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昌十六年的馬六甲之戰開始,到了此刻,大明向外的開疆拓土雄心已經再無半分遮攔。
在這個時代,不存在什么道義指責和輿論——能稱之為國的本就寥寥無幾,而在大明的周圍,大明本就是秩序制定者。
以前是朝貢,但現在大明有了一種新的理藩院和官產院結合的外交、貿易體制。
外間在風起云涌,大明之內則迎來另一個劇變:新錢法。
如今的一整個泰昌十八年都是宣傳階段,宣傳范圍遍及整個大明的每一個府州縣、邊衛城。
采取的方法很樸實:定點展示和人工巡展。
河南省開封府城內,原先的河南寶源局如今已經換了個新牌匾:大明銀號河南分號。
而這一日,河南省執政院、河南治安司都遣了專門的人來此。
“歸德府,府城、六縣一州并樣錢十五套!”
銀號正殿大堂前,大明銀號河南分號的堂官高聲喊著,隨后是他身后人搬出十五個盒子來。
在他面前的案桌上,有一個盒子是打開的。盒子里,底下墊著綢布,其上放置了兩套新錢各正反面,再上面則嵌好了一層玻璃。
“下官簽押。”他面前排著的長隊里,最前面自然是歸德府來人。
只見他帶了歸德府執政府的一枚衙印,在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用了印,隨后就對押運的治安司警員連連抱拳,又趕緊讓隨他前來的歸德府吏員檢查好他們府要領走的十五套樣錢。
“汝寧府……”
這邊有條不紊地分發,在大明銀號河南分號的二堂官廳里,則是身著朱袍的四人正在說話。
“任務重啊。”總督河南政務謝廷贊對一旁的省令張以誠說道,“君一,此事你要多費心了。有什么為難之處,及時跟我說。”
“……確實繁重。”張以誠滿臉愁容,“督院,諸府州宣講,我自會責成他們辦好。眼下有兩樁事最難,一是原先私錢……二是百姓人心不安……”
謝廷贊耐心地聽他說完,隨后就道:“私錢一事,君一大可放心,陛下及諸相早有定計。百姓嘛……”
他說到這里看向了河南治安司的治安使:“葆嬰,治安司部署做得如何?”
如今的河南治安司治安使是泰昌七年進士,姓李名養沖,字葆嬰。
他聞言臉現為難,隨即說道:“督院、省臺明鑒。如今大鐵橋事重,下官得安排警力看顧。各府治安署那邊,下官已經叮囑過他們。只要有省、府令文,自然會聽調緝捕心懷不軌之徒。但下官以為,若要以防萬一,治安司恐怕要添一些警力才好。人不多,有三百即可。”
謝廷贊大手一揮:“這不難。本督這就能行文樞密院、中軍都督府,借調河南營一哨隨時聽用,葆嬰不必吝惜如今手頭警力。”
李養沖點了點頭:“那就不會有差池了。”
謝廷贊笑了笑,隨后才對河南分號的審度使說道:“堵不如疏。私錢新鑄,本督自會奉朝廷政令嚴加緝查。百姓踟躕不定,易受鼓動,那也是后面的事。眼前,省里,府縣都會上下一心,讓官紳大戶先準備兌換新錢。這樁大事能不能在河南推行順利,重中之重卻要落在鄒銀臺這里。”
“下官深知輕重。”
這個被稱為“鄒銀臺”的,與李養沖是泰昌七年同科進士鄒維璉。他如今選擇了一條非常不同的道路,進入了相對來說很獨立的大明銀號體系。
此時,鄒維璉肅容道:“下官與諸省審度使離京前,陛下多次在通政學苑審度使專班面授機宜,關要都說得清楚。王部堂依各省情勢不同,對下官等也分別做過指示。今年宣講新錢之事外,下官這邊當務之急便是讓各府支號建起來。另外,則是各地錢鋪、錢莊。這些錢鋪、錢莊真正的東主……”
謝廷贊肅然道:“鄒銀臺放心便是!不論這些錢鋪、錢莊背后東主到底是誰,本督必定奏請陛下,讓正主到場!反倒是如今各地不允再鑄制錢、私錢,到時開兌,河南分行已經批了多少額?”
鄒維璉并不回避,拱了拱手:“這就要仰賴省里,今年先摸清楚到底有多少官紳大戶愿兌新錢了。各省怎么分第一批新錢,王部堂要等年底呈報。”
謝廷贊緩緩點了點頭:“本督明白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道:“鑄錢……怕是供不應求吧?”
