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衙房之內。
李諾看向李安寧,問道:“也就是說,如果可以將緝盜司推行全國,我就能晉升第二境了?”
李安寧點了點頭,說道:“不然你以為,為什么那么多法家前輩,冒著生命危險,畢生都在推動變法和改制,抓一千個賊,也不如立一條法……”
李諾回顧法家的歷程,似乎真的是這樣。
最早的法家強者,都有一套自己的法家理論。
他們帶著自己的理論,四處游說,一旦他們的理論被哪個國家采用并大力推行,他們的修為,也會在短時間內快速提升。
最早的法家高境,都是這么來的。
隨著法家體系的逐漸完善,法家在大方向上,已經沒有什么創新了。
后來的法家弟子,只能在原有法律的基礎上,進行一些微小的變革。
比如,將贖刑的范圍,從死刑收緊到流刑。
又或者,提升贖銀的額度,提高犯罪的代價。
推動律法的改革,可以使千萬人受益,自然要比抓幾個賊,判幾個殺人犯更有意義,得到的回報也更高。
但高收益往往伴隨著高風險,現行的律法,是多方博弈后的結果。
想要打破這種平衡的人,大多數最終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不過,李諾想要做的事情,沒有動任何人的蛋糕,危險性沒有那么大。
李安寧道:“在整個大夏的范圍內,建立緝盜司,要付出數不盡的人力和財力,遠遠沒有這么簡單,朝廷對于這種變法和改革,向來都很謹慎,不會輕易同意,需要在朝堂上進行討論……,你以為我沒想過這么做嗎?”
李諾剛才,的確是想的簡單了。
和李安寧在長安小打小鬧過家家,上面給他爹一個面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要推動制度上的變革,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變革,也并非易事。
至少,他自己是沒有這個能量的。
但也不是沒有一點辦法。
大理寺。
李諾再次來到大理寺時,遠遠的就聽到有人在彈琴。
大理寺的一些官員和差役,在院子里或站或靠,閉著眼睛,一臉享受。
太樂署距離大理寺不遠,太樂令劉商每天中午,都會來大理寺練琴,大理寺眾人起初還覺得吵,現在已經習慣了每天中午聽他彈奏幾曲。
一曲罷了,某位官員睜開眼睛,看到一道身影,立刻快步走上前,說道:“公子來了,李大人正在和淳王殿下下棋,我帶您過去……”
大理寺,寺卿衙。
淳王落下一枚棋子之后,對李諾道:“最近怎么不來淳王府了,王府的廚子,又研制出了許多新菜,下次帶著你娘子來嘗嘗……”
李諾解釋道:“最近在刑部忙一些事情,過幾天一定去拜訪淳王伯伯。”
淳王道:“別過幾天啊,就今天吧,下完這盤棋,伱和你爹都過去,本王讓人和廚子說一聲,讓他們現在就開始準備……”
李玄靖道:“今日大理寺還有些要務,還是改天吧。”
淳王有些失望,但還是道:“好吧,玄靖說改天,那就改天吧……”
李玄靖一邊下棋,一邊問道:“緝盜司的事情怎么樣了?”
李諾立刻道:“一切都很順利,每天都能抓到幾十上百名毛賊,幫一些失竊的百姓追回財物,用不了多久,長安的盜賊,應該就沒有這么猖狂了……”
既然提起了這個話題,李諾就趁熱打鐵的說道:“盜門的那些人,不僅做賊厲害,抓賊也都是一把好手,他們人數很多,讓他們就這么待在牢里,未免有些浪費,若是能在其他的州府衙門,也建立緝盜司,不僅能讓他們將功贖罪,也能讓更多的百姓受益……”
淳王看著李諾,感慨道:“不愧是玄靖的兒子啊,竟然能想出這種辦法,不像我們家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每天就知道擺弄一堆破木頭,和木頭女人卿卿我我,本王上輩子一定是造孽了,才生出這么一個混賬兒子……”
李諾連忙道:“其實這個主意,一開始是安寧公主想出來的,而且……世子是修墨家的,年紀輕輕,就已經是第四境,毫無疑問是墨家天才,怎么能說是不成器呢……”
淳王嘆了口氣,說道:“哎,你不知道,他前幾天,居然說想要和那個木頭女人成親……”
這李諾就不知道該怎么接了。
雖然他自己比較傳統,但好歹也是經過后世各種超前思想沖擊的。
這種事情,雖然不能理解,但他表示尊重。
尤其是李允是墨家,那就更能理解了。
墨家都不是這樣,他們將自己打造的機關視為心血,時間久了,很多墨家弟子,都會對機關產生特殊的感情。
退一萬步來說。
李允喜歡的,好歹是個機關人,而且是機關女人……
淳王揮了揮手,說道:“不說他了,你剛才說,想要在其他州府也設立緝盜司,這個想法雖然是好的,但做起來,可能沒有那么容易,這么大范圍的改革,需要經過朝臣的討論,從明天開始,就是睿王監國了,他最恨你爹,肯定不會讓你如愿……”
連淳王都這么說,看來這件事是真的不容易了。
淳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過,如果你不著急的話,再多等幾個月,等到下次伯伯監國,一定給你把這件事情辦成……”
李諾抱拳道:“謝謝淳王伯伯。”
淳王再次擺手:“哎,一家人,謝什么謝,記得下次帶你娘子來家里吃飯……,對了,本王上次聽李允說,你和安寧在一起修行?”
