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這些皇權特許的拓海團練洋行問世的時間還不足十年,但大明的冒險家們開始嘗到甜頭了。
這甜頭太甜,甜得他們欲罷不能。
而隨著今上的五弟強勢入主緬甸,這些拓海團練洋行全都嗅到了更大的機會。
他們都想轉正。
當初被皇帝微服召見的徽商集團們如今成了核心。江南文教昌盛,徽商們雖然當時主要是從鹽業及其他貿易發家,但在文教上的實力同樣雄厚。
到了如今這局面,他們既占了先機,又“深明大義”,極度敏感地抓住了問題關鍵。
整個大明,這一次與各大拓海團練洋行有關的官紳大戶們在新錢法推行過程中都最為恭順。
而以他們為脈絡,大明有一張新式的網則在積極推動另一件事。
歙縣吳氏的家主如今已經是當時的公子哥吳養韜,汪道斐則仍在。
“世伯。”吳養韜期待地對他說道,“太子殿下已經在騰縣試行優免盡除。侄兒以為,世伯等應當在江南運作一番,為太子殿下及國策造勢啊!另外南京諸藩不安,不如奏請陛下,讓我們諸洋行各遵奉一藩,干脆讓他們隨我等……”
“慢慢來!”汪道斐搖頭,“不能急。眼下兗州騰縣只是試行,是靠太子殿下壓著。總要見了成效,朝廷真要定此國策時才振臂響應。諸藩外遣,也要等外滇、東瀛大事已定。”
他們這些拓海團練洋行目前已經在一些地方開拓出了屬于自己的小領地。規模不算很大,而且大多是與當地土酋一同合作,產業也不一。
汪道斐看著他們:“反倒是眼前,我們各家至少有兩件事要辦。”
“還請世伯剖析。”吳養韜態度端正。
他現在有干勁。做鹽商,做來做去固然家財不少,但地位就低了,以前還得捐納搞個功名護身。
可現在這拓海團練洋行分明干的是開疆拓土的事,只不過有實無名罷了。
要得這個名,在大明這宗藩體制下必定需要一個門面。這些門面,當然就是皇帝眼下養在南京的藩王們了。
為了名副其實,將來成為某些新外藩的“開國功臣”,他們愿意多出錢“置辦”這份基業。
“其一是新錢法。這件事辦好了,才能先得圣心,以后的事都好辦。”
吳養韜聽得連連點頭:“那另一事呢?”
“另一事便是說得諸藩都自請改制。”汪道斐眼神銳利,“衍圣公都要除了,宗室再改了制,天下官紳還有什么話說?”
吳養韜呆了呆:“還能怎么改?”
諸藩賜田、王府等等這些過去的舊產都由宗明號、昌明號在管了,宗室俸祿也由宗人府統一發放。
這些年藩王們最好的便是如當初的潞王、如今的瑞王一樣在外藩,有實權。
其次則是像蜀王、楚王那樣的,在諸邊,行動自由,買了田土,是既與各部權貴結親又開墾新邊的富家翁,將來未嘗不能同樣升格為實土藩國。
最差的則是養在南京的這些,只能領著俸祿和宗明號、昌明號分潤。有的只是安逸度日享樂罷了,有的則又參與了一些其他的生意。
現在參與生意的,其中三家參與了錢莊錢鋪生意的明顯是被利用了,禍及家人。
從有王府、賜田、屬官到如今這樣,他們已經算是比以前差多了,還能怎么改?
“陛下圣恩,已經允了宗室郡王以下科考、從百業,但這么多年來效用不大。”汪道斐說道,“宗祿既然從此能足額發放了,除非少數肯上進的,許多皇親還是自持身份,在地方上仗著宗室出身做一些人的臉面。一些稍有才學的,得地方賞臉得了個生員,反倒大收投獻,過去地方上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呢?”
吳養韜若有所思。
“瞧著吧,相公們如今做法,遲早把案子審到帶出一些宗室子弟。”汪道斐意味深長地說道,“揚州已經審定奏請圣斷,這三藩,除定了。”
“世伯是說,以此讓諸藩驚懼之下自請再改宗室之制?難道要削俸?”
“削俸?”汪道斐嘿嘿一笑,“只是削俸,談什么新制。”
吳養韜感覺汪道斐很大膽:“世伯,諸皇子將來……”
“賢侄還不明白嗎?”汪道斐看著他,“想想昌明號、宗明號,我們這些拓海團練洋行。再想想二皇子……”
吳養韜凝神思索起來。
畢竟是大商之家出身,汪道斐說了這些,他恍然驚道:“世伯是說……將來藩王就不給俸了,給……干股?”
