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青浦縣,淀山湖畔從不乏文人墨客在此交流。
朱家角西面的湖畔,一艘不小的畫舫緩緩離開湖畔一個莊園的私家小碼頭,就此往湖心而去。
“寒光萬頃拍天浮,震澤分來氣勢優。寄語蜿蜒波底物,如今還肯負舟不?夏公此詩,道盡淀山湖磅礴之勢。”
“要小弟來說,還是昔年衛文節那首更得淀山湖妙趣。疏星殘月尚朦朧,閃入煙波一棹風。始覺舟移楊柳岸,只疑身到水晶宮。烏鴉天際墨半點,白鷺灘頭玉一叢。唉乃數聲回首處,九山渾在有無中。”
“楊維禎之作也不遑多讓……”
畫舫之中木樓之外,在船頭議論紛紛的都是少年,頗為年輕。最小的才十歲出頭模樣,最大的也不過二十。
他們先是說了明初時夏元吉的詩作,又說了宋時曾做到參知政事的衛青后人衛涇等人的詩作,而后自然就進入了應景賦詩唱和的環節。
而那木樓里,卻是五個中年文士坐著飲茶。不像船頭那些少年的意氣風發和興奮,此刻他們臉上都隱隱有憂色,只不過養氣功夫好,仍然顯得淡定。
“行甫兄,令郎詩風蒼勁雄渾,豪宕忠義之氣貫注其中。只是這新作卻以壯語寫悲情,莫非徐家已經讓族中子弟知道了些什么?”
聽到他話的一個中年人臉色一凝,隨后搖了搖頭嘆道:“如今情勢,何須我們這些老一輩多說什么?”
說完他卻看向另一人:“文啟兄學問,我等都欽佩之至。今日文啟兄沒有衙務?”
另外這人輕聲冷哼了一下,而后說道:“東都市舶司不比南都,本就事少。如今朝廷東征倭國,也只有一些琉球、呂宋商船到東都罷了。況且就算是有事,我這區區從七品,也不用多操心。”
“……以文啟兄之才,從七品……”最開始說話的那個一臉為他叫屈的模樣,頓了頓之后說道,“看文啟兄郁郁不得志,我就此寄情山水反倒少了些煩憂。”
那個被稱為“行甫”的人這才說道:“年逾三十五不得應會試,除了些天縱英才之士,盡是急功近利、以格物致知幸進之途。孟履兄,老學士在京里是怎么說的?”
“……家父無非閑居京城罷了。太常學士,呵……”這人長嘆一聲,“今科我又未中。三十又三了,不再指望什么。”
這句話一說出來,座中幾人都心情煩悶。
他們不約而同地端起面前茶杯,郁郁喝了一口。
最開始說話的那人姓陳,名所聞。他是個舉人,但早已過了三十五歲。外面的船頭上,有他才十一歲的兒子陳子龍。
被他稱為行甫兄的,姓徐,名爾遂,字行甫。這徐爾遂的祖父名叫徐陟,是大名鼎鼎的徐階親弟。
而那被喚作“文啟兄”的,剛好也姓文,名叫文震孟,字文啟。文震孟的曾祖父,則是曾名震大明的文徵明。如果一切毫無變化,文震孟將在明年會試之后的下一科會試,在他第十次參加會試時高中狀元,同樣名震大明。但如今由于科舉制度的改變,他已經因為年紀徹底喪失了機會,而是選擇了以舉人身份入仕,如今在東都市舶司做個從七品小官。
那個“太常學士”的兒子,卻正是董其昌的長子董祖和。剛剛過去的東都鄉試中,盡管東都僅僅一府之地單獨舉辦鄉試、名額比例不算低,可他這個太常學士之子仍舊榜上無名。再拖三年,他就過了年限。以三十多歲的年紀,到大學校混個舉人?他也拉不下這個臉,此生恐怕只能止步于生員出身。
就算這個生員,還是因為董其昌的關系恩蔭補入原來的松江府學獲得的。
最后那個一直沒說話的放下了茶杯這才說道:“族兄倒是來了家信。這回風雨,怕是不好避過。”
“哦?陸府令怎么說?”
