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笛卡爾嗎?
朱常洛看了看他,最顯眼的是一個大鼻子,兩只眼睛倒挺大,比較奇特的倒是他有一頭黑發。
如今有些拘謹地低頭站在那,身材很瘦弱的模樣。
“請恕罪,陛下。”伽利略已經一口流利的漢話,“是一個安靜內斂的孩子,但非常出色,在歐羅巴著名的貴族學校皇家大亨利學院里接受了完整的教育……”
朱常洛也不確定,但是便往試驗廳那邊走,一路多問了幾句,像是對伽利略所收的這個弟子的來歷頗為在意。
目前他當然只是伽利略私人所收的弟子,但博研院既然已經如此重要,伽利略又是第一批獲授院士的二位異族臣民之一,皇帝在意倒也很正常。
伽利略說了他和笛卡爾的書信來往,也順便說了笛卡爾為什么會來到這里的過程。
自從朱常洛給了利瑪竇一些傳教的自由之后,傳教士們在東方的傳教大業如今雖然在展開,但已經不可避免要適應東方的文化和習俗。
朱常洛并不去管這些細枝末節,反正華夏自有文化傳統和文明基因,任何教派到了這里來都會變個模樣。
反倒是依托他們的力量,大明與遙遠的歐洲一直有這一條聯系通道:皇帝對利瑪竇主持的教會有明確要求,他們應該以促進學問交流為核心方向,吸引歐洲受到教會壓制的研究人才。
實際上很矛盾,畢竟利瑪竇也是教會的傳教士。但實際上他就已經像是個獨立的“教王”一樣。難道在東方擁有皇帝的支持,成為一方大主教不香嗎?
所以這些都只是私底下實際的默契,表面上利瑪竇仍舊是在傳教事業上獲得了巨大進展的人物,以此為名義,他與歐洲的聯系不曾中斷,即便大明與葡萄牙先斷絕了貿易往來也沒有改變這一點——這就是皇帝在一些方面予他便利的好處。
總之大明就像是給了他一個任務清單一般:達到了什么樣的績效,便允許他們教會擁有多少更好的傳教便利。
比如最新的巨大便利,就是讓他們在南都建立教堂,所有來到南都的教民都由他們輔助管理。
這些就是笛卡爾能在那什么皇家亨利大學院的學習過程當中接觸到伽利略的原因。
這一點不奇怪。據伽利略介紹,這孩子命苦,一歲多就沒了媽,父親小有地位很快就再婚,然后笛卡爾就被交由外祖母帶大,他父親只給他金錢上的支持,父子見面極少。當然,不能說不關心,還是把他送到了有名的學校讀書。
但這種經歷讓笛卡爾養成了沉默孤僻的性格,再加上母親患病去世時他也受到了感染,從小體弱多病,笛卡爾的少年和青年時光都是和書本度過的,涉獵龐雜而思考頗多,以至于他父親還稱呼他為小哲學家。
問題是笛卡爾對所學有些失望,已經看出其中許多論證模棱兩可甚至前后矛盾。他的興趣原先還很廣,但現在就只覺得數學是確鑿的知識。
有這種感悟,當然是因為目前歐洲這種“知名學校”仍然受到教會的很大控制。看出了其中問題,他自然也知道了伽利略這些人——尤其是利瑪竇“奉旨”送了伽利略、開普勒在大明這邊最新的學術成果回去。
這些東西對教會來說都是毒藥,但利瑪竇也沒辦法。一方面目前的歐洲本身就已經開始有宗教改革,另一方面利瑪竇還有績效壓力。再說了,他在大明待了這么久,親眼目睹大明的變化,自己原先的信仰也在松動。反而是朱常洛“蠱惑”他:如果能夠結合更加經得起觀測和實驗論證的結論,對教義進行新闡述,他的貢獻更大,名留青史!
