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嘯,飛雪翻卷。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但成都府內的氣氛,依舊狂熱。
滿城紅燈籠,透過霧氣散發猩紅光暈,夾雜著刺骨寒風與鵝毛大雪。
空中不時傳來悶雷聲,壓抑感令人窒息。
沿街兩側,竹木燈棚本應五彩斑斕,如今卻統一覆蓋紅幔,各色宮燈、走馬燈在濃霧中發出迷離紅光。
燈籠上繪制的鳥神仙圖案,都被映得猙獰扭曲,在積雪未消的地面反射血色光影。
整座城市,仿佛沉入幽冥血池。
全城百姓此刻都已中招,他們面色潮紅,額頭滲出細汗,嘴角掛著涎水。
手舉火把,在濃霧中無意識地游蕩。
所有人都已瘋狂,斗毆廝打隨處可見,斷肢與血水潑灑在積雪上。
就連那些孩童,都尖叫著點燃爆竹扔向人群,炸裂聲中,引發更亢奮的嘶吼。
他們身上的“喜神錢”銹跡剝落,與皮膚接觸的地方,血管臌脹如黑線蔓延,似烏青咒紋。
然而,他們卻渾然不覺疼痛,只是機械重復著“燒香祈福”“斬殺邪祟”等破碎囈語。
大街小巷,到處一片狼藉。
整座成都府,都似乎被拖入噩夢。
這一刻,虛實重迭。
唯有癲狂與血色成為主調。
城墻之上,本應有士兵巡邏,但在龍宮水府秘境被牽引來時,所有士兵便已收到命令,撤回蜀王府門外防守。
此刻,成都府不再設防。
曠野之上,一道紅霧裹著風雪而來,左右亂突,砰的一聲撞在城墻上。
紅霧散去,露出一道狼狽人影。
正是拜龍教主“狼吾”。
“啊”
他頭破血流,慘叫著用五指扣住青銅面具邊緣,使勁往外扣。
青銅儺面上,突出的縱目紅芒閃爍。
這東西好似活了過來,紅色妖眚之炁異常粘稠,好似一根根細小根須,緊緊粘連狼吾面龐。
隨著面具松動,血色根須也越拉越長。
終于,青銅儺面被摘下滾落。
狼吾的臉上,也密密麻麻全是血洞,坑坑洼洼,看上去十分凄慘。
他顧不上理會,喘著粗氣,望著地上的青銅儺面,眼中滿是忌憚。
這東西本就是古蜀國神器,玄妙莫測。
他經人指點,用其吸收承載困在龍宮水府的妖眚之炁,徹底化為魔氣。
威力更大,但也更危險。
若非要躲避陰司兵馬,哪會使用此物。
更麻煩的是,儀式還失敗了。
那李衍,怎么還和龍女有聯系…
“狼吾”同樣百思不得其解,但此時也沒時間多想,伸手一甩,用破布將儺面包裹,隨后起身,跌跌撞撞往城中而去。
此刻的城中,一片混亂。
癲狂百姓如醉鬼般游蕩,火把紅光與燈籠血影交織成網,碰到沒中咒的人便攻擊。
然而,狼吾卻絲毫不理。
他懷中儺面散發紅芒,沿途那些中咒發瘋的百姓也受到影響,對他視而不見,紛紛讓開。
終于,狼吾來到了蜀王宮外。
此刻的蜀王宮,卻是另一番景象。
宮外每隔數十米,便有三丈高法旗矗立,旗面在風雪中獵獵飛舞,還吊著碩大白燈籠。
白燈籠上,墨筆黑字寫著大大的“奠”字,還繪有蓮、仙鶴。
此物名叫“喪燈”,起源于宋,又被稱為“引魂燈”,傳說能照亮逝者通往冥界的道路,避免其迷失。
北方一些地區習俗,通常在“頭七”夜掛白燈籠于院中,供逝者“歸家探親”。
說起來,掛這個有些不祥。
然而,蜀王宮外一百零八面陣旗,連同一百零八盞“喪燈”,卻形成一個陣法,將城中濃霧紅光阻擋在外。
清冷的白、癲狂的紅,涇渭分明。
被調來成都的衛所士兵們,此刻都在宮城外扎營,近三萬士兵,營帳連綿,將王府包裹的水泄不通。
他們并未中咒,手持長槍矗立風雪中,望著另一側癲狂的世界,眼中有迷茫,也有恐懼。
這些士兵,雖說是接了命令而來,但對蜀王的忠誠,遠高于那天邊的皇權。
