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回到陳府時,已是夜里亥時。
他站在深褐色的側門前,敲了敲門。隔了十幾息,門內這才有小廝提著燈籠過來開門。
陳跡總覺得有些別扭,若回自己家每次都得敲門、等待,開不開門的權力永遠掌握在別人手里,這個地方恐怕永遠也難以稱之為“家”。
陳府很華麗。
可陳跡總覺得自己只是身體到了這兒,魂兒還不知道在哪飄著。
他清楚記得太平醫館后院的第三排右數第七塊青磚上有個缺角,他也記得柜臺后面的朱紅抽屜上,每一格都寫著什么草藥名字。
可若是現在有人問他銀杏苑里有幾張椅子,小瀛洲里最高處的亭子叫什么,他一概說不清楚。
小廝提著燈籠說道:“公子,小人給您引路。”
陳跡揮揮手:“不必,月光挺亮堂。”
他獨自往銀杏苑里走去,經過寒梅院時,隔著圍墻能看見院里透出光來。想必兄長陳問宗還在挑燈夜讀,準備十余日之后的科舉。
陳跡原本想去敲敲門,而后又熄了心思。
快到銀杏苑時,隔著很遠便聽見小滿正咯咯咯的笑。他推門門扉,小滿驚喜道:“公子回來啦?”
另一邊,卻見陳嶼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說著:“我今日去查糧倉時……咦,你怎么才回來?”
陳嶼今日洗去一身灰塵,冠巾束發,換了一身明紅色的曳撒,曳撒上繡白鶴祥云。此人坐在銀杏樹下時光彩照人,將周遭的風采都蓋下去了。
陳跡沒好氣的拍著身上浮灰:“你怎么在這?”
陳嶼得意洋洋道:“我今日去巡查糧倉,方一出手便捉住兩個蛀蟲。這兩個狗東西收糧食的時候,故意令百姓將糧斗裝得很滿,滿到冒尖。等稱完糧食,他便朝糧斗踢上兩腳,讓冒尖的糧食落到地上。待收完糧食,他便將地上的糧食掃走,按陳米的賤價轉售其他糧號……怎么樣,厲害嗎?”
陳跡恍然,合著是來炫耀的。
小滿將懷里的小黑貓丟在地上,從耳房里端來一碗水遞給陳跡:“公子喝水。”
陳跡將碗里溫水一飲而盡,看向陳嶼:“你等到亥時,就為了與我說這些?”
陳嶼搖搖頭:“當然不是,我今日聽說你將鹽引全都搶走了,鹽號的幾個掌柜去便宜坊擺了一桌酒席,這會兒恐怕還在飲酒慶祝呢。你這確實是一記昏招,孤家寡人一個,沒有陳家鹽號那九十三間鹽鋪,這鹽引對你來說只是個負擔。我原本還擔心你藏了一手,如今不用擔心了。”
陳跡不動聲色的坐在陳嶼對面:“那我該怎么做?”
陳嶼誠懇道:“我雖然想贏,卻也見不得那些狗東西如此取笑你。你明日便將賬冊與鹽引送回去,我教你如何一步步拿捏那些掌柜。不出三年,我一定幫你將鹽號拿在手中。”
陳跡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些:“多謝好意,但不用了。”
陳嶼有些急了:“他們已遣快馬告知所有鹽鋪停止售鹽,等年底主家盤賬,這一切虧空都會記在你的頭上。到時候別說爭過繼之事了,只怕想進族譜都難。若是這些鹽號掌柜再刻意宣揚,你可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你與齊家的婚事說不定都要告吹。”
陳跡笑了笑:“我都沒急,你急什么?”
陳嶼痛心疾首道:“好心當成驢肝肺啊的!”
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去:“且讓你先跌一跤吧,等你摔疼了就來找我,到時候我與你一起補救。”
陳嶼來到銀杏苑門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看來:“對了,今日陳問仁被押解去嶺南了,坐著牛車走的。”
陳跡好奇問道:“流放嶺南不該是戴著枷鎖徒步前往嗎?”
