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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3章、人定勝天,何況天子?


更新時間:2025年03月08日  作者:冬三十娘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冬三十娘 | 光宗耀明 
眾人皆知,皇帝不以夫子為圣,只以其為先賢,為“至仁先師”。

此刻卻又問他們,夫子何以成圣。

那么說的就不是眼下,是過去這千余年。

從“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夫子真正第一次成圣卻是李世民的手筆。

在此前,他的“尊號”原本只是尼父,而后第一次是被王莽加尊為“褒成宣尼公”。此后,又是一路降,“褒尊侯”、“文宣尼父”、“先師尼父”……

李世民讓他做了十年的“先圣”,后來又把他“貶”為“宣父”;他兒子李治則僅追封為“太師”,他兒媳婦登基后倒因為國號為周所以抬了抬夫子,追封為“隆道公”。

李隆基第一次封他為“文宣王”,到了宋真宗時,先是“玄圣文宣王”,又是“至圣文宣王”,到元成宗時又加為“大成至圣文宣王”。

嘉靖時雖然又給他降為“至圣先師”了,但“至圣”二字至少沒有除去。

所以夫子成圣,嚴格來說是從唐到如今。

其中固然有皇權需要的政治因素,卻又基本與科舉漸興重迭,與以文制武的大方略相重迭,還與氣學、理學、心學等補丁的出現過程相重迭。

眾人隱隱把握到皇帝這個問題的真實用意:尊夫子為圣到底有什么妙用,讓權力結構總體趨于穩定?

格物致知要求透過現象看本質,朱國祚先試探著開口:“夫子為圣,君臣自不可背道而馳。儒生知書達禮,忠義仁孝上總要更惜名一些。”

朱常洛不置可否,只看向其他人。

大家自然一一發表看法,意思大差不差。

知道皇帝不是一個諱談私利之人,眼下談論的又是在更長的時間里怎么制約軍隊,皇帝又剛剛說了關鍵反倒在民政,在民心。

其實都不算啥,當然明白尊夫子為圣對天下讀書人的理想抱負引導和道德約束作用。

千百年來,也確實涌現出了不少心懷理想抱負的明君、賢臣。

而歷朝天子同樣可看做出儒門出身。面對十分敏感的暴力軍隊,皇帝在這個“大是大非”問題上與文臣天然一條戰線,以文制武實在是不移之國策。

現在大明面對的新情況是疆域可能迅速膨脹很大。那些更遙遠的虛疆,如果沒有一個更好的辦法則很容易遭受反噬。

朱常洛等他們都說完了,這才開口道:“卿等說得都不錯。尊夫子為圣,孩童啟蒙便受教誨明是非,科舉不輟也有了學以致用之途。朝堂權爭,總體上也是斗而不破。但若只著眼于此,就失了根本。”

眾人看著他,倒想聽聽他有什么高論。

朱常洛只道:“夫子之禮,便是在當時人力之下,盼天下有秩序。各司其職,各安其分。敬鬼神而遠之,仁者要愛人,其最大意義便是知人之所需,明人之所能。歸根結底,禮制穩固便百業生產有序,百業繁榮則可供養禮制、天下大同。禮不是虛禮,是怎么促產出、保安定、滿足天下所需的實禮。”

頓了頓之后,他意味深長地對眾人說道:“千百年來,怕就怕空談仁義道德之輩多了,忘了這一節。譬如鄙薄諸業,鄙薄雜學,于促產出有益否?”

熊廷弼若有所思:“陛下重自然格物,百工技藝,便是著眼于此?”

