王靜修的熱情,李衍并不意外。
并非他們有多熟,算起來相處的時間不過數日。
這老道,純粹就是那種癡人。
他父親乃“金蟾老祖”王道宗,三豐真人親傳弟子,雖非掌教,但在武當可是德高望重。
可以說,王靜修打小就沒受過什么委屈,修行資質一般,但卻是煉丹天才,是小時候被人寵著,長大了被人端著,一心癡迷煉丹術,人畜無害,自然也沒人愿意招惹。
所以,這老道性子起來,就跟長不大的孩童一般。
就連門口守衛,都是一臉為難。
王靜修不在乎,李衍卻不會亂來,核對令牌后才進入山門。
過門后抬眼望去,李衍便心中暗贊。
這乾坤書院占地極為廣闊,遠非尋常學府可比。
進門繞過照壁,便是大氣磅礴的廣場,一尺見方的青磚鋪就,中央是圓形高臺,院子方棱四正,暗合天圓地方格局,兩尊巨大的銅獸對面矗立,有點像陰陽魚,也暗合乾坤二卦。
遠處宮闕高低錯落,飛檐斗拱隱約凝聚成“勢”。
書院的布局絕非隨意,環顧四周,李衍竟感覺神通有被壓制跡象。
“前輩,這里是誰主持設計?”李衍忍不住詢問。
王靜修哈哈撫須道:“看出來了吧,此地可不簡單,乃集眾人之力修建,無論墨門還是那些風水大師,都出了力,此山原本算不上好地勢,卻硬生生被他們弄出了這般景象。”
沙里飛嘖嘖道:“那可是,不少花錢啊…”
“錢算什么?”
王靜修瞥了一眼,“別說乾坤書院事關重大,單這合力修建的經驗,便價值連城,你們可知,這書院還沒結束,泉州那邊就要新建港口,就用了書院法門,聽聞建起之后,倭寇和紅毛海盜,便再無力侵擾。”
原來如此…
李衍聽罷,恍然大悟。
每次想到書院,蒸汽機總會浮上腦海,卻忘了書院最初建造原因。
這是大宣朝首個專門的格物書院,百工技藝才是重點。
聽老道意思,是在建筑和陣法上有了突破。
書院還沒開放,便有此收獲,不禁讓李衍更加期盼。
“此為‘格物道’。”
王靜修帶著他們沿一條寬闊平整的青石主道前行,邊走邊介紹:“此道貫通書院,寓意書院根本,看這兩旁花草,也并非尋常花木,乃百草堂葛樸生專培的‘百工草’,既能觀賞,又能藥用…”
李衍眼睛一亮,“是那位李藥圣的親傳弟子?”
這葛樸生的名頭,他也曾聽過。
藥圣仙去,李家傳承未斷,出了個道醫宗師李法成。
但名頭最大的,還是這親傳弟子葛樸生。
其為“太醫院生藥庫大使”,在玄門之中也是聲名顯赫。
“嗯。”
王靜修點頭,眼中也滿是佩服,“葛大使藥學一道確實不凡。”
說話間,三人已穿過前院廣場大殿。
但見道路延伸處,幾片功能分明的區域顯露輪廓。
遠方可見煙塵升騰的工坊區,叮當作響的金屬敲擊聲隱隱傳來。
近處則是數座飛檐精巧、粉墻黛瓦的樓閣群落,窗明幾凈,看模樣應是學子鉆研修之地。
更有一片靠近溪流的散落屋舍,門前堆砌著各類山石、古木、不知名獸骨化石。
其中,甚至有完整的巨型恐龍化石,已被拼湊起來。
可惜毫無氣韻,并非靈物。
“好家伙,這是山海經神獸吧…”
沙里飛看直了眼,扭頭道:“衍小哥,這比咱們在青龍山找到的還大!”
李衍點了點頭,眼中也滿是興趣,“前輩,還有人研究這個?”
“是欽天監正白辰山。”
王靜修點頭道:“他對這些很感興趣,書院一項重任,便是重新勘測神州風物地貌,眾多地師參與其中,你們供奉怕是與他們打交道最多。”
李衍眉頭一皺,“供奉?”
他只知道,自己可以加入書院,卻不知具體職位。
“你還不知道?”
