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吳山,乃祁連山東延余脈,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立于主峰‘南溝大頂’,恰好可俯瞰固原城池。
就在這山巔,埋著一個小小的無名墳塋,墳塋前立著一塊墓碑,碑上卻沒有字。
璀璨星光下,一黑衣女子頭戴帷帽,帽檐垂下的輕紗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拿著一塊布,一邊彎腰擦拭著墓碑,一邊低聲念叨著:“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回固原。不是怕見到你,是生怕回來之后發現什么都變了,所以就讓固原把你和我都忘了,也好。”
黑衣女子輕聲道:“可你看到了嗎,二十年前你我抬頭看到的固原這片天,與此時抬頭看到的一模一樣,人也沒有變。以后我會常來看你的,待我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完,就來這里陪你。”
此時,山下傳來腳步聲,胡三爺提著一顆頭顱連夜上山,將那顆頭顱輕輕放在墳塋前。他退后兩步,深深一揖:“將軍,我把元臻給您帶來了。”
不遠處,小五提著一只食盒,惴惴不安的等著。
胡三爺回頭瞪了他一眼:“愣著做什么?”
“誒!”小五忐忑的上前幾步,先是對黑衣女子抱拳行禮,喊了聲“東家”,這才將食盒里的燒雞、饅頭、橘子、燒酒,一一擺在墳塋前。
黑衣女子一邊擦拭墓碑,一邊輕聲問道:“老二沒了?”
小五鼻子一酸:“嗯。”
黑衣女子擦墓碑的手停了片刻:“他可說過什么?”
小五低聲道:“他說,忠義不是用嘴說的,要拿命換。”
黑衣女子問道:“沒了?”
小五嗯了一聲:“沒了。”
黑衣女子凝視著無字墓碑,而后平靜道:“往后你便是龍門客棧掌柜了,好好做事,記得將那些肥羊的錢貨給胡鈞羨送去,他如今正是需要銀錢的時候。但是告訴他,往后燈火的駝隊不能攔,我這輩子從不做賠本買賣。”
小五低聲道:“東家,胡鈞羨向來不喜咱們,未必會要咱們的銀子。”
黑衣女子不緊不慢的說道:“如今固原邊軍損失慘重,朝廷的撫恤銀經層層盤剝,到他手里又能剩多少?告訴他胡鈞羨,這筆銀子不是給他,是給邊軍將士的撫恤。”
小五應下:“明白了。”
黑衣女子隨口道:“去吧。”
小五扭頭走了。
待山巔只剩兩人。
黑衣女子直起腰來,凝視墓碑開口問道:“老三,你先前托人帶消息,說你見到‘他’了?”
胡三爺嗯了一聲:“路上湊巧遇見,我便跟著他住進龍門客棧。如今陳禮欽遷升為東宮官署,他是隨陳家一起來的。”
黑衣女子遲疑許久,終究沒忍住:“他怎么樣?”
胡三爺回憶道:“個子與我一般高,高高瘦瘦的眉眼清秀卻有英氣,很像你。他把匕首抵在我脖子上的時候,我幾乎認錯了人。”
黑衣女子細細琢磨著這些話,像是要記在心里:“還有呢?”
胡三爺認真道:“他很好,有勇有謀,做事仔細謹慎;身手也很好,已是先天第三重樓的行官了。”
黑衣女子凝聲:“他行官門徑從何而來?”
胡三爺回答道:“據我所知,陳家曾將他送去靖王府太醫館當學徒,門徑便由太醫館御醫所授,也算是因禍得福。”
黑衣女子平靜道:“陳家竟送他去醫館當學徒?看來梁氏不知我還活著,不然給她兩個膽子也不敢。御醫是誰?”
胡三爺回答道:“正七品御醫,姚奇門。”
黑衣女子怔了一下:“是他?我只知他醫術了得、為人刻薄,卻沒聽說過他還是一位行官……還打聽到什么事?”
胡三爺想了想:“王道圣夸他,光而不耀,靜水流深。”
黑衣女子點點頭:“倒是少見王道圣夸人想來人品不錯……還有呢?”
胡三爺又想了想:“他如今在為太子做事,已是東宮官署右司衛,正六品。”
黑衣女子又問:“怎么與太子攪到一起去了?還有呢,他可曾婚配?”
胡三爺搖頭:“不曾。”
黑衣女子再問:“可有心儀的女子?”
不知不覺間,她已問了許多問題。
胡三爺沉默片刻:“東家,您若掛念,與其問我,倒不如自己去見見他。”
山巔安靜下來,只余下寒風吹拂。
黑衣女子也沉默了許久,最終輕嘆一聲:“不去了,不曾養他,便讓他當我真的死了吧。你也不要再去見他,莫將他卷入我們的是非中。”
胡三爺應下:“是。”
女子轉身往山下走去:“為將軍平反難如登天,但他一生英烈,我等不能坐視他背負不忠不義的叛國罵名,我也不能坐視他的墓碑連字都不能刻。當年構陷他的那個諜子或許已經被滅口了,但幕后主使一定還活著。我在京城驛站的案牘庫里找到一封書信,恐與當年之事有關。”
胡三爺跟在她身后:“好,我去查。”
夜色下的固原城,沉寂的像一座空城。
一盆盆大火燃燒著,所有邊軍步卒聚在一處,有人睜著眼睛默默等待天明,有人干脆和尸體躺在一起,沉沉睡去。
陳跡、張夏、張錚、小滿、李玄靠坐在一塊干凈的墻根,他們看著邊軍步卒起鍋燒水,將傷了腿的戰馬屠宰,煮成一鍋鍋馬肉。
白色的湯在鍋里咕嘟咕嘟冒泡,香氣慢慢飄到鼻子里。
一片陰影籠罩過來,擋住了月光與火光。
陳跡抬頭,卻是胡鈞羨與周游二人策馬經過。
胡鈞羨勒住韁繩,坐在馬上打量著他們,最終目光落在李玄身上:“可愿來我邊軍任職?”