“仗著昔年舊情,從袁相那里問到了句實話。”
這句話說完,另外四人全都神情凝重。
所謂袁相,當然是如今的樞密使袁可立。而這“陸府令”能從袁可立那里問到實話,確實是昔年舊情。
華亭陸家,是從面前這位陸彥楨的伯父陸樹聲才發家的。陸樹聲在嘉靖二十年高中會元,最終官至禮部尚書。
袁可立和如今在湖南岳陽府做二把手府令的陸彥章、董其昌都與陸樹聲有關。萬歷五年,陸樹聲延請當時已經頗有名氣的董其昌在家塾教導子侄輩,而袁可立當年也不遠千里到了陸樹聲的家塾寄讀。
到了萬歷十七年,袁可立、董其昌和陸樹聲的兒子陸彥章居然一同高中進士。一個家塾里,師徒三人全都同榜,當時自然轟動一時。
只不過此后三人各有際遇。陸彥章登第之后先是避了當年開始的國本之爭,后來又開始為父親丁憂。和董其昌一樣,他們當時都屬于領著官俸卻在老家逍遙,這種情況當然不被朱常洛所接受。現在兩人一個是太常學士,一個則慢慢才做到從四品府令。
如果陸彥章登科時就從翰林院館職做起,現在的官品絕對不會低。可是既然遵從當時還在的陸樹聲的教誨,如今自然是一步慢步步慢了。與他同科的袁可立已貴為武相,他卻仍舊只是個從四品。
此刻座中另外四人卻都關注著陸彥章從袁可立那里問到了什么。
面對眾人的眼神,陸彥章的堂弟陸彥楨緩緩說道:“圣上明言,若因新錢法生出禍事,形同內亂。”
四人不由得心神大震,徐爾遂尖聲問道:“內亂?”
聲音不小,船頭那邊的小輩都一時停了下來,望向船樓里面。
幾個長輩卻并不避諱他們,只是揮了揮手讓他們自便,陸彥楨就繼續說道:“太子代圣上南巡,圣意免了今年夏糧,家兄那邊還接到了執政院的公文要籌辦什么秋冬大集。還有……吳淞江口那邊的東都鎮海營里,新發了響,用的是新錢。”
另外四人聽得話也說不出來,許久之后才聽那陳所聞問文震孟:“文啟兄,聽說大明銀號要在東都市舶司專設一個支行?太倉王家……”
“這事是提舉專辦,我卻管不著。太倉王家……”文震孟臉色頗為難看,“太倉公之子如今總務銀號,又是新政改革司掌司過去的,你們以為會怎么樣?”
說罷一一看過去:“徐家、陸家田土多。如今既沒了白糧負擔,今年還省了夏糧。東都不用說,督臺他們都是看著諸相之位的,我勸你們別動什么其他心思。”
徐爾遂臉色難看,陸彥楨也不遑多讓。
當年海瑞在應天巡撫時對徐家開刀,那時候的徐階是退了兩萬畝田在冊。后來徐家幾經波折,又退了一些。
民間多有各種傳聞,但徐爾遂是清楚了。最多的時候,徐家確實是田土過十萬畝,但過得也不算多。而這么多年下來,徐家已經今非昔比了。
可是在松江府設了東都,一方面是在吳淞江和黃浦江匯合處另筑新城,另一方面則把蘇州府的嘉定縣拿了過來、又把原先位于太倉的鎮海衛重新編為東都鎮海營,當年這一輪變動里徐家又拿出了不少田土。
盡管補償了不少田價,可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又舍得把已經在手的田土吐出去?
徐家要這么做,無非是換得仍舊憑祖上恩蔭獲得了官職的三四個人不在當年恩蔭改制當中被波及——如今官員恩蔭已經統一改為恩蔭入學而非恩蔭授官。而過去的恩蔭官,則漸漸邊緣化。
像徐家曾恩蔭在錦衣衛千戶的徐有慶,如今只不過轉成了江寧省治安司的一個四品副警司,并不是江寧治安司非常緊要的位置。
而陸家田土多,則是因為陸家在這么多年里一直是松江府水利工程大戶。借疏浚吳淞江和松江府水利路橋等事,陸家作為“主動配合并支持”的地方大戶,獲利并不在少數。
陳所聞所在的陳家雖不像徐家、陸家這樣祖上那么顯貴,田土之利一樣是他們的核心。
而最近他們還有新的危機。
“聽說,官產院已經運來了一批機器。松江織造廠這些天一直在大量收棉……”
松江棉布遠近聞名,如今看朝廷的意思,簡直是什么利都想要。
五人越聊越煩躁,都是各有各的怨氣。
厲行優免、厲行商稅還不夠,而原先只有大戶富商才有資本運作的錢莊錢鋪、鹽、海貿……越來越多的產業都感受著越來越緊的繩索。
他們一方面深深畏懼朝廷如今的力量,另外又始終覺得難道天下與他們一樣的人都甘愿就這么束手待斃?
其他的不說,面對可能會真正大動一次干戈、像邊鎮那樣清丈田土編訂民籍的事,甚至是官紳優免方面的徹底改變,那么多身在官場的官員難道也一樣會接受?
邊軍有如今樞密院那沒見低多少的軍費和皇帝用兵不斷的立功機會鎮著,此前邊鎮清丈軍屯沒出事,但那是邊鎮貧瘠之處,他們又或多或少“轉職”一批參與到了邊貿的利益里。
可腹地諸省雖然已經改了地方軍制,軍屯的事卻還沒有動得太多、軍戶也仍舊是軍戶。
朝廷當真有信心壓下所有人的不滿、有那么多利益來分配?