王靜修有些詫異,解釋道:“書院除去教習,還聘請了不少供奉,皆是道行高深之人,除了你們‘十二元辰,’還有三支游仙隊伍。”
“勘測神州風物地貌,少不了要去那些人煙罕跡的兇險之地,若是出動軍隊護送,勞民傷財,所以都是聘請供奉保護,當然書院也不會白使喚人,所得功績,皆可用于領取庫房靈寶,聘請書院匠人做事。”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李衍先是驚訝,隨后臉上露出笑容。
他正想找東西修補大羅法身,書院庫房靈寶便是目標,更不用說書院集合了神州諸多名匠,換做往日分散各地,且脾氣各不相同,想請幫忙還要搭上人情。
旁邊的沙里飛,卻對另一件事感興趣,“另外三支隊伍都是誰?”
敢稱游仙,必然都是玄門高手。
王靜修回道:“‘海藏’、‘龍蝕’和‘云間客’。”
李衍聽罷皺起了眉頭,“怎么都沒聽過。”
他行走江湖,沿途收集了不少玄門情報,著名的游仙隊伍也知道幾個。
然而這幾個名字,都實在陌生。
王靜修搖頭道:“這老道就不清楚了,沒怎么細問。”
李衍若有所思,將這幾個名字記下。
“先去‘百工樓’!”
王靜修興致勃勃,帶著二人轉向左側一條青石小徑。
小徑蜿蜒,穿過一片翠意盎然的竹林,伴著腳下潺潺溪流,頗有幾分世外之感。
溪流之上,一座完全由巨大原木榫卯搭接而成、沒有任何鐵釘痕跡的廊橋凌空而過。
而在那橋上,竟有精巧的木質齒輪和機關,借水流驅動,又弄了獸皮傳送帶,將一些半成品的木器構件或石雕碎料,向著里面運送過去。
注意到他的目光,王靜修笑道:“小機關罷了,陶師傅的手筆。”
“陶師傅又是哪位高人?”
“陶逢春,墨門宗師,工部營繕所提舉,建造對面神機營的‘糯米灰漿’,便是其創造。”
“哦,卻是晚輩孤陋寡聞了。”
李衍聽罷,臉色立刻變得肅穆。
陶逢春的名字,他雖然沒聽過,但神機營灰色外墻,怎么看都有點像水泥…
行不多時,一座氣勢恢宏的三層樓閣出現在眼前。
碩大木門上方懸掛著匾額,上寫《百工樓》三字。
整棟樓以深色硬木和青石為主體,結構剛勁有力,每一層都設有巨大的排窗。
此刻排窗洞開,隱約可見內部人影穿梭,敲鑿、鋸木、繪圖之聲隱隱傳來。
樓門敞開,李衍還沒靠近,便聞到一股混合著上好木材清香、松節油氣味以及礦物粉末的復雜氣味。
走入大門,中央是一個巨大的中庭展示區,懸掛著精妙絕倫的各種建筑模型——從縮小的宮殿樓閣,到結構復雜的防御塔樓,再到能模擬開合的水利閘門裝置,無一不精,皆可活動演示。
四周則被分割成許多獨立卻敞開的“工間”。
有的墨汁淋漓,繪滿密密麻麻線條的圖紙鋪陳滿地…
有的木屑飛揚,老匠人帶著徒弟正細細打磨著雕花構件…
有的區域則陳設著各種奇特的青銅器、骨質工具甚至散發著微弱罡炁、用途不明的古老物件…
此刻,樓內中心位置,站著一位精神矍鑠、身著簡樸匠作服的老者。
在他身前,有一個巨大的、由無數細小木塊精準嵌套構成的“拱橋”模型。
老頭正面色不悅,訓斥著兩名年輕匠人,“告訴你們多少回了!”
“榫卯!榫卯之妙在于天成,在于精密!”
“這幾處‘走馬銷’差了一分,受力就偏斜三寸!若用在關鍵之處,便是房倒屋塌,重來!”
老頭吹胡子瞪眼,滿臉的執拗。
看到王靜修等人進來,他也只是微微皺眉,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王靜修并未上前打擾,低聲道:“陶師傅營造法式,堪稱國之柱石。”
說罷,引著李衍走向較安靜的側翼一隅。
其他地方,也有不少高明匠人,制作之物也都是名揚神州的物件。
徽州的“犀皮漆”被小心涂抹在機關木偶關節處,說其“七曬九蔭法”,可使漆面耐受地脈濕氣…
江浙的“東陽竹絲編織”技藝,被用來制作鑲嵌符箓的材料…
滇州的“斑錫浮雕”,明顯是在制作銅制齒輪…
諸多技藝,看得李衍和沙里飛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不愧是百工樓!”
出門后,李衍也忍不住連連稱贊。
他沒想到,書院弄這么大陣仗,將來神州各種技術,怕是會迎來爆發期。
離開百工樓,三人又走向工坊區。
這里和神機營有些像,但卻小了許多,隱約傳來叮當金屬敲擊與火藥味。
“這地方,暫時不好進…”
王靜修搖了搖頭,便要帶著他們繼續往里走。
“成了!成了!”
