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右路大軍已控扼蒙育瓦、布坎,左路大軍沿金達取耶岸,中軍則兵壓實皆,阿瓦實已合圍。新港分艦隊據有沙廉港后,福順行等洋行商船暢通無阻。雨季將至,他們正好沿江直趨蒲甘。如今,東吁只得固守東吁周圍。”
又是一個冬天過去,這意味著外滇那邊又展開過一輪攻勢。
朱常洛看著面前的輿圖。
東吁滅了被大明最早稱作八百大甸的蘭納,把大明原先的三宣六尉都輪了個遍。
現在大明發兵可助他們復國,東吁軍力必須力保原先真正緬甸宣尉司阿瓦王朝的王都阿瓦一帶,外圍又都是山地、高原,哪里那么好守?
蘭納是最有動力的,他們從清邁出兵,匯入大明的左翼主力之后,已經控制住了阿瓦東南面的高地。
在阿瓦的西面,大明右路大軍又控制住了蒙育瓦和位于伊洛瓦底江最后一個支流交匯口的布坎一帶,位于上游的阿瓦城已經被切斷了從南面水路陸路來的支援。
“等雨季過了,阿瓦也就拿下了。”袁可立給出判斷,神情輕松,“興許不用等到秋冬,阿瓦守軍就要投降。”
朱常洛點了點頭:“已經可以開始收尾了。傳旨,正式冊封皇五弟為瑞親王,黔國公為緬安郡王,籌備建國。仗打到這一步,明年開始就要他們自給自足了。云南省那邊,要把商路再看護好。即便現在還無法安然無恙從海上運回,但緬甸產出頗多,該依宗藩邊貿體例讓那里運轉起來,尤其是銅、銀、鐵。”
大明付出了最初的糧餉軍資,現在那邊的情形已然不同。
對于他這五弟朱常浩來說,打下來的就是他的國,對黔國公一家也尤其如此。
沐氏至此成為郡王,即便只是將來緬甸這個藩國封的郡王,從此不從大明領俸,離開大明的勛臣序列,那也是皇帝所封的第一個異姓王。
外滇不同于云南,那邊仍舊需要相對落后一點的制度。
但會更加有效地讓參與此次遠征的云南土司們和原先就生活于那邊的外滇土司們平滑過渡到新時代里。
當然,這又會給云南帶來新的局面。
“執政院要著重云南前面改土歸流,官產院必須管好云南銅廠、銀廠,理藩院要會同一起讓滇緬司把邊貿理順。”朱常洛叮囑著,“新錢法推行在即,云南及外滇諸礦產出,不容有失!”
為什么一定要拿下外滇?不僅僅是印度洋出海口這么簡單。
整個大明的銅礦產出有七八成依賴云南,而云南情形特殊,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來仍然不得不保留諸多土司。因為這種復雜情況,所以黔國公得永鎮云南,而云南又要付出大量財力、精力用于穩定時不時的土司叛亂。
這種情況下,云南怎么能夠達到最高的產出效率?
現在大明是用外滇的利益來交換云南的利益。
想要仍舊保留自成體系的土司,去將來的外滇。沐家帶著他們去,廣袤的外滇能分配給他們更大的“領地”和人口。
而云南省內,自然要徹底改土歸流,縮減不必要的維穩成本。
另外,云南產銅,外滇一樣如此。
就好比此刻大軍已經控制的蒙育瓦一帶就是一座儲量巨大的銅礦帶。
既然勝勢已經明顯,朱常洛就要給他那五弟和沐家斷奶。當然,眼下他們已經控制的北部區域已經足夠大,糧餉自給已經能夠辦到。至于其他物資,當然需要開始反哺大明,通過貿易的方式得到。
朱常洛安排了這件事之后,才看著受召前來的平虜侯蕭如薰。
“外滇戰事順利,季馨也功不可沒。”
蕭如薰看著其余諸相都離開了,只有袁可立和理藩院首臣方從哲還在這里。
他恭聲回道:“臣豈敢居功?扶國公昔年在右軍都督府御敵練兵有功,臣不過一切如舊。”
“右軍你去了,后軍你呆了兩次。”朱常洛笑道,“倒是好像一直跟在劉綎后面。”
“扶國公忠勇無雙,臣不及。”