鄒維璉笑了起來:“最開始,恐怕還是銀元更緊俏。鑄錢嘛,督院倒不必著急?”
“哦?鑄幣廠不缺銅?”
“下官也是前不久收到總號公文。王部堂讓下官放手做,說是得陛下指點迷津,鐵廠對大量冶煉精鋼已經有了眉目。朝廷商議后,正著手讓樞密院將過去銅銃等挨次換新。再加上云南、外滇用蒸汽機采銅,鑄錢所需銅并不會有太大缺口。”
謝廷贊只是不由得喃喃說道:“連過去的老銅銃都要熔鑄……”
他眉間仍有憂色,鄒維璉則正色道:“這事難做之處,仍是盡量先兌回民間私錢,不能讓貧苦百姓手里只留下私錢。鑄幣廠有了大量私錢,無非是重新熔鑄。”
謝廷贊緩緩點著頭,而后目光銳利起來:“君一,此國策推行,你我都要費心了。葆嬰,你也要以此事為先。大鐵橋,本督會多盯。”
河南這邊在通盤布置,湖北的武昌府城之內,一處酒樓雅間之中,幾個衣著體態一看就是富貴士紳的人手里已經摸索著新錢。
民間雖只是樣錢開始展示、宣講,他們手里卻已經有實物了。
“怎么樣?”一人著急地問另一個坐主位之人。
“工坊大匠已經看過了。”那人神色嚴肅至極,“這新錢,以后絕鑄不了了。”
“有這么難?”那人盯著自己手上的新錢,臉上陰晴不定,“依我來看,這平錢沒有那些平滑旋線……”
“你們從伯爺那里換的鑄錢少吧?”那主座之人冷笑一聲,“你們若換得多,就知道這鑄錢大有門道!”
“哦?怎么說?”
那主座之人冷哼一聲:“除了一眼看去的差別,這鑄幣廠所鑄新錢,材質極其均勻!且不說以后私鑄是何等大罪,就是先調出一般模樣、大小、輕重的配方,做不出如此均勻的新錢。一枚或者還能魚目混珠,若是百文以上,差額就很明顯了!各省分號顯然知道這點,如今正一里一里地跟鄉民們說,若是百枚平錢該重多少。”
“那點毫厘之差……”
“哼!那點毫厘之差,卻是殺頭大禍!最防不勝防地,便是只要舉告,各省分號和治安司帶著精巧秤來查了,一查便知!”
“那我們銀鋪……以后就只能做點火耗?”
“火耗?”那主座之人咬牙切齒,“誰允你火耗?除非是人家不換銀元!但既有銀元,誰還要讓你傾銀?收碎銀、舊錢,去分號兌銀元、鑄錢,能多收多少火耗?這都是小事了,沒聽說嗎?錢鋪、錢莊,馬上都不準民營。”
“這不是與民爭利嗎!”
“伯爺的意思還沒聽明白嗎?”那主座之人也郁悶地把手中鑄錢拍在桌上,“連楚王都……”
他住了嘴,頓了頓之后咬牙切齒地說道:“如今倒只有一條路能走,就是讓出干股去,做各府支行的柜店。想繼續做這買賣,還只能拿足夠私錢先承兌第一批銀元和鑄錢。”
“那不是明擺著讓我們虧嗎?”
毫無疑問,新錢法的推行注定會在民間引發滔天巨浪。
天文數字的私錢一直流通在民間,私鑄和散碎金銀熔鑄、匯兌是一個龐大無比的產業鏈。
現在朝廷想收回這貨幣主導權,遇到的阻力在之前足以讓君臣望而生畏。
朱常洛雖然已經通過宗室、勛臣做了一些鋪墊,但他們能觸及到的量相對于整個大明的存量貨幣來說仍然不算什么。
但朝廷的決心顯然堅定無比,整個治安院的力量都在向這件事傾斜,而新成立的大明銀號則成為僅受大政會議約束、向皇帝和諸相一同匯報的獨立力量。
新擔任大明銀號總務的,是王錫爵的兒子王衡。
他從新政改革司掌司移任此位,私下里其實已經有第九相的稱謂。
其他的不說,單單是舉國稅收、國庫和地方財庫都在大明銀號的賬目之中流轉,這就是一個相當恐怖的權勢——盡管大明銀號只充當“倉庫看守”,并沒有度支權力。
中樞各衙也好,地方官府也好,要用錢,去大明銀號隨時取用。
但這相當于大明銀號那里自有舉國稅收的入庫賬本和舉國開支的出庫賬本。
王衡為此忙得腳不沾地,這是他在新政改革司歷練多年后的終極一站——所有的新政,最終落腳處無非是錢。
現在,以錢法為契機,這件事要開始推動了。
這樁國策的背后,極為重要的一個支撐體系反倒是工業化的力量。
私錢的出現除了缺銅,還因為鑄幣產能確確實實跟不上需求。按傳統的工藝,每年又能開采冶煉多少銅礦?鑄成多少制錢?
