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北城。
李諾和趙五來到一處破落的宅院,趙五剛剛推開門,從里面的屋子就跑出來十幾道身影。
那是一些孩童,大的有十一二歲,小的看著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看到趙五,這些孩子立刻圍了過來。
“五哥!”
“五哥你回來了!”
“五哥,這位大哥哥是誰呀?”
趙五看著這些孩子,輕輕撫摸了幾下那位看著年紀最大的男孩子的腦袋,將一個錢袋交給他,說道:“小洪,五哥有些事情,要離開長安一些時日,你的年紀最大,這些弟弟妹妹就交給你照顧了,這些銀子,伱們省著點花……”
五哥平日里本來就很忙,男孩子也沒有多想,只是問道:“五哥,你要去哪里啊?”
趙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看著這些孩子,問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們要聽話,還記得五哥平日里和你們說的話嗎?”
“記得,不能偷,不能搶,不能騙!”
“要靠自己的雙手賺錢!”
人群中,一個年長一些的女孩子說道:“五哥放心吧,我和小蓮給人洗衣服,每天也能賺十幾文錢呢!”
另一個小男孩也開口道:“我發現了一戶人家,他們后門外面的木桶里每天都會倒很多飯菜,有時候還有完整的雞腿!”
“我找到了一個倒恭桶的活,每天能賺二十文!”
孩子們圍著趙五,七嘴八舌的說著,趙五笑著摸了摸他們每個人的腦袋。
片刻后,他走出院子,關上院門后,對李諾說道:“大人,我們走吧。”
李諾問道:“你入盜門,是為了養這些孩子?”
他剛才注意到,這些孩子雖然穿的都是普通的粗布衣服,但衣衫都很整潔干凈,有幾個年紀小的孩子,長得胖乎乎的,平日里肯定吃的不錯。
趙五回頭看了看,說道:“我小時候就是孤兒,經常在外面挨餓受凍,看到他們流落街頭,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就將他們都帶回來了……”
他看向李諾,問道:“大人,像我這種人,官府會怎么判?”
李諾道:“其他管事,都是徒三年加流放三千里,外加五十杖刑。”
趙五聽完,身體顫了顫。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孩子們雖然小,但是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幾個大點的孩子,也都能賺點錢,就算比以前吃的差點,但也不至于餓死。
李諾話音一轉,又道:“不過,念在搗毀盜門一事上,你有大功,可以免去流放和杖刑,三年徒刑雖不可免,但眼下有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直到來到刑部時,趙五仍然覺得像在做夢。
他又一次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確定這不是夢。
當初他招小宋進盜門,是想給自己找個靠山。
沒想到,盜門已經不是盜門了,但是靠山依然靠得住。
雖然他還是背了三年徒刑,但卻可以通過立功來減刑,估計不到一年就能出獄。
在這期間,他每天還能離開大牢,甚至可以抽空去看孩子們。
唯一和以前的不同的是,晚上需要回到牢里。
但這根本不是問題。
他什么地方沒有睡過,牢房怎么都比露宿街頭要好得多。
李諾走進刑部院子,看到李安寧站在衙房外面。
趙五雖然李諾另有用處,但現在的他,還是犯人的身份,需要先將他送到牢里。
李諾還沒來得及對李安寧開口,趙五便躬下身,畢恭畢敬的開口道:“見過夫人!”
李安寧愣了一下,然后轉頭看向身后。
兩道身影,從衙房走出來。
李諾抬起頭,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他快步走上前,詫異問道:“娘子,你們怎么來了?”
宋佳人看了一眼趙五,目光望向李諾時,輕聲說道:“我帶慕兒出來走走,她說想來刑部找你,我就帶她過來了。”
宋慕兒愣了一下,連連點頭,說道:“啊對對對,是我想來這里找李諾哥哥的,我想看看你白天都在這里干什么……”
李諾牽著慕兒,走進衙房,轉頭對李安寧道:“那個,這是盜門一個管事,先把他送到牢里吧,他的判決我一會兒補上……”
李安寧帶著趙五走進刑部大牢,趙五好奇的問道:“姑娘,你和宋……和李大人不是夫妻嗎?”
李安寧淡淡道:“你剛才沒聽到他叫別人娘子嗎?”