因此,伽利略、開普勒等人在大明的學術研究成果傳了部分回去——主要是關于天體運行規律的那些。
得益于大明皇帝的支持,他們心無旁騖又有龐大資源可以調動,再加上朱常洛的點撥,這次可就并不是猜想式的論證了。
笛卡爾在一次接觸到這些“禁書”之后,就被其中縝密的數學論證所吸引。這部分很好,而他敏銳地看到,書里所列舉的觀測結果論據必定不是像教會所說胡編亂造而來。以他已經擁有的自然科學造詣,他竟然推測出伽利略和開普勒這兩個原先在歐洲就已經小有名氣的學問家必定在光學和觀測儀器上也有了很大進展。
這就是他嚴謹的那一面,因此他想法子寫了一封信被利瑪竇派出的聯絡人員帶了回來——和新一批要到東方的傳教士以及他們帶著的歐洲書籍、最新器械一起。
由此伽利略才與笛卡爾有了聯系。
“……這么說,你在信中就跟他說了力學和光學諸定律這些成果?”朱常洛站在了試驗廳門口問伽利略。
“沒有違反博研院的規定,只是這些內容既然已經都在明華大學院教授,臣心想應該不要緊,只是書信里簡單提到了,沒有給出詳細的證明過程。”
伽利略低下了頭:“他在信里詳細描述了他的困惑,是一個在哲學思考和自然哲學上都非常有天賦的年輕人,也是一個很純粹的研究者。去年他的父親去世,他一直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我就希望他到這里來更不受拘束地研究。正好他正在為未來而煩惱,我認為遵從他父親的遺愿去成為一個律師實在浪費他的天賦。”
朱常洛這下有些確認他就是那個笛卡爾,畢竟能夠僅僅通過書信就讓伽利略動容。
目前已經取得的一些前沿技術應用成果,朱常洛并不希望這么快就傳出去,畢竟大明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但純理論的東西,當然也要開始教學,培養更多新人才。
大明這么大,如今又不是閉關鎖國,有些東西終究還是會傳出去的,這一點朱常洛倒有心理準備。
因此現在他并未因此責怪,只是笑了笑:“原來如此。既來之,則安之。你怎么跟著荷蘭人一起過來了?”
笛卡爾還沒學會漢語,自然又是伽利略代答:“荷蘭人和西班牙人停戰之后正在招兵買馬,笛卡爾既然下定了決心來大明探索真理,就變賣了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產。加入荷蘭軍隊,則是因為荷蘭艦隊也在積極開拓南洋,他正好可以方便過來。”
朱常洛不知道的是笛卡爾在歷史上還當真加入過荷蘭軍隊,只不過大概率是在其中做一些技術崗位,他正是在這段時間里結合了數學和物理學,最后創立了解析幾何。最終,他的后半生也都是在荷蘭度過的。
如今只不過是伽利略和開普勒來到了大明,多年前這只蝴蝶翅膀掀起的風刮到了歐洲,又把剛剛對未來躊躇不定的笛卡爾刮過來了。
年輕的笛卡爾在荷蘭艦隊上親眼目睹了大明艦隊的恐怖,一來就成了降虜身份。所幸他及時拿出了伽利略的信件,伏波侯沈有容又是知道伽利略院士存在和重要性的人——艦炮上的諸多研制工作,博研院的大家們都有參與。
因此才有了提前讓他隨報捷快船回南都的決定。
現在東方帝國的皇帝就在面前,笛卡爾在信中就聽伽利略說這位皇帝陛下在許多學科上都有令人看不透的造詣。
他知道自己正被皇帝關注,以至于自己的導師正在不停解釋。
這時導師所介紹的東方帝國最高學術官員王掌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走到了皇帝面前。
“臣也考較了一番,是一塊璞玉。”
朱常洛含笑點了點頭:“行了,不必在意,朕只是好奇。都能變賣家產過來了,難道朕會不歡迎?走吧,該看這最新式的蒸汽機了。”
進入試驗廳,這里面擺滿了各種機械。
但最居中的,當然就是用來試驗性能的蒸汽機。周圍那些,無非再通過傳動連接起來測試實際功效的機械,或者是起重裝置,或者是輪式裝置,又有其他各行各業用得比較多的一些機械。
而面前的蒸汽機體型已經不算很大。
旁邊有工人已經在等待,他拿著鐵鍬,旁邊是一大斗的精煤。
“點火吧,朕看得懂。”
朱常洛一聲令下,那邊就開始鏟煤入爐,燒水啟動。
笛卡爾并不太喜歡嘈雜的試驗廳,但這時伽利略已經到了他身邊,用已經頗為生疏的話對他說道:“來到東方這么多年,皇帝陛下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
“是什么?”
伽利略看著前方正在說話的王徵和皇帝二人:“追求真理固然重要,但要讓每一個人都信奉真理,需要看到真理能為他們帶來什么。讓所有人都因為真理而感受到生活能變得越來越好,那么真理的力量就會勝過一切,再不是任何教條能束縛住的!人人都知道了真理的力量,那么學者就會得到最大的尊重,最豐富的研究資源和最大的自由!”
