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行官門徑名為‘飛白’。
所謂飛白,便是毛筆書寫時,筆鋒中殘墨殆盡的枯筆之處,美如輕云蔽日。
此時,李玄干枯的身體也不知從哪里涌出的力氣,每一劍快得飄出殘影,與枯筆飛白一般無二。
短短數息,他便向前殺了十余步。身披黑甲,宛如一座礁石,硬生生頂住天策軍洪流。天策軍不想與他硬撞,便只能向兩側分開。
另一邊,陳跡帶著身后的張夏,縱馬朝張錚所在之處殺去。
帶著張錚的天策軍見陳跡馬槊刺來,當即一刀砍向馬槊木桿,想要把馬槊砍斷。木桿再如何堅韌,也不過是一根木頭。
可就在他刀刃將要砍在木桿時,陳跡驟然雙手一抖,丈八長的馬槊抖出一朵槍花,避開刀刃不說,槊尖還如毒蛇吐信般,繞過樸刀挑斷其咽喉。
馬槊沉重,尋常甲士想使得自如便已不易,誰能到這玩意還能抖出槍花來。
天策軍血流如注、死不瞑目,陳跡趁勢挑斷張錚身上麻繩:“奪馬,退到我身后來!”
張錚趕忙將死去的天策軍推下馬去,自己翻身上馬,往陳跡身邊退去。
要救的人還有最后一個,陳問宗。
陳跡豁然轉頭,目光如刀似的從天策軍身上掠過,牢牢鎖定在帶著陳問宗的那名天策軍身上。可還未等他策馬殺去,那甲士見他目光掃來,竟將陳問宗丟到地上。
小滿眼疾手快,閃身過去拎起陳問宗就走,陳跡、張夏、張錚、小滿、陳問宗終于匯合一處。
陳跡高聲道:“走!”
他沒管陳禮欽等人,任憑陳問孝如何吶喊,陳跡也沒有看去一眼。
陳跡轉頭看向李玄背影,眼見對方殺至亂軍之中,已與自己有二十余步之遙,距元臻尚有八十步之遙。
張夏在他身后說道:“他恐怕殺不到元臻面前就要力竭,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只硬撐著一口氣了。”
陳跡知道,若無人搭救,李玄必死。
自己該如何選?
接應對方出來?
亦或是陪著對方一起殺進去?
他靜靜地看了兩息,最終還是撥轉馬頭,帶著眾人往外殺去,與李玄背道而馳。
戰陣之外,周游遠遠看了一眼,低聲道:“先前也沒覺得這李玄厲害,我還只當是李家‘飛白’徒有虛名。”
胡鈞羨淡然道:“以前是花架子,如今是真把式,已然不同。”
周游問道:“我觀此人尚可要不要想辦法招來我固原邊軍?”
胡鈞羨默默凝視李玄許久:“此人有勇無謀,等他能活下來再說吧。”
周游咧嘴哂笑道:“老胡,固原需要的正是我和他這般有勇無謀之人,心思太多的反而留不住。”
他又看向正在突圍的陳跡:“這小子呢?王先生可是專程來了書信,說讓我們務必將他留在邊軍之中,日后定能長成固原中流砥柱。”
胡鈞羨隨意瞥了陳跡一眼:“他就是固原留不住的那種人。”
“莫再廢話了,今日便要將天策軍主力全殲,讓他們五年翻不得身!”胡鈞羨傳出軍令,使固原邊軍、象甲衛從一條條巷道擠壓而來,用一條條人命填著縫隙,將天策軍鐵騎困得動不得、走不脫。
只是,天策軍乃精銳中的精銳,便是走不掉,也能如磨盤似的,將沖上來的固原邊軍磨碎成粉。
周游心中念叨,若真有人能在亂陣中殺掉元臻就好了。擒賊擒王,元臻一死,天策軍自然大亂,邊軍可以少死很多人。
與他想法一樣的人還有許多,邊軍步卒一邊奮勇廝殺一邊時不時看向那個還在往前殺的背影,還有正逃出重圍的陳跡等人。
似乎高下立判。
往里殺與往外殺阻力自然不同,只是殺了片刻,陳跡便從天策軍里脫圍而出。戰陣之中,只有他們在后撤。
邊軍步卒從他們身旁經過時,無聲的瞥他們一眼,這才繼續往前殺去。
陳跡沒有理會。
只是。
既然固原之局乃白龍苦心孤詣多年的伏筆,以白龍行事作風,只要出手便不會給敵人留有余地。
白龍來了,其余生肖為何一個都沒出現?