縱使親耳聽到,但趙五還是不能接受。
其實那幾天,他也偷偷的監視過他們夫妻幾個時辰。
那是多么甜蜜的一對夫妻啊。
看的他都想找個女人過日子了。
沒想到,那居然是假的……
如果這都是假的,他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么是真的了。
至于他剛才叫娘子的女子……
不像,一點兒都不像。
不如這位姑娘的十之一二像。
趙五低下頭,有些遺憾的說道:“我還以為你們是真夫妻呢,畢竟你們看起來那么般配,原來不是啊,剛才那位姑娘,怎么看都不像……”
李安寧腳步微微一頓,然后繼續向前走去。
這幾天的刑部大牢,格外的吵鬧,不管是男獄女獄,都關滿了犯人,沒有一個空余的牢房。
“是趙五!”
“這個王八蛋,如果不是他,我們怎么會淪落至此!”
“你終于也進來了!”
“呵呵,姓趙的,你等著吧!”
這些天,盜門的首座和管事們,已經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盜門的覆滅,就是因為趙五識人不淑。
那位大人他們怪罪不起。
只好將所有的怨恨,都轉移到趙五身上。
看到趙五終于落網,他們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好好招呼招呼他了。
一間牢門打開,趙五看著牢房內對他怒目而視的十余人,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這時,李安寧看了身旁的牢頭一眼,說道:“讓他們去旁邊的牢房。”
十幾位盜門的管事,被轉移到隔壁的牢房。
那間狹小的牢房內,一下子擠了三十多人。
這一間牢房則空了出來。
趙五一個人獨占一間牢房,知道這是對他的照顧,立刻躬下身子,脫口道:“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李安寧已經走了,腳步又停下,指著趙五,對那名牢頭說道:“此人還有大用,你們對他照顧一點。”
牢頭低著頭,認真說道:“遵命!”
看著公主殿下離開,牢頭望向牢房中的趙五,眼神立刻發生了變化,笑問道:“這位兄弟,吃飯了沒有?”
趙五摸了摸肚子,搖了搖頭。
牢頭熱情的問道:“我早上從家里帶了飯,你要是不嫌棄,先對付著吃兩口,有什么想吃的知會一聲,我來想辦法……”
李安寧回到衙房的時候,只有李諾一個人在這里。
她左右看了看,問道:“她們呢?”
李諾道:“我讓她們先回去了。”
刑部可不是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再說他還有要緊事要辦,沒時間陪她們。
李安寧沒有說什么,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李諾沒有讓娘子和慕兒在刑部多待一會兒,還有一個原因。
他自己在刑部也沒有位置。
這處衙房是李安寧的,李諾充其量只能算是她的秘書。
整個刑部,屬于他的位置,只有李安寧對面的這張椅子。
李諾已經寫好了趙五的判決,雖說他走上這條路,是身不由己,但多次盜竊是事實,不可能直接免罪。
剛才在路上,關于緝盜司的建立,李諾和李安寧已經商議出了具體的流程。
刑部有四司,分別為刑部司,都官司,比部司,司門司。
雖然說現在多了一個緝盜司,但說白了,這是三省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給他和李安寧開了一個小口。
四司是朝廷的正規部門,每司有正五品的郎中一人,正六品的員外郎一人,主事,令史,掌固若干,這些都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吃的是朝廷俸祿。
緝盜司則是編外部門。
整個部門,不設任何官位,也沒有一點俸祿。
緝盜司運轉的一切經費,都得靠李諾和李安寧自掏腰包。
實際上,朝廷根本就沒有把他們當回事,所謂的緝盜司,也不過是給他們過家家玩鬧的。
但朝廷不重視是一回事,這是他們兩個人努力的結晶,李諾自己當然要認真。
現在緝盜司還只是試行階段,一開始規模不用太大,李諾覺得先招十個人就夠了。
這十個人中,需要有一位管理者,也就是緝盜司司長。
這位司長,負責管理手下的成員,直接向李諾和李安寧負責。
關于司長的人選,李諾心中已經有了選擇。
趙五是盜門管事,擁有一定的管理經驗,相比于其他的盜賊,他的人品,李諾是親眼見過的,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
但緝盜司是他們兩個人的,這算是一件大事,他需要和李安寧商量。
李諾看向李安寧,說道:“關于緝盜司的司長,我有一個人選,就是剛才你帶去大牢的那位盜門管事,他叫趙五,你剛才走了以后……”
不等李諾說完,李安寧就點了點頭,說道:“好。”
李諾微微一愣,他話還沒說完呢。
將后來發生的事情告訴李安寧之后,李安寧道:“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人,這個趙五的眼光……人品不錯,就他吧。”
既然李安寧也沒有什么異議,李諾就這么安排了。
片刻后,刑部大牢之中。
盜門一眾高層得知某個消息后,紛紛愣在原地。
本以為馬上就要被流放到邊關,這一去生死難料,沒想到事情還有轉機。
每抓到一位盜賊,可以免去一天徒刑,十里流放,每個月抓賊最多的,還能額外減免十天的徒刑,一百里流放。
這么算下來,只要每天抓幾個賊,豈不是不僅可以免于流放,還能很快出獄?