李諾點了點頭。
淳王臉上露出欣慰之色,說道:“寧妃去世的早,安寧六歲的時候就沒有了母親,性格一直都很孤僻,沒想到,她能和你成為朋友……”
李諾表情一愣。
李安寧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嗎?
難怪上次韓卓一案,她在得知韓卓的母親是被他教唆自盡的時候,會生那么大的氣……
有些人做夢都想要的,別人卻棄之敝履。
兩人下棋的棋盤邊上,放著一盤橘子,淳王取出一只,遞給李諾,說道:“這是農家高境親自培育的極品蜜橘,你嘗嘗,味道比江南的貢橘還好,吃了對身體也有好處……”
李諾的懷里,其實還揣著兩個從李安寧那里順來的橘子。
看著這幾只蜜橘,淳王想起一些往事,說道:“本王記得,寧妃當年很喜歡吃橘子,還親手在長寧宮后種了一片橘林,當年司農寺進貢的蜜橘,父皇都賞賜給了寧妃,惹得其他妃子頗有微詞……”
李諾表情再次一怔,懷里的橘子,忽然就變的沉重起來。
原來她之所以這么喜歡吃橘子,是因為她的母親……
自己還天天偷她的橘子……
他是真該死啊!
李諾接過淳王遞過來的蜜橘,并沒有吃,而是放在了自己懷里。
“你不喜歡吃橘子?”淳王以為他不知道此橘的價值,說道:“這蜜橘可不是尋常橘子,是歷代農家第四境以上的強者,用農家真氣滋養出來的母株所結,極其珍貴,只有監國的皇子才有資格品嘗,淳王府也只分到了三只……”
李諾看了一眼,除了他懷里的一只,桌上的盤中,還剩兩只。
他笑了笑,說道:“謝謝淳王伯伯,我想帶回去和娘子一起吃。”
李玄靖將盤中的另一只橘子也遞給他,說道:“我不喜歡吃橘子,你也帶回去吧。”
“這……”
“拿著吧。”
“謝父親,那我先回去了。”
李諾離開之后,淳王詫異的看著李玄靖,說道:“本王認識你這么久,沒聽說你不喜歡吃橘子啊?”
他將最后一只蜜橘剝開,分了一半給他,說道:“你嘗嘗,這橘子的味道真的很不錯……”
刑部。
李諾走進衙房,李安寧立刻問道:“怎么樣?”
李諾搖了搖頭。
李安寧也沒有再說什么,不出她所料,這件事情,就算對大理寺卿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諾默默從懷里掏出三個橘子,放在桌上。
李安寧表情一怔,大為意外。
向來他都只會偷自己的橘子,竟然還有還回來的時候。
而且還多還了一個。
她剝開一個橘子,放進嘴里,下一刻,表情再次怔住。
這不是江南貢橘的味道。
這是她記憶深處,司農寺那株母株所結蜜橘的味道。
這樣的極品蜜橘,母妃還在的時候,她每年都能吃到許多。
但自從母親故去之后,她就再也沒有吃到過司農寺的貢橘。
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味道,勾起了她許多關于母妃的回憶。
一滴淚水,從她的眼中悄然滑落。
李諾怔怔的看著李安寧,吃個橘子而已,怎么還哭了?
司農寺的橘子,真的這么好吃嗎?
這讓他心中的愧疚更深。
早知道,就不偷她的橘子了。
懷著無比愧疚的心情,他默默的將藏在懷里的最后一只橘子也拿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安寧擦了擦眼淚,看向李諾,問道:“這只橘子,你從哪里得來的?”