當年他還是平虜伯,最開始是做后軍左都督。當年第一次北征,他和劉綎對調了一下,那時劉綎就已經在云南那邊御敵進封為侯。到了后軍之后,更是轉戰萬里,一口氣參加了對北疆和女真甚至朝鮮的全部大戰,如今成為永鎮東北的扶國公。
而他則是在皇帝南巡之后卸下了右軍左都督的位置給黔國公,這也是皇帝對黔國公信任的表現,讓他得以從容籌備征緬事宜。
那之后,他又回到了后軍都督府。
這個侯爵卻是他鎮住宣府、大同、西三邊軍,完成了后軍都督府內軍改和軍戶悉數編為民籍之后才進封的。
“你是文武雙全。”朱常洛說道,“后軍都督府沒有你鎮著,后軍改制不會順利完成。”
頓了頓之后他才切入正題:“這次召你回京,是什么緣故你大約也知道了。西涼侯病重,扶國公還得留在東北老林里。北疆各部雖然都抽了精兵隨大明遠征東瀛,但遼東遼西二鎮還是要有人管著。左軍都督府事多,東征北路大軍要人管。”
蕭如薰有些猶豫:“西涼侯麾下猛將如云……”
“朕知道你擔心什么。”朱常洛擺了擺手,“西涼侯不是昔年寧國公,如今遼東遼西二鎮也不是當年。再說了,麻家子弟和遼東遼西悍將,多隨大軍出征。他們是為自己將來在東瀛的前程而戰,你無非是調度得宜罷了。”
蕭如薰聽他提到當年在遼東如同土皇帝一般的李成梁,不敢再多言。
“臣明白了,臣竭力而為。”
“你只是先去,把事情理順。”朱常洛又嘆道,“盼西涼侯能熬過這一關。當年朕剛剛即位,所封勛臣之中如今走的走,老的老。你多年兢兢業業,也是時候在沙場用武了。鼎定東瀛之后,有此大功,你也該進封國公了。”
“陛下,臣……”
“不必惶恐。”
朱常洛看著他,蕭如薰這人就是因為書讀得多,反倒會比其他文臣多更多顧忌。
帶著笑容,朱常洛勉勵道:“大明國力蒸蒸日上,有勇有謀之將卒正是立功之時。歷朝勛臣,朕如今已經有處置方略。如今朕之所為,無異于再度開國,不會多出來太多勛臣。郡王朕都封了,你仍在壯年,怕什么?把統帥大軍的本事再磨煉一番,后軍諸將望眼欲穿,待你從東北回來,還要帶著他們繼續建功立業!”
蕭如薰的心怦怦跳著,恭敬領命:“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不敢貪功而為,只知報效皇恩。”
“去吧。你兩度出任后軍,注定還有第三回。厚積薄發,讓后軍諸將都耐心些。”
蕭如薰心中一凜:“臣領旨。”
他這樣的勛臣、邊帥,這么多年得壓著蠢蠢欲動的西北邊將,哪里是一件容易事?
尤其是改制之后,西北邊將更多的利益都來源于邊貿。
這些事,皇帝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大明的軍隊仍然沒有到達皇帝和樞密院要求的程度,這是一個沒有更多辦法的過程。
而如今朝廷的處理辦法已經很清晰:觀念仍舊老的,那么將來就都往外面打出去。希望受到樞密院軍紀和軍隊管理約束更少,只有在外藩才有可能。
大明需要的是在新設的軍政專委訓導之下更純粹的兵卒和武將,不希望家丁、私兵和吃兵餉軍屯之利的那些舊習仍舊保留著。
他蕭如薰在后軍都督府這么多年,對底下的情況很清楚。
朝廷此前的重心在東北,在東面和南面,對西北的要求只有一個穩字。
蕭如薰很穩,所以他需要領會皇帝的意思。
他不僅要把后軍都督府的事交接好,還要去處理麻貴和麻家離開之后的左軍都督府體系。
其實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遼東、遼西二鎮及左軍都督府其他各省營兵能不能成為軍政專委起作用、軍紀嚴明的新軍隊,才是決定他能不能更進一步的根本。
如果做不到,他仍舊會統帥后軍大軍,但將來他就要像黔國公一家一樣,到那西域某個地方做外藩臣子。
而做得到的話……樞密院早有方略,河套的鄂爾多斯和土默特兩部是一定要回來的。西北的實際防線最終必須推到陰山一線,直至天山。