“不錯。”朱常洛點了點頭,“朕尊敬夫子,卻不以其為至圣,正因如此。夫子是古先賢,那時不義之戰頗多,天下最主要產出便是農桑。夫子盼天下安定,正因吃飽穿暖、無有人禍而致流亡便是人之所需。可一代又一代,天災人禍總免不了。患寡之外,更患不均。最終,無非仍是一個利字。利從哪里來,怎么分配利,怎么能既不患于寡更能保證極度不均,這些便不是禮制和道德能解決的了。”

有些觀點,朱常洛在格物致知論里已經闡述過。

現在,他們大多已經回過味來。

朱常洛就是要他們首先打心底里接受一點:所謂朝廷,所謂典制,都不是空中樓閣。沒有底下的經濟根基,坍塌是遲早的事。這種認識,并不是講仁義、講禮制就能代替的。

那需要“儒門”真正讓出一定利益、付諸行動。

“取其精義,去其糟粕,明其宗旨。”朱常洛總結道,“國策國計,該是君臣一同秉持大政,諸家諸業參議。朕不怕什么結黨,要結該是君臣一體俱為同黨!其宗旨該是為天下萬民福祉,致大同,為事生產者之根本利益而謀國;其精義是精研學問推陳出新,應生產所需而為,增廣新利益而非爭執舊利益;其要害是保底限公平而倡導公義,循宗旨律己,依律法而治!”

皇極殿內只有他的聲音:“循此宗旨,更要立國之憲條,君臣同守!將卒忠于此,便是忠于國,忠于天子。賢臣良將非因儒身而明是非倫理,而因奉此宗旨、明此精義、知此要害入廟堂,克己守法。如此,則朝廷官府秉權不致有惡政、生民不患寡亦少患不均。大明既然民心穩固,德化四方,便能始終更加強大。狼子野心之輩,自會權衡利弊、三思而后行。”

葉向高呆呆地看著他:“國之憲條?”

臣守什么,這倒不新鮮。

但皇帝理論上都是隨心所欲的,君……要守什么憲條?

“不錯!”朱常洛很肯定地說道,“朕百年后,天子亦要遵守這國憲。朱家若失德,忘了立國為了什么,將來應該怎么辦,后人自會明白可以怎么做。但不論怎么做,黨旨不容更易,天下再不容只是哪一家乾綱獨斷。軍隊,本來就是天子賢明、天家未失德才忠君,何必諱言?但從此后,武將勇卒也要遵奉憲條律例,軍隊必須是忠于國,忠于為民之朝廷這個集體!”

眾人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皇帝拜相放權,他們以為這就是極限了。

而萬萬沒想到,皇帝現在甚至暗示著將來皇帝可以不掌權的意思,至少也是皇帝和諸相一同分掌大權。什么后人智慧……說白了既然不容哪一家乾綱獨斷,那就是某個集體說了算嘛。這集體大小有討論余地,但既然皇帝都說了天子也要遵守國憲,那么不就是抬高臣子地位?

這時,朱常洛又意味深長地對他們說道:“這些考慮,朕也已經對太子說過。”

“……陛下千古明君,襟懷之坦蕩,臣等欽佩之至……”

葉向高帶頭拜贊,朱常洛卻又說道:“若能走到那一步,則今后不必三跪九叩。君臣既然都是一心為民,那就不必太強調尊卑。”

眾人一時無措,不知該說什么好。

而朱常洛又說:“若立了國憲,朕與卿等可謂同道,志向相同,只是略有上下之別,而無太多尊卑之位,那么官紳與百姓呢?”

他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朱常洛提醒他們:“不患寡而患不均。凡事盡力看到本質,若官紳將來大多有同道之志,他們又該怎樣從本質上讓百姓深信朝廷施行仁善之政、民心穩固呢?”

熊廷弼反應最快,開口道:“……優免?”

葉向高等人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著皇帝。

朱常洛一臉笑:“不錯。朕盼天下官紳與朕志向相同,所謀者公義,為的是天下大同。優免則例,是實打實的私利。如今官員眾多,俸祿、公務開支都提高了,若官紳仍享優免,卻又說是與朕同心為民,豈非自相矛盾,為天下人所笑?能舍了這利,才顯公心。這一條,便是國憲取信于天下的開始。”

眾人覺得皇帝的地圖太長了。

誰能想到落腳處忽然到了這里?

官紳優免,本來就是皇權為了拉攏讀書人所以才設立的。

沒了這些特權,有多少人愿意跟著皇帝干?

但現在問題又來了:皇帝這是要從“國憲”的高度真正放棄屬于天子的許多特權,以后有可能諸相也算半個天子。

這種誘惑,夠不夠人放棄這一項特權,前赴后繼地往廟堂奔走?