李諾老實的說道:“剛才在大理寺,淳王殿下給了兩個。”
司農寺的蜜橘母株,每年結的果子,數量極其稀少,即便她是公主,也分不到哪怕一個。
父皇的皇子公主何其之多,只有幾位監國的皇子,才有資格享用。
并非是這蜜橘具有多么高的價值,而是這是一種地位的象征。
李安寧低頭看了看,的確有兩只橘子,和另外兩只明顯不同。
其中兩只,是李諾偷她的江南貢橘,另外兩只,顏色更加鮮艷,隔著很遠,就能聞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果香,顯然是司農寺母株所結的極品。
她無比詫異的看了李諾一眼,難以置信的問道:“都是給我的?”
李諾和娘子雖然也挺喜歡吃橘子的,但對他們來說,這些都是口腹之欲。
既然司農寺的橘子,對李安寧有特殊的意義,全都給她也無妨。
一夜夫妻百日恩,三夜夫妻就是三百日。
假夫妻打個折,也有一百五十日。
李諾回頭看了一眼,沒發現什么狀況,又走到門口,向外面望了望,然后才走回來,說道:“我們家都不太喜歡吃橘子,都給你吧。”
說完,他就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隨手拿過來一份卷宗來看。
不過,他的心思,卻不能完全放在卷宗上。
不愧是司農寺培育出來的橘子,李安寧剝開了一個橘子,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果香。
李諾控制不住的吞了幾口口水。
這么香的橘子,也不知道嘗起來是什么味道。
腦海中冒出這個想法時,一瓣橘子從旁邊遞了過來。
李諾轉頭看著李安寧,說道:“我自己來……”
剛剛張嘴,那瓣橘子就塞進了他的嘴里。
一口咬下,清香四溢,好吃到流淚。
難怪李安寧剛才哭了,這橘子,比之前的桃子還好吃。
又一瓣橘子遞過來,李諾剛剛伸出手,想要自己來,就又被直接塞進嘴里。
一只橘子,李安寧吃了一半,分了李諾一半。
她看著剩下的一只蜜橘,說道:“這只你帶回去,讓她們也嘗嘗吧,這是司農寺母株所結,味道和其他地方的貢橘不一樣……”
雖然李諾將兩只蜜橘都給了她,但她李安寧可不是什么不識好歹的女人。
她沒想著把本該是宋佳人的東西全部搶走。
“那好吧。”
李安寧這么說了,李諾也沒有多言,將最后一只蜜橘帶回去,給娘子和慕兒凝兒分了。
三個人分一個橘子,每個人只能分到兩瓣。
宋慕兒嘗了一瓣橘子,瞪大眼睛說道:“李諾哥哥,這橘子好好吃啊,比我吃過的所有橘子都好吃,還有嗎?”
李諾道:“沒有了,這是上次那位伯伯給的,只有兩個。”
“那另一個呢?”
“我吃了。”
宋慕兒吃完了自己的兩瓣橘子,去院子里蕩秋千了。
凝兒分到自己的兩瓣之后,很快就不見了。
宋佳人自己吃了一瓣,將另一瓣遞給李諾。
李諾搖了搖頭,說道:“我已經吃過了,你吃吧。”
宋佳人的手卻沒有收回來。
李諾只能伸手接過。
這就是娘子和李安寧的不同。
雖然都不容他拒絕,但同樣一瓣橘子,娘子會默默的的遞給他,李安寧會直接塞他嘴里。
第二天,李諾來到刑部的時候,刑部明顯比昨天冷清了一些。
他想起來,今天是初一。
每個月初一,監國皇子輪換,固定會舉行朝會,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要參加。
李諾意識到,今天已經是十月初一了。
春考二月初一,科舉三月初一,距離科舉,還剩整整五個月。
李諾走進衙房,李安寧還沒有來。
他坐在李安寧的位置上,她的椅子是軟的,屁股下面和背后都有軟墊,坐著比他的椅子舒服多了。
趁著她還沒來,李諾給自己泡了杯茶,悠閑的喝著。
沒有李安寧在身邊,衙房顯得格外安靜。
而此時,皇宮,大殿之上,卻有些嘈雜,眾多官員議論不休。
時間進入十月,監國的皇子,從恭王變成了睿王。
監國皇子一月一輪換,這個推行了近十年的政策,朝臣們早已習慣,他們此刻議論的,是大理寺卿李玄靖的一個提議。
李玄靖手握大理寺和明鏡司兩個要害部門,可謂是權傾朝野,但他其實很少在朝會上開口。
但他的每一次開口,都會掀起一場血雨腥風,不知多少人要人頭落地。
因此,當李玄靖站出來的時候,很多官員心中都忍不住咯噔一下,猜測他又要對誰下手。
好在他這次并不是要殺人。
前段時間,長安縣衙,刑部,大理寺聯合執法,偵破了一個大型盜賊組織,幾百名盜賊落網,導致這幾個衙門的大牢人滿為患。
大理寺卿提議,在各州府的衙門,都設立一個緝盜司,專門負責緝拿捕盜之事。
同時,將這些落網的盜賊,充入各地緝盜司,讓他們以賊抓賊,將功補過。
這個提議,雖然不用殺人,但也很麻煩。
每個縣衙都擴充一個新部門,戶部需要撥款,吏部需要定責,到底是將此司歸到縣尉手下,還是另設官職?