那里最好也有一個永鎮西北的國公。
朱常洛安排好了這些事,先去了毓德宮。
這是西六宮之一,一開始叫長樂宮,嘉靖十四年被改為毓德宮。它位于翊坤宮南面,是離養心殿最近的一宮。
現在王微已經從養心殿搬到了這里,因為她已經有孕在身。
毓德宮與其余諸宮最不同的地方,就是年輕。
如今,毓德宮里基本都是當初通遼會盟之后各外藩進獻來的人。
朱常洛除了登基后選了一次秀女,這么多年并未再重新來一次。但是從北征功成之后,各部都進獻了人。
那之后進獻來的,自然更年輕。
王微還沒有誕下皇子或皇女,她的位份仍舊是嬪。但皇帝將她安置在這么近的地方,宮里沒有一個是正妃,其他嬪要么是像哲哲這樣的外藩貴女,要么就只是位份更低的,這顯然是皇帝對她的另眼相看。
朱常洛看了看大肚子的王微,隨后就聽她說:“陛下交辦的事,臣妾才剛剛開了個頭。這幾個月來,臣妾又一直在想……”
“這事不急于一時,你先安心養胎便是。”
王微搖了搖頭:“蒙陛下恩典,允臣妾真能做一些事,臣妾如何能全然不管?這些事,臣妾和皇后娘娘、榮妃姐姐和淑妃姐姐都聊過。陛下榮寵臣妾,臣妾總得做出點成效來。只是如今有一樁難事……”
“你說。”
王微看了看她,抿嘴笑道:“陛下恩典,讓宮中女官、宮女做足五年便可賜還嫁人。這個嘛,一是因為各藩進獻頗多,人手夠用,二是陛下不愿耽擱她們一輩子,除非是自愿留在宮中聽用的。只是這樣一來,臣妾在宮里可找不到那么多合適人手。這些外藩宮女,禮數好說。有皇后娘娘和榮妃淑妃等娘娘,臣妾要編排些什么曲子話本也是容易的,但總要教些人唱演才是。這些人,她們就不行了,大多字都不識得……”
朱常洛呆了呆,隨后卻無奈地搖了搖頭:“你既然想了這事,應該也是有法子吧?”
“法子嘛,有兩個。”
王微隨后娓娓說來。
朱常洛想讓她做的事,其實是基于大明已經比較豐富的話本、詩詞,有更多的表演方式。
說書是一種,這種形式已經有了。民間也有很多戲班子,但那些大多是“文人雅好”,欣賞起來有一定門檻。
朱常洛需要的是傳播到外藩之后也能體現大明文化之繁榮,讓外藩臣民心向往之的形式。得通俗易懂,又要帶著更好的傳播效果。
那當然就像是他當初在通遼唱的鴻雁這種新式歌曲了,還有白話表演的舞臺劇。
民間的戲班子轉變不易,這種形式要成為新的風潮,需要很多優質的作品。
從皇家先開始,就是一個方便法門。
但王微身處深宮,她自然不可能再拋頭露面,何況那樣很屈才。她其實有相當強的創作能力,眼下她面臨的難題便是人手。
朱常洛對宮中太監、宮女的制度改革一直沒有停止。從北征功成開始,宮里聽用的太監宮女已經多了很大一個來源渠道。
朱常洛對外藩在這方面并不客氣,因為這也是促進融合的水磨方式:不斷有些外藩少男少女被送來,宮里又有了一個“退休”機制,宮女們不管是留在大明嫁人還是回到原先所在的部族,都會帶回去新的東西。這些外藩太監也可以回去,他們到了宮里可都是識字了的,回去之后也有作用。
搞到現在,紫禁城里的年輕太監和宮女倒已經近半是外藩之人,盡管都處于底層。
王微遇到的問題當然就是他們基礎差。
這沒辦法。
所以王微提出的兩個辦法,一個是在外面組建一個專門的劇團,這樣當然就能從民間直接去挑選歌喉、舞姿、演出都優秀的,專門培養。第二個辦法則是專門為此先選一批女官,是女官而非宮女。
“前一個法子嘛,就只能安置在宮外。臣妾在宮里尋著能領會圣意和臣妾意思的公公、女官,前去督練,再請陛下一同觀看成效。后一個法子更長效,臣妾在宮里便能看她們練。若是要搭戲,女官演生角,或讓有天賦的太監先演著,都行。”
朱常洛無奈地笑了笑,難題居然是因為她的妃嬪身份不方便出宮指導。