陳跡四下看去,卻沒有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仿佛這一次,真的是白龍孤身前來。
等等!
陳跡忽然抬頭!
李玄累了。
他只覺得殺向元臻的路無窮無盡,層層迭迭的天策軍宛如登天的階梯,每一步重若千鈞。
方才鼓起的勇氣與力氣,漸漸消耗殆盡。
李玄茫然四顧,一支長矛向他刺來,他下意識將長矛格開,反手一劍斬斷戰馬前蹄。
碩大的馬身止不住傾倒,天策軍甲士歪倒身子,像是將脖子湊到李玄劍刃上一樣。
可殺完這一個,還有下一個,永遠也殺不完。
李玄無聲喃喃。
他想再一次振作,但人力有窮時,力所不能及。
戰爭之所以殘酷,是它能讓戰場上的每個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有時候不論你再如何掙扎、激昂,最后也只能懷揣遺憾死去。
李玄喘息著,那自己的遺憾是什么呢?
他環顧四周,天策軍被他目光逼退。
李玄哈哈一笑,手中劍還在滴血,周圍都是敵人的尸體。披甲,執劍,戍邊。
三尺飛白蕩邊塞一身曾敵八百萬!
無憾!
李玄震去劍上血,怒吼:“再來!”
此時,黑夜里忽然飛來一顆流星。
李玄豁然看向流星來處,卻見一人白衣如雪,在瓊樓檐角臨風而立。那顆流星璀璨拖著長長的彗尾,照亮夜空,直奔元臻面門!
司禮監上三位生肖,天馬!
在天馬身旁,金豬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笑瞇瞇的遙遙看著戰場內所有人。
轉瞬間,流星拖著彗尾來到元臻面前,可元臻依舊巋然不動,迎面看著流星來到眼前:“不自量力。”
砰的一聲,流星剛剛進入元臻一步之內,竟化作絢爛星塵消散。
眾人剛剛升起的希望,再次幻滅。
天馬手中的弓由元氣所化,箭矢亦是,依然脫不出“術”的范疇。元臻有二品官身,又有景朝皇帝手書圣旨,便是天馬也奈何不得。
金豬誒了一聲,摘下斗笠驚嘆道:“你差一腳就踏進神道境了,還破不了他身上的王朝氣運嗎?”
天馬平靜的比劃起手語:“差一腳踏進,就是沒進。”
金豬撓了撓頭:“那怎么辦?換我去肉搏嗎?我可不去!”
天馬只靜靜地審視戰場。
下一刻,他再次拉開璀璨長弓射出一箭。
可這一箭并沒有射向元臻,而是射向李玄。卻見流星從天而降,當流星落下之時,李玄剛好因力竭,踉蹌著退后一個身位。
一名天策軍策馬殺來,竟剛好被落下的流星穿胸而過。天策軍依仗的重甲在流星面前如無物,流星帶出一捧血霧!
李玄一怔,轉頭看向瓊樓檐角,天馬比劃手語,金豬翻譯道:“往前殺,殺不進去算我的,賠你一條命!”
聲音不大,卻在天際滾蕩。
李玄怒吼一聲:“殺!”
天馬在檐角引弦怒射,一顆顆流星從他手中迸發而出,幾個呼吸間便將李玄面前的十余名天策軍射穿。
二品官身雖諸邪辟易,可李家飛白門徑不是‘術’,天馬要為李玄硬生生開出一條血路,送他去元臻面前!
夜空里飄起流星雨,不講道理似的覆蓋在天策軍身上,李玄再進三十步!
天馬站在檐角上,拍了拍金豬,比劃手語示意他翻譯:“皎兔,再不出手,事后天馬必殺你。”
檐角下的憑欄處,卻聽皎兔捂嘴嬌笑道:“天馬大人好大的威風呀,我可沒說不出手,只是不想搶了天馬大人的風頭。”
金豬面無表情:“聒噪。”
“好好好,不貧啦,”皎兔盤膝坐在地板上:“云羊,為我護法!”