“恐怕陛下早就有這念頭,不然當年何必大動干戈,先設昌明號,再設宗明號?”汪道斐點頭,“先是蜀藩等在昌明號嘗到了甜頭,后來宗明號才順利。這么多年,兩號分潤著實不少。要不然褫奪各王府祖產,雖有陛下威望無雙,諸藩都恭從,那也是看在銀錢分潤上。與之相比,諸王宗祿不值一提。”
“可除了親王郡王,其余宗室不少還是指望著這份宗祿。”
“這不是又有了拓海團練洋行嗎?”汪道斐意味深長又有些畏懼,“陛下予我等特許,但將來哪能容我等另有想法?如今有些掌柜已經開始跋扈了,為長久計,我們只怕都得再找些東伙。”
“……諸藩……”
吳養韜明白了過來。
他們這些洋行在海外之行事,實同創建新的藩國。
雖然如今東伙里面也有一些勛貴甚至宗親,但既然形同立國,將來自然要有更明確的規矩。
把這件事與汪道斐所說的諸藩自請改制結合起來,吳養韜大概有了概念。
汪道斐慎重說道:“要說,我們各家拓海團練洋行還要分一下,各有經營之處。如今諸藩還有那么多家,各家宗室數目不一。親王為東伙,郡王以下各有職差,每家要養著的最好差不多。代陛下養著他們,出色的教養成材,宗人府從此不用擔負俸祿,諸藩在宗明號的股份換成洋行股份,這件事辦成了,將來我等才能成事,能遵奉一藩得冊命!”
“此事……我聽聞陛下已經辦了。此前就有過消息,勛戚在認買將來外藩之地、官位。”
“足證此路通暢!”汪道斐點頭,“但如瑞親王一般,海外新藩冊命之國主,哪里能一般?瑞親王昔年先與緬安郡王結親,籌謀數年始有如今,諸藩若想再走一遍這條路,總要請得圣恩才行,還要有我等之助。這事,大可與無心軍伍之勛戚明白談。新錢法之下,朝廷缺銀缺銅。這些,我們不缺,缺的是特許,是將來往來貿易。銀號已經有了,我等洋行,何須現銀?有匯票就能辦!”
吳養韜豁然貫通。
原來這些事都連在一起。
目前除了民間的官紳富戶,大明自然還有一批最富裕的,那便是宗藩勛戚之家。
他們手里的銀錢若是能盡歸朝廷,新錢法推行下去的勝算又高一成。
而他們無非是有些日常用度所需罷了。以宗明號、昌明號及這些拓海團練洋行的實力,在這股份改制的過程當中滿足他們的日常用度所需又是什么難事?
只要各家把將來的利益格局劃分清楚:哪一藩帶著哪些勛戚與哪一家拓海團練洋行將來到何處立足開國。
同時,各拓海團練洋行所需的只是人力,是武力與物資支持的特許。與宗室、勛戚合作,依托他們的紐帶可以帶動不少人力參與。在此過程中如果能幫助到朝廷新政推行,將來的特許更不是話下。
至于眼前需要付出的代價,那都是為了將來能夠擁有冊命一國的名份。
只要能做到那一步,他們現在幫助朝廷所付出的代價大可用將來貿易之堪合、匯票先記在賬上。
朝廷缺銀,缺銅。只要能幫助朝廷把如今市面上的現銀和制錢、私錢換成新的銀元和鑄錢,那就是天大功勞。將來能立國了,貿易往來還不是賣貨進貨?能兩清就好。
這是一筆立下萬世之基的買賣,是他們這些商人家族真正在大明及外藩本支旁支都發達顯貴的買賣。
諸洋行這些年已經賺了不少了!
這特許要能持久下去,此時不為皇帝分憂,什么時候分?
在大明諸多舊士紳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刻,享受到皇帝新戰略紅利的這些新階層——從當初的晉商到此刻的徽商,他們開始主動籌謀著繼續推動歷史齒輪了。
大明新錢法的未來,他們這些人的嗅覺最靈敏。
若是新錢法能夠完整推行下來,他們這些以工業、商業為主業的人,必定獲得比舊士紳更快速度積累財富的機會。
因為他們的周轉效率更高,不是一年一兩季的田土產出,是從大明到外藩、沿路許多口岸都能周轉一次的貿易。
而如今南洋諸島上面,不論干什么,效率都有遠大于大明的提升空間。
他們更知道西洋人從另外一方廣袤陸地那里似乎有掘取不盡的黃金白銀。不論是與他們交易賺回來,還是有朝一日能踏足那邊與之爭利,難道不比在大明迎來送往想法子偷逃些賦稅積累家財容易?