李玄一怔:“胡將軍與我說話?”
胡鈞羨聲音粗糲:“來邊軍,我保你七年之內遷升副總兵,屆時是留在固原,還是借齊家之力調你去做封疆大吏,都由你。”
胡鈞羨拋出橄欖枝,可周游卻在一旁咧嘴笑道:“李大人,來我固原便是一條不歸路,離家萬里,錦書難寄。這沒有京城的繁華,只有吃不完的沙子,望不到頭的黃土。李大人,你得想清楚了再回答。”
兩人一正一反倒是讓人搞不清,他們到底想不想李玄來邊軍。
李玄仰著頭,看著魁梧異常的胡鈞羨,最終抱拳道:“承蒙兩位抬愛,只是卑職的家人與妻子都在京城,實在脫不開身。”
齊家的上門女婿,從婚娶那一天起,便命不由己了。妻子不會允許他來固原,齊家也不會允許他來固原。
胡鈞羨見他拒絕也不勉強,只隨口說道:“那便祝李大人青云直上、鵬程萬里。”
周游笑著與李玄拱拱手:“先前多有冒犯后會有期!”
他又將目光投向陳跡:“小陳大人,你可愿……”
話未說完,胡鈞羨卻抬手打斷:“他便不必來我固原了。”
周游尷尬的笑了笑,趕忙向陳跡道了聲抱歉,策馬跟上胡鈞羨。
小滿瞪大了眼睛:“你們等會兒!”
胡鈞羨與周游一同勒馬回頭,詫異看向小滿。
張夏心道不好,伸手去拉小滿,可小滿卻將她伸來的手擋開,氣勢洶洶道:“你們為何不招攬我家公子?什么叫他便不必來固原了?”
胡鈞羨上下審視小滿,而后竟真的回答了一個小丫鬟的問題:“不是我不招攬,而是我知道他不會留,不必浪費時間。”
小滿忿忿不平:“他不留歸他不留,你們總得問一聲吧!”
胡鈞羨漠然道:“李玄不擅自保與變通,在京城那種地方便是有一身的本事也難以施展,與其當一只被豢養的金絲雀,不如來我固原當一只雄鷹。但你家公子不同,他在京城那種地方如魚得水,若有朝一日他能在京畿之地立足,固原邊軍還需他和他的老師在京中照看。我這么說,你明白了嗎?”
小滿愣住:“啊……那你好好說嘛!”
胡鈞羨不再搭理,策馬便走。
小滿回頭無辜的看向陳跡:“公子,我是不是闖禍了?”
陳跡笑了笑:“沒有,你替我鳴不平,能闖什么禍?”
張錚樂呵呵笑道:“也就是胡鈞羨有這份胸襟與格局,等你到了京城可小心些,京城的官貴們可都是小心眼。”
小滿小聲嘀咕道:“京城了不起啊,還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張嘴!”
此時,遠處傳來呼喊聲:“師父,救我!”
陳跡沒有理會。
呼喊之人見陳跡不理會,又喊道:“姐夫,救我!”
眾人轉頭望去,赫然是齊斟酌等人還被捆在馬上。大戰之后,所有人身心俱疲,幾乎要把他們給忘記了。
陳跡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齊斟酌方才喊的“師父”竟是自己。
李玄提著劍去給所有人松綁,小滿看著劫后余生的陳問孝、陳禮欽、梁氏、王貴,小聲埋怨道:“他們怎么和元臻一樣難殺,早知道我自己動手了……”
陳跡:“……”
下一刻,陳禮欽方才掙脫麻繩,當即撿起一柄地上散落的樸刀朝陳問孝砍去:“逆子,焉敢辱我門風!”
陳問孝哭喊著躲避:“母親救我,我先前也只是權宜之計!”
陳禮欽繞著圈子揮刀,梁氏如老鷹護小雞似的將陳問孝庇佑在身后:“老爺,使不得,他可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陳禮欽勃然大怒:“我便只當沒生過他,閃開,便是我不殺他,我大寧律法也饒不了他!”
張錚冷笑:“又在裝模作樣,我不信他手里的刀真能砍下去。一番苦肉計演下來,恐怕又要被糊弄過去了。”
此時,胡鈞羨與周游遠遠看著這出鬧劇,陳家與太子被俘時,周圍只有天策軍。如今天策軍死絕,他們也不清楚發生過什么,只能默默觀望。
小滿眼珠子一轉,往前跑上幾步扯住胡鈞羨韁繩。
胡鈞羨皺眉:“你這小丫頭還要做什么?”
小滿低聲道:“胡將軍,我家公子先前助李大人斬將,算不算有功之臣?”
胡鈞羨漠然道:“自然是算的。”
小滿又道:“固原邊軍承不承情?”
周游咧嘴笑道:“承情承情你這小丫頭到底想說什么,別繞彎子了!”
小滿趕忙道:“那陳問孝被天策軍生擒時想出賣我家公子……出賣有功之臣,算不算通敵叛國?”
胡鈞羨轉頭看向陳問孝,思忖幾息后,對邊軍步卒揮揮手:“拿下!由我邊軍押送京城,提交刑部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