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陪許紅豆趕到醫院,見到了陳南星。
許紅豆問道:“人情況怎么樣?”
“剛檢查完,拍了片子,肱骨骨折,醫生說得打鋼板。”
在醫院走廊,陳南星跟兩人簡單說了下情況。
事情并不復雜,就是裝修工人施工的時候,在梯子上踩空摔了下來,著地的時下意識用手去撐,結果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確認了人沒大礙,許紅豆稍松了口氣。
施工最怕的就是發生這種人身意外事故,所幸沒出現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陳墨問道:“那現在是怎么說?”
人受傷誰也不想見到,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接下來,自然就得涉及到責任劃分和賠償事宜了。
在來的路上,陳墨就提前找律師問過了。
正常來講,工人受傷得找雇傭單位或者雇主,雙方屬于勞務關系,雇傭方得承擔主要責任。
如若許紅豆找的是散工,那就屬于這種范疇。
但許紅豆是把整個裝修承包給了施工隊,雙方簽了合同,屬于承攬關系。
所以按道理,工人受傷是不歸她們負責的。
可這里面,還涉及到一個用工資質的問題。
若施工單位是資質齊全的正規裝修公司,那工人受傷自然得由所屬公司負責。
但許紅豆她們找的是村里的施工隊,說是施工隊,其實就是包工頭拉些人一起接活。
這種不用想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注冊公司,申請營業執照,更別說和工人簽訂正規的勞動合同了。
像這種村子的施工隊,基本就是包工頭有活喊一聲,口頭說一下價,愿意干的人就直接跟著一起去。
而作為承包方的施工隊用工資質有問題,發包方也有一定的連帶責任。
陳南星搖頭,“還沒談其他,只是先安排了受傷的工人住院,那個工人的家里人已經趕過來了,包工頭也在。”
陳墨點頭,“那我們先進去看望一下吧,我喊了老謝和欣欣過來了,等他們到了,我們再談后續的問題。”
這支施工隊,當時是謝之遙牽頭介紹的,黃欣欣代表村里作的保,所以得等兩人過來,有謝之遙這個本地人在場,和黃欣欣作為村委出面,大家坐下才比較好談。
不然,這種事要是談起來,可有得扯。
陳墨之所以跟過來,就是怕許紅豆和陳南星沒遇到這種事,不知道怎么處理,又只有兩個女孩子在場,有事容易吃虧。
很多事情不是只講法就能解決的,陳墨并不想以惡意揣測人心,但事情最好還是先做好最壞的打算,有備無患。
進到病房,陳墨見到了那名受傷的.老人。
男子看上去得有六十出頭,頭發斑白,皮膚黝黑而粗糙,因常年在太陽下勞作,臉頰與脖頸處常能看到曬傷褪皮后的斑駁,苦悶的臉上堆著包含風霜的褶子,肩背微微佝僂。
松垮的衣服被汗水浸出鹽霜,沾滿油漆漬的工裝褲膝褪色得厲害,腰間一條破損老舊皮帶穿著一串鑰匙,腳上是一雙被磨薄的軍綠步鞋。
走近后,若隱若現能聞到一股混合著汗酸、油漆和廉價煙草的味道。
“這加鋼板要多少錢?不能打石膏嗎?”
“阿爸,你先別管錢了,聽醫生的治就行。”
病床邊,傳來父子的對話。
“娃兒馬上就要上學了,家里正是用錢的時候.”
“爸,你不用擔心這些,錢我和軍兒都能賺,你先把傷養好就行。”
這次說話的,是老人的兒媳婦。
我是這路上沒名字的人,我沒有新聞沒有人評論,要拼盡所有換得普通的劇本,曲折輾轉不過謀生.