五人所在的樓船在淀山湖之中緩緩游蕩,過了許久之后終于遇到了另外的幾艘船。
天色已經漸暗,幾條船尋了一處泊穩,年輕人們到了一起互相唱和、飲樂;老一輩則同樣會合在一起,商議。
這樣的情況,在整個大明不知多少地方都如此。
不見得是有明確組織和方略的,但利益所向,始終難以讓人就這么“任人宰割”。
如今都知監借著驛站體系耳目眾多,這些人基本都知道“內察事廠”的存在。官場之中那些期待最終能成為一相甚至宰執的、真正打心底里認可新政的,又有多少?
總有更多的人盼著局勢多少有些變化,其中又有很少一部分人嘗試盡可能多地聯系一些人、商議出應對方略。
而此刻,朱由檢才剛剛進入山東省。運河雖然還沒有封凍跡象,但他準備先在山東省呆到來年開春。
皇太子在山東呆著,最感受到莫名大恐怖的卻是曲阜孔家。
收到命令的盧象升則剛剛拜別徐光啟、宋應星等南都前輩,還沒進入江西地界。
南都那邊,這段時間不斷有巨大的海船從南面回來。
其中有不少在南都市舶司走了一道手續之后,就拿著憑據又毫不停歇地去往福建、浙江、東都。
揚州那邊,范永斗頭大無比。
他父親范元柱已經去世,如今是范永斗當家了。
從京里傳過來的命令讓他渾身都難受,他再次看了看面前的人:“淑妃娘娘真是這么說的?”
“不單淑妃娘娘,另外幾位娘娘都說了。”從北京過來的人說道,“要不是陛下親命,娘娘們哪敢往宮外傳什么消息?”
“……傾家蕩產也要撐下去?”
“行首,哪里會真傾家蕩產?”那人說道,“陛下的意思,往后昌明號里的山西各家也別把自己當商人了,是工商之中的國之一柱,是要臣。如今只是還沒到把官產院和官辦產業的一些細則厘清,所以要先用各家財力。將來……”
范永斗當然知道這些情況。可是山西各家自從上了皇帝這條船之后,這將近二十年里倒是時不時得出一次這樣的力。
從賬面上來看,各家當然都是獲利豐厚,但如今需要周轉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了。
這一次甚至是要“傾家蕩產”去支撐朝廷所需要的財貨周轉,而且這種全境諸省范圍只計效率的周轉,從算賬的角度來說當然會是一次巨額的虧損。
皇帝已經親自頒過旨意、總號那邊下了命令還不算,皇帝甚至還通過娘娘們遞話督促他們。
回報呢?
“那些士紳大戶不會坐以待斃!”他煩躁地開口,“這是真要天下大亂的。”
“就看第一樁大亂子從哪里開始了。”范永斗身前,他父親留下的老幕僚說著,“昌明號各行得了這么多好處,早已是各地方商號商幫的眼中釘肉中刺,我們沒什么退路。再說了,這一仗打先鋒的不是我們。”
“可我們是彈藥,是軍需。”范永斗咬了咬牙,“非要打,那不如把第一仗打得漂亮干脆,打得其他地方忌憚畏懼!要打,還得在我們最有利的地方打!”
“哪里合適?”那老幕僚問道。
“當然是蘇松常嘉湖五府!”范永斗現出狠厲之色,“兩千萬兩撒到整個大明又算得什么?把我的意思和遮洋行、糧行他們都說說,要打,就先調至少五百萬的財貨,把江南最強的那些老勢力們都打垮!你去一趟戚家、陳家、李家、徐家!要打仗,可不能真沒兵。”
戚、陳、李、徐,自然是戚繼光、陳璘、李成梁、徐弘基這四人所代表的江南勛臣力量。他們手中,如今有長江水師、東都鎮海營、南京振武營和東征南路大軍定倭營的力量。
不知不覺間,其實已經形成了從南京、長江、東都、寧波一帶的包圍網。
只不過眾人都清楚,朝廷并不是想要一個糜爛的江南,只是想要一個順從的江南。
“攤牌吧!”范永斗又對另外一個幕僚說道,“你去五府走一趟。要么與我們合股,要么就被我們打垮!將來自然不可能百業全是官辦,但這么多年我們有陛下盯著,咬著牙不敢耍什么花招,他們的賬本上的利潤、稅款和我們賬本上可對不上!不想被查辦,那就認命!”
宗明號、昌明號和如今官產院下其他一些官辦商行,有民間富戶或商幫已經入股了的產業全都收到了來自中樞的嚴命。
他們背負著巨大的壓力,皇帝說是不惜虧損三年也要把大明各行各業的格局打出個新面貌來。
這樣的大陣仗,不是把那些地方世家大族和如今在朝為官的一些官眷把持的行業都犁一遍,哪里可能彌補這“傾家蕩產”帶來的虧損,哪里能回報他們這時的“沖鋒陷陣”?
這不是官產院體系和執政院等其他體系部分官員們的內戰嗎?
甚至官產院體系內部同樣如此。
天氣漸寒,但情勢鼎沸如滾油,也不知哪里再冒出點火星就會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