“兩個都來吧。”朱常洛搖了搖頭,“仁壽宮現在已經空下來了,那里北面還有好大一片空地。在那里專辟一塊地方,不必安置在宮外。如此一來,你能親自多去,劇團男角白日里從北門入宮來排練也不麻煩。”
“陛下,這……”
朱常洛哈哈大笑起來:“朕沒那么古板,難道朕那么小心眼?至于這批女官,更有用,那是你親自帶出來的徒弟。嗯,這些女官得好好遴選,這事業將來是要持續做下去的,自不能只靠你和朕。有了第一批新詞曲和劇目打樣,外面就知道怎么做了,這徒弟帶出師了,后面便是水到渠成。”
王微眨了眨眼睛:“那可得精挑細選,須是才貌雙全、底子極好、學個三五年又不耽誤嫁人的。她們是要出去的,那么好的姑娘,陛下可碰不得,碰了又出不去了。”
朱常洛白了她一眼:“朕莫非極不知足?這事回頭讓你大哥安排下去就是,朕自會與外臣商議,把話說明白。十多歲的小姑娘,又要才貌雙全,將來還不能只是呆在后宅的,這只能從富貴人家找。”
劉若愚笑著領了差使。
正在說著,毓德宮里其余人小心翼翼地到了殿門口,說是要給皇帝問安。
也只有朱常洛來的時候,她們才能托王微的福,見一見皇帝。
朱常洛往往也只是見見她們,一起說兩句話。
因此就直接先跟王微道別,到了殿門外。
那浩善在葉赫那拉氏的宮里,這邊為首的是科爾沁的哲哲。
也只有哲哲受過僅僅一次臨幸,朱常洛以此安科爾沁的心——后宮各種花太多了,朱常洛更喜歡的還是其他姑娘們。
和顏悅色地接受了她們的問安,照例只是關心一下她們搬來毓德宮之后的生活,朱常洛看見哲哲身后的一個小不點。
“……這是何人?科爾沁怎么把這么小的孩子也送來?”
朱常洛的手指了過去,哲哲看到是自己這個方向,身后那孩子已經跪了下來,渾身發抖。
“回陛下問話,這是去年底剛呈送入宮的,是臣妾的侄女。”
“幾歲了?”朱常洛有點無奈,“這興安王……”
哲哲雖然忐忑,但也有些幽怨地看了看他,隨后說道:“今年虛歲有十了,名喚海蘭珠。王爺是怕臣妾孤單,這才遣她來陪伴臣妾。”
朱常洛呆了呆:海蘭珠?
“你起來吧,朕看看。”
那小不點先磕了頭,又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話都不敢說,低著頭手足無措地就下意識往哲哲身后躲。
“陛下恕罪。”哲哲趕緊拉著她上前讓她再行禮,“才學了三個月,剛來毓德宮不久,禮數不周……”
朱常洛這下看清了,雖然只是俯視看了個大概。
然后心中不由感慨:科爾沁還是老法子啊。記憶之中,那個早就被李太后砍了的黃臺吉最后便是一連收了科爾沁幾個女人。科爾沁為了穩固關系,又見之前送去的都沒成績,最后送了海蘭珠。
那當然是因為科爾沁覺得海蘭珠必得寵愛,比哲哲更強了。
但眼下只是個一臉驚恐不安的小姑娘。
朱常洛看了看她之后就看著哲哲,隨后啞然失笑:“行吧。你先回去,朕夜里再來。”
哲哲愣了一下,隨后滿臉喜悅不已。
朱常洛擺了擺手徑直離開。
大概是前年到承德見了他們之后,科爾沁眼見浩善、哲哲都毫無動靜。盡管皇帝帶著他們去了承德,那更像是做給他們看的,并不代表什么。
著眼長久來說,在他們的認識里當然是要有一個帶著科爾沁血脈的皇子更能有助于科爾沁的利益。
于是回去之后又著手再送一個過來。
即便仍然年幼,但自然看得出來是個美人胚子,只差對朱常洛明說了:陛下,分一點雨露吧。
朱常洛邊走邊搖頭。
緬甸、東瀛、南洋……可以預見,此后那邊同樣會進獻過來人,以示他們對皇帝陛下的絕對忠誠。
所以他哪里還需要選什么秀女?
走著走著,他忽然對劉若愚說道:“朕瞧那海蘭珠年紀小得很,倒是可以從基礎上就教。你回頭考較一下,先從字詞音律教起。若是有成,將來可以幫微兒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