老人看了看兒子和兒媳婦,低聲道:“但以后,我可能給家里賺不了錢了”
明明此時手應該很痛,可老人卻顧不上心疼自己。
我是離開小鎮上的人,是哭笑著吃過飯的人,是趕路的人,是養家的人,是城市背景的無聲
許紅豆抿了抿嘴,轉頭看向陳墨。
一個眼神,陳墨便知道許紅豆在想什么,但他握了握許紅豆的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許紅豆輕點頭,隨即上前關心慰問了一番。
不多會兒,謝之遙和黃欣欣也到了。
留著老人的兒媳婦守著,老人的兒子與幾人一起到病房外商討醫藥費的賠付。
黃欣欣代表村委,以中立的立場,現場電話聯系了律師,詢問這種情況下的賠償標準。
老人的兒子想申請工傷賠償,卻被律師告知,老人已經超過了六十歲,申請不了工傷賠償。
而且嚴格來講,老人與包工頭之間這種“有活就干,沒活解散”的關系,也只算是臨時雇傭,屬于勞務關系,不屬于勞動關系。
所以,只能按人身損傷的賠償標準算。
工傷賠償和人身損傷賠償的主要區別在于,工傷的傷殘評級標準更低,且不用進行責任劃分。
像骨折打上內固定,工傷基本就可以評到傷殘九級。
按YN省的工傷賠償標準,工傷九級傷殘各種補償補助加一起,能拿到小二十萬。
而按人身損傷賠償,可能就只能評到傷殘十級,那賠償連一半都沒有。
之后還要進行責任劃分,其中有部分責任是屬于傷者自己的。
如果傷者自己負有百分之三十的責任,假如賠償金額十萬,那就只能拿到七萬。
就像這次,責任就得分三方。
包工頭負主要責任,承擔百分之六十,許紅豆這邊負連帶責任,承擔百分之二十,工人自己有過失責任,承擔百分之二十。
但好在老人的醫治費用,是能用醫保能報銷的。
醫保報銷和受傷賠償是獨立分開的,醫保能報銷的部分照樣得算賠償。
不過,雖然法是這么個法,但協商起來卻沒那么順利。
許紅豆這邊倒好說,反正這種情況就自認倒霉,按法律來就行。
但包工頭和老人兒子兩邊卻是僵持不下。
包工頭覺得,既然人是他喊來的,那受傷他補償點醫藥費在“情理”之中。
刨去醫保可以報銷部分,剩下的醫藥費包工頭愿意出,而且他還挺講道義的,不用許紅豆這邊出。
只說醫藥費的話,住院加手術兩萬就夠,就算再加上后期的一些恢復檢查,三萬也能打住。
刨去醫保報銷,他個人愿意掏兩萬塊錢。
在包工頭看來,這就算“仁至義盡”了。
大家一起接的活,他雖然是領頭的,但他也沒多拿多少啊。
可在老人兒子看來,卻不是這樣算的。
他父親受了傷,失去了原本的賺錢能力,誤工費什么的當然得有。
而且,他還是想往工傷的賠償標準去爭取。
他想不明白,明明人就是上工的時候受傷,怎么就不能按工傷賠償算了?
接下來,就是一番漫長的拉鋸。
謝之遙和黃欣欣就不停地在兩邊來回勸導。
眼見天都快黑了,陳墨直接提出要先走,等兩邊吵出結果了,再通知他們就行。
陳墨表態,認包工頭百分之六十,他們百分之二十,所以包工頭出多少,他們就出三分之一。
謝之遙聞言,無奈苦笑。
回去的路上,還沒到家,陳墨便接到了謝之遙的電話。
在他們走后,包工頭也松口了,愿意給到三萬,陳墨這邊給一萬。
原本老子兒子是還不太同意,但包工頭當即就撂話了。
要是再不同意,他就一分不給了,讓人直接去法院告他。
老子兒子聞言,心里也沒底。
謝之遙也坦誠告訴他,雙方要盡量協商解決。
不然,到時候醫藥費得他自己先墊付,然后等他父親恢復好了,拿所有收據發票再去上訴賠償。
但勞務關系屬于民事糾紛,這種案件上法院,沒個大半年根本判不出結果。
老人兒子聽后,便回病房和家人商量。
最后,兩邊各退一步,三方同意了這個方案。
聽陳墨掛斷了電話,許紅豆有些欲言又止。
陳墨笑道:“是不是覺得我有點不講人情味了?”
許紅豆搖了搖頭,“你是在幫我們爭取利益,只是怎么說,雖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也有點郁悶,感覺是無妄之災,但.這也不是他們愿意的。”
陳南星也有些唏噓的同感,“只能說,生活都不容易吧。”
顯然,剛才見到病房那一幕,她也是動了惻隱之心的,即使人家是在向她索求更高的賠償,她也升不起厭惡的情緒。
陳墨會心一笑,道:“你們要是于心不忍,可以等之后包個紅包,以慰問的形式,再多給一點心意。”
許紅豆疑惑道:“你剛才不是還怕我們太好說話,被當成人傻錢多嗎?”
陳墨笑著點頭又搖頭,“是事情得一碼歸一碼,心意多點少點那沒關系,但賠償責任的劃分要清晰,不然這件事要是后續還有其他問題,容易被人架著。”
“剛才要是他們吵幾句,你們就心軟了,愿意多出點錢,從一方出三萬,一方出一萬,變成對等出兩萬,雖然結果金額一樣,但性質就不一樣。”
“要是之后工地再有什么意外發生,是不是就得默認雙方責任對等了?”
陳南星瞪大眼睛,“應該不至于吧?”
陳墨淡淡道:“道德,有時不是為了約束自己,而是為了綁架他人。”
“與其寄托人性,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讓自己陷于囹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