現在既有了蒸汽機,還有這么多年改進軍械所積累的精密冶鑄工藝。雖然如今所謂精密遠遠沒有達到后世的精度,但在大水平提升的同時還保證成本,卻已經能夠做到了。
更何況朝廷希望達成的核心目的是建立官方貨幣的信用,即便如今咬著牙也會把這件事推行下去。
在寶鈔價值早已崩壞的當下,直接再次發行紙幣是不現實的。
肉眼可見的時間內,大明仍然會長期使用實物貨幣。
紙幣只可能用在大額的銀票上。
面對各地已經開始陸續奏來的民間議論,執政院等衙自然已經緊張起來。
相比河南、湖北這種地方,淮揚、江寧等省的暗流才堪稱恐怖。
可也僅僅是暗流而已。
今上不是以前的皇帝,江南也已經不是以前的江南,何況東征倭國的南路大軍正云集江南各處,只待東洋艦隊建成、隨軍出征?
就是這樣一個巧妙的時間點,朝廷先開始宣講,再準備于泰昌十九年開兌新錢。
而泰昌十九年的賦稅,則暫時制錢、新錢都收。
江南不少人都猜測:以大明如今的實力,東征一個倭國,北路大軍還“勒令”蒙古、女真各部和朝鮮為仆從軍了,真需要另外安排一個南路大軍嗎?
這南路大軍莫不是為了防新錢法萬一而調動的?
沒人能斷定皇帝真正的用意,地方上只能斷定大明銀號的設立和新錢法是皇帝一定要做的事。
“以后俸祿和公務開支都要從銀號支取,這……”
“這是你我操心的事嗎?莫非要再來整治一次吏員?”
江南某縣的吏員在放值后聚飲議論。
“就那一枚鑄錢,就算用了白銅,當得了五十嗎?民脂民膏,敲骨吸髓莫過于此!”
“族老,當真不能先把佃戶手里的制錢換來去兌了嗎?”
“慎言!你知道如今每個鄉里有多少治安司便衣嗎?”
江西某地的宗祠里,一個大族正在愁眉苦臉地進行族議。
山東曲阜,孔尚賢已經虛歲七十五了。
他面容衰老,眼神落寞,躺在病床上虛弱地說道:“全……全兌了,一粒碎銀……一文銅錢……也別留……”
孔家早已成了最聽話的一家,因為孔尚賢深知皇帝仍舊留著孔家的用意。
博研院院士,可有一個純粹的大儒?
皇帝的文治武功早已經是皇帝學問通天的明證,當世若只有一個圣賢,那必定是圣上。
他只想用“從始至終的順從”,讓衍圣公這個爵位還能保存下去。
北京城東門外,通惠河北岸早已多出了一個帶著城墻的小鎮。那城墻以水泥砌著磚石圍成,其內數根大煙囪終日冒著濃煙。即便遠在通惠河里,也總能隱隱聽到里面機器的轟鳴。
而這個小鎮常有親軍在此輪流戍守,進出檢查都極其嚴格。
這一天,這個被當地民間稱為“金銀堡”的小鎮南門外,整個北岸和整條通惠河都戒嚴了。
通惠河上,漕運總公司的漕船上,每一條船都站上了護漕水軍官兵。
一個個箱子被人從金銀堡里吃力地抬出來,再抬到船上。
樞密院的重臣親自到了這里,又有許多身著青袍、綠袍的官員登上不同的漕船押運。
這些人在做什么,北京城內城外消息靈通的人并不驚訝。
大明第一批真正要用出去的新錢,是軍餉。
這其中的深意,還用多說嗎?
而這第一批用新錢發的軍餉,是用漕船趕在運河封凍以前運去江南,這其中的深意又需要多說嗎?
這本質上就是一場關于貨幣鑄造發行權的無形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