干別的他們不太行,抓賊可是他們的本職。
一位合格的盜門管事,要擁有在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出同行的本領。
不過,要爭取到減刑的機會,需要先加入緝盜司。
而緝盜司只有十個名額。
誰能加入緝盜司,決定權在趙五的手里。
剛才還對趙五咬牙切齒的眾人,對他的態度,立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五哥,五哥選我!”
“趙管事,看在我以前關照你的份上,選我!”
“什么趙管事,是趙司長,趙司長選我,我以前還請你吃過飯呢!”
這一刻,無論是曾經的管事還是首座,甚至是幾位護法,都拼命的表現自己,想要獲得那為數不多的緝盜司名額。
趙五坐在寬敞的單人牢房中,看到往日那些高高在上的首座,護法們,趴在牢房的柵欄上,不停的對他揮手,臉上滿是諂媚之色,心中不由生出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真是沒想到,他趙五也能有今天。
回顧他的前半生,做的最正確的事情,應該就是在人群之中,一眼就看中了小宋。
好像自那以后,他的人生之路,忽然就變的寬闊了起來……
長安,某處熙熙攘攘的街頭。
黃二今天很開心。
這幾天他都很開心。
盜門的那些家伙,欺行霸市,無法無天,他們在的地方,就不允許其他的賊出現。
前段時間,自己只不過在他們的地盤,偷了一個老頭,兩個孩子,就被他們抓起來狠狠的打了一頓,還警告他,下次再敢在這里偷,就打斷他的腿。
這地方是大家的,憑什么別人偷的,他偷不得?
天子腳下,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
要不是自己也是個賊,黃二真想去報官。
現在好了。
盜門那些家伙,被官府一網打盡,再也張狂不起來了。
這么多年了,朝廷終于做了一件好事。
沒有了那些霸道的家伙,這些日子,黃二想去哪里偷就去哪里偷,想偷誰就偷誰,每天都收獲滿滿。
他大搖大擺的走在街上,目光人群中不斷的掃視。
很快,他就物色到一個目標。
一個中年女子,手上拎著幾包藥,從一家醫館出來。
她表情失魂落魄的,行色匆匆,這種人,往往注意力很不集中,是最好的下手對象。
黃二迎面走來,和那婦人撞了一下,那婦人被撞倒在地,黃二怒道:“走路不長眼睛啊!”
婦人慌忙的站起來,說道:“不好意思,我孩子生病了,我急著回家給他熬藥,對不起,對不起……”
道歉過后,婦人就匆匆離開。
黃二掂了掂了手中一個打著補丁的錢袋,正要物色下一個目標,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抓住,一個男人鄙夷的看著他,怒斥道:“人家治病救人的錢你也偷,你還是不是人了,你個敗類,人渣,真是丟我們賊的臉!”