陳嶼譏笑道:“有幾個官差敢給陳家嫡子戴枷鎖?官差也樂得有車坐,怎會推辭?他們押著陳問仁出了永定門便解下枷鎖,換上一身干凈衣裳,半點都不像被流放的人。等車馬到了金陵,自會有人幫陳問仁辦好文書,換個人頂替去嶺南,反正嶺南的官吏又不知道陳問仁長什么模樣,也沒人敢揪著此事不放。”
陳嶼慢悠悠道:“陳家給陳問仁在金陵準備好了住處,往后他只需深居簡出,等明年陛下大壽時再獻上一萬兩銀子的萬壽金,便能大赦。嶺南是窮人的嶺南,金陵是官貴的金陵。”
陳跡平靜道:“我與陳問仁倒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自逍遙他的,別來礙我事就行。”
陳嶼搖搖頭:“二房會將這筆賬全記在你頭上的……小心,他們向來不擇手段。走了。”
陳跡坐在石凳上若有所思,小滿回屋拿出一封請帖:“公子,今日申時,齊家送來一封請柬,說是齊家嫡長孫齊斟悟邀請您明日去教坊司呢。”
陳跡接過請柬卻見請柬上寫著:“陳跡賢弟臺鑒,兄齊斟悟頓首拜。時維仲春,曲江煙暖。幸蒙圣澤,新賜教坊《汴梁四夢》古調新聲,明日申時敢邀賢弟同品絲竹。共證風流。”
他將請柬隨手丟在石桌上:“你是怎么回的?”
小滿趕忙將請柬拾起來:“公子別扔啊,這請柬雖是用了齊斟悟的名邀您,可字跡娟秀小巧,定是女子親手所寫。定是齊家女想邀您又不好用自己開口,便假借兄長之名。但她留了個小心思親手寫了請柬,拿這字跡暗示您請柬主人的真實身份呢。”
陳跡疑惑:“這么多彎彎繞繞?”
小滿笑著說道:“小女子的心思就是會曲折些啊。”
陳跡搖搖頭:“那就更沒必要去了。”
“好吧,”小滿嘀咕道:“來送請柬的小廝說,明日不少文人士子會去,都說要見見您的風采呢。公子還不知道吧,您贏下佛子的故事已經在各個茶館傳開了,明明不參加科舉,卻將那些來參加科舉的士子都給蓋過去了。”
“文人士子?”陳跡若有所思。
他從小滿手中拿過請柬:“我明日散班了就過去,晚上便不用等我,估計會回來晚些。”
小滿問了一聲:“公子要不要從家中支一輛馬車?能去教坊司的非富即貴,大家都是乘車乘轎前往,您走路去或許有些不體面。”
陳跡搖搖頭:“不必。”
翌日申時,散班。
陳跡低聲對林言初叮囑幾句,轉身往轅門走去。
此時,轅門前停著一架馬車,馬車側面的活頁木板上,鏤空刻著一只彪。
彪,六品武將胸前的補子圖案。
傳說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生無斑紋,遭虎母厭棄,大多活不下來。
但活下來的彪,吃枯骨、搶惡食,獨自長大的彪必然兇惡異常、廝殺兇狠,生前身上無一處完整皮毛,死后亦找不到一處未斷之骨。
陳跡見此車駕并未在意,可當他與馬車經過時,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公子,大老爺聽聞您今日要去教坊司聽戲,特地派我來都督府外候著您。他還交代,從今往后,您出行車馬便由小人負責了。”
陳跡慢慢轉過頭去,卻見一人頭戴斗笠,低著頭從車駕側面走出來。
司曹癸。
陰魂不散。
陳跡皺起眉頭,司曹癸竟搖身一變成了陳府的車夫?還是說,對方進京之后便一直潛藏在陳府車夫班房里?