云羊從袖子中取出一迭皮影人撒向周圍,皎兔用指甲割開眉心,一道黑色身影從眉心處涌出。
只見濃黑如墨的皎兔披著一身甲胄,手中倒提一柄比她還高的青龍偃月刀。
皎兔笑著說道:“天馬大人吹出去的牛皮,卑職幫你圓。”
話音落,她縱身一躍數丈高,落在遠處房頂上。這“陰神”化身輕飄飄的像是沒有重量,每一步都跨出三丈距離,仿佛一步能跨過山海。
皎兔微微彎腰,拖刀而行。
她身后,偃月刀拖過之處翻起瓦片之浪,宛如灰色的河面被刀刃切開。
來到天策軍所在長街時,皎兔再次一躍而起,將手中青龍偃月刀高高舉過頭頂,當她身影落在李玄身前時,長刀也一并落下!
轟的一聲,長刀落在空地上,巨大的煙塵與刀氣將天策軍掀得人仰馬翻。
“李大人跟上哦,送你一程!”皎兔舞著青龍偃月刀殺入陣中,長刀如旋風似的將天策軍一一斬于馬下,偃月刀所過之處,天策軍皆被陣斬!
嬌小的身形,纖瘦的腰肢,霸道無匹的偃月刀!
有神射手在遠處放冷箭,可天馬從遠處策應,將景朝神射手一一碾殺,使得天策軍倉促之下束手無策。
一時間,竟真讓皎兔領著李玄再殺出四十步!
元臻冷冷看著兩人幾乎要殺至面前,他看著遠處的邊軍人墻,平靜下令:“從北殺,殺穿虎甲鐵騎!”
天策軍護著他往北殺去,半數近衛營忽然越來越快,宛如戰車的鐵車頭,竟要與虎甲鐵騎硬碰硬!
兩股黑色洪流驟然撞在一起,近衛營的高手只用一瞬便將虎甲鐵騎先鋒營撞碎。
異變突生,后面的虎甲鐵騎從腰間取出火寸條,一邊沖鋒,一邊點燃馬鞍上掛著的牛皮包。
轟鳴!
火光沖天而起!
虎甲鐵騎攜帶的火器將他們炸碎。這些虎甲鐵騎沒有感情,不會恐懼,只一味的要將天策軍拖入死戰!
血肉橫飛中,有黃色紙符碎片從天上飄落,天策軍中有人驚呼道:“難道是厭勝之術所控?”
元臻沉默了,抬頭遙遙看向遠處墻垛上的青衫書生,對方依舊氣定神閑、勝券在握。
元臻又回頭看向還在殺向自己的皎兔與李玄,不知為何笑了起來:“驕兵必敗,輸得不冤。”
心腹在一旁焦急道:“大帥,降吧!軍略使必有辦法換您回去!”
元臻斜睨他一眼:“不必。”
此時,李玄已再次殺至元臻面前,他沉重喘息著,只覺得心臟已經快要從嗓子眼吐出來。
不行了。
走不動了。
可一回頭,他看向自己身后漫長來時路!
血路上,還有一騎快馬奔騰而來,戰馬上的少年手持馬槊從他身邊經過,奮然怒吼:“去!今日名揚天下!”
李玄驟然轉身:“殺!”
戰馬上的陳跡一支馬槊刺向千夫長,千夫長徒手握住馬槊,竟生生順著馬槊將他從戰馬上提起,甩去遠處。
陳跡終究只是先天境界,角力中只能被甩去路旁墻壁。
可也就是這一瞬,流星雨已至,封鎖住千夫長所有退路,將他活生生射穿在陣前。
流星雨的絢爛之中,皎兔已繞過千夫長,來到元臻馬前。
近衛營里偽裝成尋常甲士的大行官出手,當皎兔手中青龍偃月刀砍來時,這位行官猛然突進、拔刀橫斬一氣呵成。
這一刀凝著行官一身的精氣神,避無可避。
一刀斬過,皎兔陰神化身做黑煙消散。
就在黑煙消散的剎那間,一抹劍光從黑煙之后乍現,如枯筆于紙張上抹過。近衛行官看著黑煙之中殺出的李玄,只覺脖頸一涼,血液噴濺。
他眼睜睜看著李玄從他身邊經過,奮力一躍,一劍斬向戰馬之上的元臻!
元臻看著那條漫長的血路,還有飛來的劍光,心中忽然嘆息。
固原啊固原。
劍光閃過,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