黃二想要反抗,但很快就被人按在地上。
那婦人已經被叫了回來,拿回屬于自己的錢袋后,看著那位幫她找回錢袋的好人,感激道:“謝謝您,謝謝您,這些錢要是丟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男子對那婦人說道:“大嬸,出門在外,錢袋不要系在腰間,也不要揣在懷里,可以在里衣或者外衣內側,縫一個帶扣子的口袋,這樣就不容易被偷了……”
婦人連連道:“我回去就縫,回去就縫……”
圍觀的百姓紛紛拍手叫好。
大家都或多或少都被賊偷過的經歷,這些有手有腳,卻總是想著不勞而獲,禍害他人的人渣敗類,可謂是人人喊打。
一些近期才遭過賊的,更是氣的在那人的身上踹了幾腳。
很快,黃二就被人押走。
同樣的事情,在長安各處上演。
活躍在長安的一些毛賊們,還在享受盜門被打掉的狂歡,肆無忌憚的行竊,官差忽然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刑部。
此時已經下衙很久,刑部的官員,都已經回家,某座衙房之內,李諾仍舊在忙碌。
今天是緝盜司開張的第一天,可謂是收獲滿滿。
加上趙五這個司長,只有十一個人的緝盜司,一天之內,在街頭當場抓獲的竊賊,就有七十八名。
如果不是人手不夠,這個數字會輕易的超過一百。
盜門的存在,對于那些小賊散偷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震懾。
盜門還在的時候,長安最容易行竊的地方,都被他們占據了,那些散偷毛賊,不敢在那里出現,而其他地方,又很難得手。
如今盜門沒有了,這些人沒有了限制,便徹底的肆無忌憚了,形成了群賊亂舞的場面。
站在事實的角度,盜門被端掉,長安的治安,反而變差了。
這當然不是李諾想要的。
緝盜司只有十個人,顯然還遠遠不夠。
但即便是十個人,也有的李諾忙。
每一個緝盜司的成員,每天抓了幾個賊,應該減去多少刑罰,還剩多少刑期,都是要在下衙之后算清楚。
緝盜司沒有其他官員,這些事情,李諾只能親力親為。
他看了眼趴在桌上睡覺的李安寧,這些瑣碎的小事,當然指望不上公主。
給這些人建立好檔案之后,外面的天已經有些黑了。
放下筆的那一刻,李諾意識到,還得給緝盜司再招一個文書,專門負責這些事情。
刑部雖然也有很多書吏,但每位書吏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強行給他們派活加班,雖然他們明面上不敢拒絕,但背地里會不會罵他就不一定了。
第二天。
李安寧一邊剝著橘子,一邊看著正在謄寫緝盜司卷宗的女子,贊嘆道:“好漂亮的字啊……”
緝盜司的文書,首先要識字。
不僅要認字,還得會寫。
要滿足這兩個要求,看似簡單,實則很難。
連出身大家族的娘子,都不能完全滿足這個條件。
大夏的教育資源,是極度集中,且還有繼續集中壟斷趨勢的。
普通的貧民百姓,幾乎不可能認識太多字。
只有富貴人家,才為家族子弟請得起識字先生。
早在昨天準備給緝盜司招文書的時候,李諾心中就有了合適的人選。
顧嫣然出身官宦之家,是遠近聞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年僅十六歲,一手好字,就連書法大家都得甘拜下風。
以她的才能,做一些縫補漿洗的活,當然是極大的浪費。
緝盜司文書的職位,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
他是李安寧的秘書。
顧嫣然則是李諾給自己找的秘書。
緝盜司第一天試運行,十分成功,第二天,李諾讓趙五又挑選了十人。
這些人在長安都有家庭,在刑部干滿一年,甚至不到一年,就能重見天日,和家人團聚,如果愿意的話,還可以留在緝盜司繼續發揮才能。
這個過程,李諾也在關注自己壽命的變化。
在做出這些安排的時候,他的壽命并沒有減少。
直接用銀子贖罪,或是動用免死金牌,法典是不認可的。
但通過這種戴罪立功的方式減刑,并不影響法典已經做出的裁定。
這樣的話,李諾就可以放心的擴大緝盜司了。
盜門已經落網的盜眾,加上高層,已經有近六百人。
如果這些人都能改邪歸正,從做賊的人變成抓賊的人,那么不久之后,長安就再也沒有什么賊了。
盜門之前的組織架構,可以繼續沿用。
一位緝盜司司長,四位副司長,十六位區域主管,六十四位小組長,每位小組長配置十名組員,人還是那些人,但是盜門已經不是那個盜門了。
目前,所有人的身份都還是犯人。
甚至都不用給他們開工資。
緝盜司追回來的贓物,能找到失主的,會歸還給失主,找不到的,要上交國庫,到時候,可以向朝廷申請一部分作為緝盜司的運行資金,給他們發放俸祿。
這樣不僅能長久的維護長安的治安,還能創造幾百個工作崗位,解決這些罪犯出獄后的安置問題。
不僅長安可以這么做。
各地州府,也可以效仿,成立類似的反扒組。
各地緝盜司的成員,也不一定非得是盜賊,可以讓刑部緝盜司的主管或者小組長們,定期去各地培訓一些捕快和衙役……
當李諾腦海中冒出這些想法的時候,體內修為的瓶頸,似乎有所松動。
正在專心剝橘子的李安寧,忽然轉頭看向李諾,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他明明才剛遇到瓶頸,怎么就快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