時間一天天過去,查案的查案,楊漣這樣的中樞筆桿子已經在朝報上不斷撰文徹底搞臭一些典型,皇帝斬了三個涉嫌參與刺儲的藩王,拓海團練洋行這個利益團體在行動。
瑞親王回去的旅程慢了很多,緬甸似乎已經不急于徹底拔除東吁殘黨。
從泰昌十八年開始驟然興起的波瀾此刻卻絲毫不顯得洶涌了。皇帝設一房七院、拜諸相而形成的新衙署迸發出生命力,這些體系里受重用的群臣們有自己新的官場坦途要攀登。
這一次,他們愿幫皇帝舉起刀,砍向阻攔自己進步的同仁——莫非回到沒有相權的時代?
一切都以唯公唯國、利民為民的名義。
恩科、制科、國試……過去多年以來,中樞及地方都增添了不少官職。此時哪怕有不少官員、吏差在巡考過程之中涉案獲罪,官府卻似乎仍舊撐得過來,好像過去十多年以來的“冗官冗員”就是為了應對此刻的緊急形勢。
而治安院體系、大中小學校體系,此刻又開始一面從衛所、民間吸納更多人端上鐵飯碗,一方面為地方穩定和地方官吏補充著更多的新血。
一直到泰昌十九年的年底,在大明銀號業已經過省府兩級兩年的試運行之后,一則制旨才頒告天下:泰昌二十年開始,大明銀號將在東都、南都、武昌、西安、昆明再設五廠鑄新錢,府轄縣州各開支號,并允良善之家入股授牌經營柜店。
這當然是消減地方阻力的權益之計,但大明只要是把這個體系建立起來了,將來未嘗不能在合適時候再懲辦一批柜店股東,另外重新改組為受中樞控制的商業銀行體系。
朱常洛要再過兩年才有四十實歲,他等得起,朱由檢也在開始鍛煉。
停滯了一年,緬甸的后續攻勢要一直等到明年的旱季開始才繼續。
機械廠所生產的采礦機械則開始準備向緬甸運第一批——在今后的許多年里,緬甸的銅礦都將是大明新錢法保障的重要一環。
而東瀛那邊,虛歲將八十的田樂身體每況愈下,但他的精神意志仍舊吊著他。
尤其是聽到了太子在山東騰縣試行盡除優免之后。
“伏波侯……那邊準備得如何了?”冬日的海風很冷,他一直在溫暖的室內呆著,只是目光遙遙看向西南面。
他怕自己沒太多時間了。
他很想向皇帝傳去捷報:東瀛已定,為大明再奪一塊可以分配利益的新土地,讓君臣昔日一同激動的那十二字真正在整個大明落到實處。
“老相公,明年該成了。”
田樂聞言點了點頭:“明年……是該成了。”
沉吟片刻,他又開口:“你告訴李旦和毛利輝元,我答應他們。但那島津家征伐琉球,大明要替琉球做主,大明不會留他。”
“那……借刀殺人?”
田樂微微一笑:“讓毛利輝元自己琢磨。”
遙遠的西南面,臺元島畔,沈有容一日不得停歇。
“最遲只能是明年入秋,風浪不再那么大!”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歷經兩年才制成的這艘巨艦,“再試航數月,只要無礙,東洋艦隊該出征了!”
沉悶的汽笛聲宛如海上巨獸的咆哮,濃煙滾滾,這是致遠艦的第二次海試。這一次,他從船廠附近的海域一直航行到臺元軍港。
它是龍王級蒸汽戰艦的試驗艦,并非東洋艦隊的旗艦。
東征大業,并不把全部的寶都押在這蒸汽巨輪上。工藝業已成熟的大明造船廠,為東洋艦隊主要打造的仍舊是鎮洋級和威遠級海艦。
沈有容在繼光號上看著這致遠艦在轟鳴聲中減速準備入港檢修,準備下一次試航。
他也不知道陛下為什么賜名致遠,但它將要踏上的旅途,確實非常遙遠。
大明龍王級蒸汽戰艦的野心,則一樣廣袤深遠。
沈有容已經迫不及待要帶著它遠赴東瀛,橫壓江戶灣。
他已經在東南又等了三年,從六十歲等到了六十三。
是老將了。
疆場福禍難料,他又還有多少年能等?
東吁與東瀛,也不知是哪里能夠率先攻入敵國王都,成就泰昌朝第一樁結結實實的滅國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