權力歸于縣尉,是否會打破地方縣衙的權力平衡?
另設官職,會不會造成冗官榮職,朝廷每年要多發多少俸祿?
這些都是要各部在一起討論的。
國家大事,一動不如一靜,再說,讓犯人去抓犯人,以前也沒有過這樣的先例。
很多官員心中是持反對意見的。
但他們卻沒有開口。
最終,一位官員站出來,開口道:“本官反對,緝拿捕盜,本就是地方縣衙的職責,由縣尉負責,另立一個緝盜司,實屬多此一舉……”
第二位官員站出來,說道:“讓犯人去行使官差的職責,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本官聽說,刑部之下,已經建立了一個緝盜司,招了許多賊人進去,簡直是胡鬧!”
很快又有第三道身影站出來,說道:“依我看,刑部的緝盜司,也應該取締!”
有人站出來帶頭之后,朝堂上反對的聲音就多了起來。
但他們只是覺得沒必要在全國各地折騰,對于刑部緝盜司,則選擇性的進行了忽視。
誰不知道,李玄靖的兒子是修法家的?
他做這些事情,都是在給自己的兒子鋪路。
上一個想斷他兒子修行之路的,已經死了。
往死里得罪他,誰知道他又會做出什么事情。
剛剛開口的三位官員,都是睿王黨羽,睿王這兩年在兩大家族的支持下,實力劇增,卻在李玄靖手下吃了很大的虧,自然不會讓李玄靖如意。
滿殿朝臣,只有御史臺的幾位御史,支持這一項改革,但他們的聲音,很快就反對的聲音淹沒。
金殿上方,一位頭戴高冠,面容冷峻的青年,緩緩站起身,說道:“既然這么多人反對,此事便就此為止,無須再議……”
不多時,今日的朝會結束,朝臣們各自回衙。
吏部。
一位官員對新任考功郎中拱了拱手,說道:“孫大人好風采,竟然敢第一個站出來反駁大理寺卿,本官佩服,佩服……”
孫郎中瞥了他一眼,說道:“這有什么好佩服的,本官向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朝廷的官職,已經夠冗余的了,有必要再多設一個緝盜司嗎?”
那位官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孫大人剛來長安,有些事情還不懂,算了,算了……”
看著司勛郎中離開,考功郎中不屑的扯了扯嘴角。
不就是一個大理寺卿嘛,就將他們嚇成那樣?
睿王殿下視李玄靖為眼中釘肉中刺,他才剛到長安,自然要在殿下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有沒有緝盜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態度。
但凡是李玄靖支持的,他必然要反對。
在滿殿朝臣,無一人敢反對李玄靖這個大奸臣時,只有他義無反顧的站了出來。
在孫堅自己眼中,他是不畏強權,敢于發聲的正義之士。
堂堂考功郎中,怎么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他背后還有睿王,他還真不信,那李玄靖能拿他怎么樣?
他心中這樣想著的時候,兩道身影從外面走進來。
孫郎中眉頭一皺,沉聲道:“進來不知道敲門嗎?”
兩人對視一眼,轉身退出門外,敲了敲門之后,再次走進來。
孫堅皺著眉頭,問道:“你們是什么人,找本官何事?”
兩名黑衣人緩緩開口。
“考功郎中孫堅。”
“明鏡司在你的府中,發現了大量來歷不明的財物,請你跟我們去明鏡司接受調查。”
孫堅臉色一白。
不是,那些東西都在家里的地底密室,密室只有通過特定的機關才能開啟,他們怎么知道的?
被帶去明鏡司的路上,孫堅看到了另外兩張熟悉的面孔。
剛才在大殿之上,他們三人一起,帶頭反對李玄靖。
早朝才剛下一會兒,三人就被一起抓進了明鏡司。
這不是報復是什么?
他甚至都不愿意等兩天!
三位正五品的官員,說抓就抓,這可是長安啊!
難道就沒有人能管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