可陳府也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對方回到寧朝不過一個月時間,怎能如此輕易混入陳府?除非陳府之中有軍情司的人能拍板做主。
是誰?
是拙政園、勤政園的哪位管事?亦或是陳家大房、二房某位大人物?
陳跡感到一陣頭疼,有這位司曹癸在身旁窺視,如同被人逼到了懸崖上。鹽引之事,有哪些是可以讓司曹癸知道的,哪些不能,都得一一斟酌。
司曹癸見陳跡不說話,客客氣氣的為他掀起車簾:“公子,請上車吧。”
陳跡彎腰鉆進車內,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馬車緩緩駛動,司曹癸的聲音透過門簾傳進里面:“公子,直接去本司胡同的教坊司嗎?”
陳跡平靜道:“對。”
司曹癸沉穩道:“您坐穩。”
陳跡坐在車內閉上眼睛,心中思緒飛快流轉:司曹癸為何要突然如此接近自己,軍情司內是否還有其他人知曉自己的身份?
他再睜眼時,開口試探道:“難道軍情司信不過我么,還勞動堂堂司曹大人過來監視?”
卻聽司曹癸的聲音又從車廂外傳來:“不用多慮,我來你身邊并非為了監視,而是保護。你與陳家二房爭過繼之事,自然要小心對方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他們若在明處贏不得你,自會在暗處使些手段,到時候你便知我用處了。”
陳跡重新閉上眼睛沉默下來。
司曹癸繼續說道:“如今幫你爭奪陳家繼子的機會,已是我軍情司最大的機遇,但你身份特殊不能輕易泄露,所以只能我親自前來為你保駕護航。”
窗簾晃動,落日的余暉透過縫隙,在陳跡臉上稍縱即逝。
他沉默許久,只能輕聲說道:“多謝。”
司曹癸問道:“你去過鹽號了嗎,對陳家鹽號是否有所了解?”
陳跡心中一動,司曹癸的消息似乎滯后了,對方昨日不在京城?
他回答道:“昨日早上去過,但幾位掌柜避而不見,給我吃了個軟釘子。晚上我領羽林軍去奪了他們的鹽引,打算另起爐灶。”
司曹癸一驚:“奪鹽引?怎么事前不與我商量一下。”
陳跡漫不經心道:“此事應該不用與大人商量吧?”
司曹癸沉聲說道:“爭過繼之事牽涉甚遠,關系到我景朝南征大計,已非你一人之事,豈能兒戲?”
陳跡不再言語。
司曹癸思索片刻:“需要軍情司為你做什么?”
陳跡心中一動,如今局面,司曹癸倒是比他還急些:“軍情司能做什么?”
司曹癸思索片刻:“能讓這幾位掌柜暴亡。你放心,定會做得像意外,旁人發現不了任何端倪。”
“不可,在京城里頻繁使出暗殺手段,只怕會惹來密諜司追查,”陳跡又試探道:“可有人能從官面上對鹽號施壓?”
司曹癸遲疑片刻:“辦不到。”
陳跡明白,并非對方辦不到,而是這位司曹癸尚未完全信任自己,不愿暴露軍情司里的大人物。
司曹癸似乎察覺到陳跡的心緒,當即安撫道:“你放心,若你能接掌陳家,整個軍情司都可借由陳家蔓延至寧朝各個角落。如此大事到了關鍵時刻軍情司上下自然會鼎立相助,不會使你孤軍奮戰的。”
陳跡心中快速盤算著利害得失。
正思索間,司曹癸說道:“公子,到了。”
他像一位真正的車夫,在車外擺好腳凳,以竹條幫陳跡挑開車簾。
陳跡彎身鉆出車廂,低聲道:“司曹大人不必如此。”
司曹癸看他一眼:“公子,小人說過,你我是諜探,諜探的戲可不能唱錯了,唱錯代價就是一輩子……公子,請。”
陳跡踩著腳凳走下馬車,頭也不回的往教坊司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