但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沾滿硝痕油污的短褂、臉上抹著幾道黑的中年漢子,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差點和王靜修撞個滿懷。
他雙手緊護著一個小瓷壇,里面是半壇狀若冰晶的雪白粉末,也顧不上理會王靜修,直接沖向遠處走來的一名黑臉老頭,濃濃的贛州腔調里,透著狂喜:“趙師傅!成了!”
“瞧這‘霜花’,看這成色!比以往法子提純至少高四成!”
被稱作趙師傅的黑臉壯碩,眼中頓時精芒暴射:“好!隨我去試試!”
說罷,急匆匆往里走,目光掃過李衍一行,也只是喊了聲“王道長”,算是打了招呼。
看著二人風風火火沖進工坊,王靜修搖頭道:“之前出來的,叫‘周白硝’,贛州宜春世襲火藥匠戶,聽說正研究改良新式火藥,那黑臉老頭叫‘趙火工’,聽聞以前是登州水師炮匠,后來學了佛郎機火槍鍛造之術,至于他們在干什么,你們應該能猜到。”
旁邊的沙里飛聞言,眼睛都綠了。
他正愁著如何制作法器火槍,想不到書院竟藏了如此人物。
李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隨后便跟著王靜修繼續前行。
老道明顯在這里已經混熟,帶著他們去了“百草居”,拜訪了名醫葛樸生,又結識了贛州楊筠松傳人吳定盤,以及曾經金帳狼國回回司天臺后裔趙靈臺,漕運總督府幕僚,潘季馴門生…
李衍這下也是徹底服了。
王靜修說書院藏龍臥虎,何止如此。
匆匆走過一圈,已耗費了不少時間,李衍連忙問道:“道長,我等此行前來,要找嚴九齡,還有一位趙驢子兄弟也來了書院,可知人在何處?”
“李兄,李兄!”
話未說完,李衍便扭頭觀望。
但見一紅袍官員帶著幾人匆匆前來,正是嚴九齡。
“李兄來了怎么也不打招呼。”
他微微喘氣,額頭冒汗,先是與王靜修見禮,隨后才開口道:“書院開院在即,諸事繁忙,方才我等正在商議要事,典吏不敢打擾,出門后才告知李兄來了。”
“無妨。”
李衍微笑道:“道長帶我們見識了一番,書院果然名不虛傳啊。”
說著,詢問道:“趙驢子兄弟怎么…”
“人沒事,待會兒就知道了。”
嚴九齡沒回答,而是看向王靜修,恭敬拱手道:“王道長,李兄弟就交給在下了,多謝。”
“走吧走吧。”
王靜修撫須笑道:“李小友,既然都入了書院,有時間便來找老道聊聊,這書院什么都好,就是一個個比老道還癲,悶的慌。”
李衍連忙拱手,“肯定要經常叨擾前輩。”
他知道王靜修的心思,總想著讓他去哀牢山找靈藥。
但那地方可不比前世,龍妍兒跟他們說過,其中神秘莫測,天然形成的兇地環環相套,連蠱教曾經一位教主,進入里面尋找靈蠱,也不知所蹤,再沒出來。
他們如今事多,自然沒時間跑進里面找麻煩。
離開百草堂,嚴九齡便帶著他們往書院后方側院而去。
一邊走,一邊低聲道:“趙驢子已被書院聘任,眼下正被白監正邀請幫忙。”
“白監正,他們在忙什么?”李衍好奇詢問。
“我說不清,去了你便知道。”
嚴九齡一臉的神秘,但走了幾步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李兄,可曾記得我的猜測?”
李衍微愣,“當然記得。”
嚴九齡所言,是他曾經研究得出的結論:這天地有過兩場大變。
一個是大禹治水,一個是商周封神之戰。
大禹治水后,天人兩隔,神州再無“帝”!
封神之戰后,人族禮儀祭祀,逐漸開始改變。
嚴九齡點了點頭,得意中帶著絲悵然,“我的猜測,被證實了。”
說話間,已帶他們來到了側院。
但見院子里,密密麻麻擺放了很多石塊還有玉石禮器,以及碑文。
欽天監監正白辰山、趙驢子,還有不少人都在里面忙碌。
嚴九齡這才解釋道:“按照李兄弟找到的徐福《求仙篇》,朝廷秘密派人挖掘,這些都是我們在‘岱宗’泰山深處找到的東西。”
“大禹治水前,人間天界曾真的有通道,名字就叫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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