但現在,他們卻個個心中忐忑。
這般景象,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自立為王…
當然,也沒人敢多問。
身后高墻下,一隊隊蜀王直屬的黑翎衛,持新式火槍,策馬逡巡,殺機騰騰。
之前有人提出疑問,被當場槍決。
血肉模糊的尸體,至今還掛在墻上。
遠處暗巷中,狼吾偷偷打量,并未從正面突破,而是轉身來到附近一處民房,縱身躍入水井。
這座水井,直通蜀王府外護城河。
狼吾雖不會水遁,但氣脈悠長,從水下穿梭,一口氣通過引水渠,鉆入蜀王宮。
再冒頭,已出現在王府園水池中。
他對這里似乎十分熟悉,順著陰影游走,迅速鉆入一間柴房。
窸窸窣窣聲音響起,推門而出時,已換上了太監衣服,躬身彎腰,向著東六宮而去。
沿途,偶爾有軍士站崗,太監宮女游走。
每當有人詢問,狼吾便默不作聲遞上腰牌,若是對方追問,便干脆用迷魂術糊弄。
換做平時,他可不會如此亂來。
快到東六宮時,狼吾抬頭望向遠處。
但見王府大殿前方,燈火通明,照亮夜空雪霧,雖被大殿遮擋,但狼吾卻知道,那是蜀王帶著手下高手在開壇做法。
他咬了咬牙,不敢久待,迅速來到東六宮旁邊一座小小院落內,翻墻躍入其中。
小院雖在王宮,卻很簡樸,只有低矮的一層,看上去毫不起眼。
這種院子,都是宮中太監居住,通常至少有七八人,而此時卻十分冷清。
剛進入院子,狼吾便聞到一股血腥味,面色驟變,連忙沖入正屋。
屋內漆黑一片,大通鋪上,一名中年人正盤膝打坐,臉色蒼白,胸前全是血漬。
“神主!”
狼吾心中一急,連忙上前。
但就在這時,那中年人卻突然睜眼,黑暗中雙目閃爍幽光,冷漠而威嚴。
“神主恕罪,屬下辦事不利!”
狼吾吃了一驚,連忙單膝跪地。
中年男子,正是借江神大君龍魂私自下凡,轉世降生的仙人李文淵。
見對方沒事,狼吾心中松了口氣。
他當然知道李文淵的身份,否則怎會放棄大好前途,跟隨左右效勞。
這仙人轉世下凡,可沒那么容易。
若非江神大君的靈韻,至今還渾渾噩噩。
莫非,那邊也沒成功?
狼吾心中有些不解。
盤膝而坐的李文淵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殺機,卻又迅速收斂,冷聲道:“為何失敗?”
“李衍在青羊宮外游神…”
狼吾連忙將事情講述了一番。
“那是神巡游。”
李文淵不愧是曾經登神之人,見識不凡,很快猜出了原委,沉聲道:“那龍女真身,本就與神有淵源,借其香火,重新凝聚神魄。”
“這手段,應該是龍女告知。”
狼吾咬了咬牙,“神主,可有補救之法?”
“癡心妄想。”
李文淵冷聲道:“江神大君茍延殘喘,本來多年前就應被龍女替代,只不過被本座借秘法復蘇,如今木已成舟,再無機會。”
“這…”
狼吾聽完,臉色更加難看。
忽然,他心中一凜,扭頭看向窗外。
但見院外密集腳步聲響起,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人踱步入院,黃錦龍袍,頭戴冠冕。
正是“蜀王”蕭啟蟠。
他望著漆黑的房間,蒼老的面孔上,沒有一絲表情,淡然道:“李道友,我早說過此法不通,不知如今,還愿與我合作么?”
盤坐在大通鋪上的李文淵聽到,眼中陰晴不定,等了好半天,才緩緩起身,走出房間。
風雪中,二人冷漠對峙。
“蜀王”蕭啟蟠忽然一笑,揮手微抬,“所有人,全部離開百步,敢有偷聽者,殺無赦!”
嘩啦啦!
一聲令下,周圍士兵頓時離開。
狼吾皺眉,扭頭看向李文淵。
“你也走!”