笛卡爾凝眉深思。
伽利略笑了笑:“現在你的思考成果,更多還是集中在哲學上。相信我,皇帝陛下也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等你讀完了陛下的著作就會明白。哲學是所有知識的母親,所以皇帝陛下在那么多學科上都十分有開創性和預見性,那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頓了頓之后他才說道:“力學定律,就是陛下直接告訴我們的推斷。我們所做的,最終無非是通過實驗和數學去證明。哪怕僅僅是這個過程,也衍生出了真空、氣壓等等諸多新的概念。就比如面前這個蒸汽機,它其中所蘊含的知識,就遠超你想象……”
前面是王徵向皇帝說這一式蒸汽機的改進內容,后方是伽利略向笛卡爾說明其中包含的科學原理。
朱常洛是懂行的,他聽王徵說這是重新設計的汽缸造型、又用了橡膠提高密封性最終提高了內部氣壓,又專門設計了壓力表來為控制提供數據指標,再就是用雙氣缸利用好高壓蒸汽的二次膨脹提高燃燒效率和轉速,此外又有鄒瑾所涉及的調速器穩定輸出動力。
觀察試驗結果是一個漫長過程,諸如使用壽命這些東西至少目前是觀測不到的。
但歷史必然性還是在這里,蒸汽機所取代的便是目前更為低效的人力、畜力、風力、水力,因此馬力這個單位還是被他們提了出來。
“最開始那一式,不到十馬力。前年底大有提升,到了近三十馬力。”王徵指著那邊被帶動著飛速旋轉的輪子,“如今這一式,不僅小了許多,每個小時所需燃煤少了足足四成,馬力卻已近百匹,一分鐘過百轉。此前用重輪試過,以這一式蒸汽機大小,可以用于車船了。若是大船、大車,自可再另行定造更大的型號,馬力未嘗不能有數百甚至破千。”
“慢慢來。”朱常洛心滿意足,“要到那種程度不是容易事,爐內氣壓、傳統損耗、安全穩定都要想辦法再突破。先用起來!這件事,朕會安排樞密院、官產院與博研院會商。”
看著經過調速器之后驅動輪子很穩定地旋轉的機器,朱常洛看向了隨他過來的鄒瑾:“你也功不可沒!博研院院士,不拘專研學問大道之人,也可授工程機械應用大才。這一型蒸汽機已可實用,即便以如今煤價,一臺機器幾乎等于百匹健馬之力,那這賬就算得過來了。你功不可沒,可補授院士!”
鄒瑾自然大喜,連忙謝恩。
朱常洛心情大好,扶起他之后撫了撫手掌:“來往于京城唐山之間,這些年你們都辛苦了。機械所的機械廠,肖德和,此后你到官產院去,主持這件事。大明若能用上一萬臺這機器,便是百萬匹健馬之力。十萬臺、百萬臺,翻天覆地!這是千年未有之劇變,你們都能看見!”
肖德和激動不已。到官產院去,難道不升官?而看皇帝如此激動,到官產院去的這個官位更不會低——那可是要主持這蒸汽機生產以及整個大明應用的。
“首先便是艦船、采礦、冶鐵,還有黃河大鐵橋,下一步便是交通、官辦大工廠。”朱常洛說著,已經是在理思路,或者說對他們說早已想過的思路,“遵化那邊朕就不去看了,軍械都能稍緩,把機械廠生產蒸汽機所需鐵和零件先供足……”
笛卡爾只見東方皇帝興奮地布置著工作,他已經不再受關注,包括他的導師也一樣。
“不要忘了,皇帝陛下還是帝國的主宰,他很忙。”伽利略對他笑道,“可以準備一下了,過兩天我們就要到帝國的都城去。在皇帝宮殿的北面,那里才是學術的殿堂。那里的那座山頂,已經有很多石碑圍繞在圣殿旁,每一個石碑上都篆刻了一條真理和它的證明者。”
笛卡爾看著伽利略,后者眼中滿是期待:“我相信,那里將來也會有屬于你的石碑。不過既然已經來了,要不要取個東方名字?我是很晚才取的東方名字,但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就叫我伽利略,而不叫我賈問道。還有個笑話,說我不是假的探索學問大道者,忽略名利加入到東方的家伙。”
這個笑話的含義笛卡爾一時不明白,他問:“那您覺得,我該叫什么東方名字?”
“嗯……就姓狄吧。”伽利略解釋了一下同音字和姓氏的意思,隨后說道,“我被你的天賦所吸引,你關于結合數學與物理的想法讓我也很有啟發。東方有句古話,叫做人杰地靈。現在你已經來到了東方這片神奇而寬容的土地,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杰出的大學問家。就叫狄人杰,怎么樣?”
“您取的名字,一定是很好的。”
“那當然!”
于是賈問道帶著狄人杰也隨著大隊伍離開,身后是聽到了伽利略字正腔圓“狄仁杰”幾個字的盧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