見他們神情復雜,朱常洛收了笑容肅然道:“這是言私欲所談的實際。然朕既享大位之尊榮,卿等既居廟堂之顯貴,豈能像凡夫俗子一般?于公于私,優免則例只會助長不均,只會加速田土兼并,這都是王國頑疾。朕愿遵守國憲,不是以此交易,而是大道該如此!一國興衰,實不能系于獨夫一身。卿等治學求道大半生,難道也只是為了私利,不愿真能走上致天下大同之大道?”

道德理想要講,廣而告之。

憲條紀律要講,載于明文。

舍私利而謀公義要做,這是門檻。

再之后就是長期堅持的建設了。

現在,朱常洛只把這個議題推了出來。

他們愿不愿做、能不能做到,則取決于到底有哪一些賢臣成為這第一批先驅。

這算得上改朝換代了。

信息量太大,皇帝都這么說了,至少面前這七相當然要表明自己沒有忘記先賢教誨、沒有忘記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志。

可他們知道,如果真要做到那一步,那就需要從此以身作則了。

要不然憑什么推動下面人認可?

從取士、用人、考功,公務上要絕對秉公,讓人明白朝廷取向,公義上無從指摘;從子弟、宗族、親友,私德上萬不能有什么污點,不然你憑什么要求別人?

更得帶頭做表率,放棄那優免則例帶來的好處。

“朕知道這事牽一發動全身,不過具體法子好說。”朱常洛看著他們,“自今日起,卿等就要留心了。朝野間有哪些賢臣賢紳,以我大明之大、文教之昌盛,同懷此志者絕對不少。朕和你們可以一道先把籌備之事辦起來,到了時機成熟,那就正式創辦此事。而后朝廷取士用人,自然是心懷公義之人優先拔擢。規矩立起來了,往后就是水到渠成。”

皇帝已經把思路都說清楚了,眾人自然說不上話來。

這只能說明皇帝確實是一直在認真思考決定辦這件事。

從他們的角度,能夠舍棄皇權至高無上的一些特權,這實在有點反人性。

皇帝都能這么做了,他們有什么道理不做?那不顯得自己道德卑劣?

大明已經開始醞釀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光是朝廷典制。

蒸汽機、錢法、文教,累積的量變已經不少。

外滇、南洋、東洋,大明的兵鋒也在推進。

皇極殿內的這一場君臣之會后,朱常洛忽然有所感慨,跑到了奉先殿去。

里面,大明列祖列宗的畫像和神主都在。

朱元璋等人的畫像上,神情不悲不喜,只有威嚴。

他最熟悉的當然是朱翊鈞。

于是對這個爹說道:“不這么做,仍然談不上再續國祚。有所得必有所失,多為后世子孫留一些可能吧。朱家血脈,至少會到更多地方開枝散葉,你們都不要怪。”

想起后世段子一般的陰間聊天群,他也不知道這些列祖列宗此時是不是在罵罵咧咧。

朱常洛確實相當于在葬送江山社稷、改朝換代。

重新開國不外如是。

不過蒸汽機代表的新生產力已經開始登上歷史舞臺,上層建筑無可避免將走出一條新路。

他這種改良式的改革當然不徹底,但他覺得也不必讓后世非得經歷那地獄難度,破而后立。

這片土地從不會缺大能。

他只能做好他眼界內的事。當下這個時間點,他的眼界就是技術不要落后,文化影響可以再深入一些,籬笆可以扎得更遠一點,將來有用的戰略資源、戰略位置拿到手上。

至于這個怪模怪樣的“同黨”,成色如何他也不強求。

將來的人,知道曾有過這樣一種嘗試就夠了。

離開了奉先殿,邁步前往后宮的朱常洛心志堅定。

如今在這個層面上與他同行者雖少,但他相信,這條路上的人總會越來越多。

這片土地沒有信奉著某個不容置疑的神、讓其定奪罪否,而是深信人定勝天,那是有原因的。

天都能勝,天子又算什么?

他先把這個趨勢和路徑指出來,安排好一個體面的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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