李文淵面色陰冷,點頭道。
“是,神主。”
狼吾將布包小心交出,這才離開。
離開小院后,他同樣遠離百步,望著周圍虎視眈眈的士兵,一聲冷哼,眼中滿是陰郁。
他知道里面二人的身份。
一個是秦時著名方士,潛藏于人間,幾次輪回轉世,圖謀甚大…
一個是《神仙傳》上,神秘的九疑山方士沈文泰之徒,登神成仙,卻又私自下凡…
二人先是合作,隨后翻臉。
其中,必然有天大的隱秘。
可惜他出生入死,仍舊難得信任。
想到這兒,狼吾心中便滿是不甘…
院子里,“蜀王”蕭啟蟠忽然掐著手訣,五官肌肉骨骼扭曲,竟變了模樣,化作一清瘦男子,絲毫沒有之前老態。
正是秦末方士盧生真正面容。
“與道友,還是坦誠相見為好。”
他微微一笑,氣質也變得儒雅。
而李文淵見狀,眼中也閃過一絲嫉妒,“你拿到了不死藥,看來所有人都被你騙了。”
盧生緩緩挺起胸膛,脊柱上的骨骼也咔咔作響,身形變得挺拔。
他淡然一笑,“這世間哪有不死藥?”
“當年昆侖山,西王母為神,周穆王為人,十巫為媒介,諸般傳說,不過是象征天人之路。”
“自大禹治水,天人之路已斷,后翌求得靈藥,連自己都沒吃上,便宜了嫦娥…”
“我所得不死藥,無非是大荒余韻,可返老還童,脫胎換骨而已。”
“凡間之人不知,道友肯定清楚。”
李文淵冷聲道:“當初可是說好的,找到后給我,若我吃了,何至于如此狼狽。”
盧生啞然失笑,“不是道友先毀約嗎?”
“哼!”
李文淵一聲冷哼,“你們要做的事,并非當初安排,何須與我狡辯?!”
“哈哈哈…”
盧生肆意大笑,微微搖頭,感嘆道:“李道友在人間待了這么多年,應該也已打探到,程劍心窺見登神路,寧愿自毀道行,也不愿成仙。”
“這條路若真的好,他何至于如此?”
“按你們的方法,不過是重蹈覆轍,何不與我等同路,取而代之?”
李文淵聞言,頓時滿臉嘲諷,“你們哪來的膽子?”
“無路可退,自然就有了膽子。”
盧生眼神有些玩味,“李道友如今已成天庭逃犯,雷部必然會派人抓你,你以為那些人真的會為你做保?”
“此次人道變革,是我們的機會。”
“何嘗不是道友的機會?”
李文淵聽罷,眼神頓時陰晴不定。
最終,他還是一咬牙,將破布包的青銅儺面取出,沉聲道:“你的計劃出錯,必有人前來阻擋,等龍女取代江神大君,便可破開龍宮。”
“此物可對付二郎,令其神昏…”
“還有,蕭景洪之妻已被我下咒,可侵染蜀王府供奉的俗神,加快進度…”
“哈哈哈。”
盧生臉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道友留了后手,今日我等取寶離開,便與其他道友會合。”
李文淵點了點頭,眼中還是有些猶豫。
“這么做,怕是因果太大…”
“道友說笑了。”
盧生面色淡然,看著濃霧彌漫的天空,“天地不仁,眾生皆為螻蟻。”
“凡人命如朝露,終究要死,與我等何干?”
不久后,二人再次走出小院。
盧生已變回蜀王模樣,帶著手下兵馬和李文淵,來到大殿門前。
只見前方廣場上,已豎起兩座高聳法壇。
一座法壇上,幽冥戲臺黑霧繚繞,司徒千已換回鬼鐘馗模樣,手持法劍法傘,反踏罡步唱陰戲……
另一座法壇上,則是之前逃走的趙截,身穿黑色法袍,披頭散發,手中拿著羅盤,雙目死死盯著天空,滿是期盼……
成都府外,李衍等人來到濃霧邊緣。
“好了,從這里便可離開!”
沙里飛指著前方,大聲吆喝。
在他們身后,密密麻麻跟著上千人,都是之前參與游神的成都府百姓。
他們雖說臉色蒼白,但終究是恢復了清醒,滿臉驚恐看著周圍。
聽到沙里飛的話,有人將信將疑踏出幾步,卻見周圍景象陡然大變,夜風微冷,哪還有什么濃霧狂風,就連飛雪都已停歇。
扭頭一看,身后卻是白茫茫一片。
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喜極而泣,跪在地上。
“仙長”
隊伍之中,一名老者忽然跪在地上,滿臉淚痕哀求道:“老夫家中親人,都還在城中…”
“請仙長救我等家人!”
不少百姓聞言,紛紛跪在地上。
“諸位放心,快走吧。”
李衍面色凝重,微微點頭。
說實話,成都這般模樣,他也沒什么把握。
就在這時,他耳朵微動,露出笑容。
汪汪汪!
遠處風雪中,無數狗叫聲響起。
雪地上,出現密密麻麻的梅腳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