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量還在不斷加重。
等盧象升行了正式的拜師禮,被傳到養心殿來的是剛剛參加完講筵的太子朱由檢。
“這是爹專門新收的弟子,常州府宜興縣人士,盧象升,字建斗,萬歷二十八年生人。你先認識一下,以后要多親近。”
“是。”朱由檢看著這個仍舊有些不知所措的同齡人,好奇但溫和地行了個揖禮,“父皇弟子,便如我兄弟。盧兄,幸會。”
“太子殿下,這如何當得……”
盧象升規規矩矩,當時得以參見太子的禮儀回過去,
他心跳得厲害,現在打量自己的人又多了一個。
“將來你們總有一君一臣的那天,何況若是再無什么差池,你也是朕的大女婿。”
朱常洛的話讓朱由檢心里同樣再度一驚,看向盧象升的目光又多帶了一重審視。
從未聽聞父皇專門收過什么弟子,如今……竟然又準備讓潤菱下嫁于他?這小子何德何能?
田樂看皇帝把太子也叫來了,神情變得凝重。
“總要你心甘情愿,才能沉下心來好好學。”朱常洛看了看盧象升,指了指,“坐下吧。事涉將來國政大計,太子也要聽著,免得將來心有芥蒂。”
盧象升戰戰兢兢地謝恩過后,坐在了田樂旁邊。
而朱由檢聽到朱常洛這么說,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父親。
只見父親也看向了自己,鄭重說道:“如今你稚氣稍褪,人快長大了,見識也多了些。爹與田老太師君臣兩不疑,今后自是一段佳話。你雖在爹跟前耳提面命,只是待你坐上大位,皇權相權之分、泰昌新政之制,誰知會不會有什么天大變故?”
這段話如同晴天霹靂,不僅盧象升臉色一白,朱由檢更是立即站了起來面向父親跪下去:“父皇天縱圣君,所思所謀皆江山社稷、大明千秋萬代,兒臣豈敢……”
“要堅剛不可奪其志,則需內有篤定圓融之見識,外有牢固規制、賢良忠臣。要不然,到時候可由不得你。”朱常洛很感慨地拍了拍自己的椅靠,“朕坐在這寶座上,若是稍有懈怠、偶愿逞欲,輕易便墮落了。拜了八相,略削皇權;壓了內臣,盡信文武。你將來能不能像爹一樣想得通透是一方面,臣子之中有沒有人逢迎上意做些什么又是另一方面。”
盧象升只見太子跪在皇帝面前身軀微顫,他自己也感覺隱隱有一座大山向自己壓來。
陛下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不要驚懼。”朱常洛說道,“起來坐下。朕與老太師固是君臣,希智與我又是亦師亦友。你是我兒子,建斗是我學生,今天便算是一家人了。聊的雖是家事,奈何天家事便是國事?我想將你養育成為與歷代太子都不一樣的儲君,自然得用不一樣的法子。這法子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坦誠以待四字。”
盧象升雖然年輕,但才學非凡,史書更看了不知多少。
每每太子成年、久在儲君之位,天家父子之間彼此猜疑從來不少;新舊朝更替后,朝臣更迭、國政大改,更是數不勝數。
“老太師再有個一兩月就要與朕一起離京了。這段時間里,這樣的家事多聊一聊,老太師也要坦誠以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陛下襟懷朗照萬古,臣感佩莫名!”田樂心頭沉重,“陛下當年所言,莫非……當真要做?”
“當然得做!”朱常洛很肯定地點頭,“凡事都分兩面,如今在學問大道上同樣有殊途同歸。君與臣、官與民、文與武,無不暗合陰陽變化之道。過去說皇權受命于天,朕也講過權來自于下,君也好相也好,總需另有暗合大道之制,才能不拘誰人在位都能各司其職!”
田樂站了起來,彎下腰去:“陛下要做此大事,恕臣直言,建斗恐怕擔不起。臣本以為,陛下只是要他……”
“希智莫非忘了,朕還不到四十?”
“只是……”
“重要的是,得有人做過!”朱常洛堅定地說,“做過了,史冊上就會留下記錄。后世縱然再有波瀾,總會有不世之材明白朕的一片苦心!”
田樂再不好說什么,只是失落地坐了下來:“恨不晚生三十載!”
盧象升覺得今天太刺激了,他偷偷看了看太子,只見他也一臉疑惑。
而很顯然,陛下和田老太師以前就聊過這樣的事,而田老太師覺得還遠不是做這樣事的時候。
這件事,很明顯涉及到皇權這個敏感問題。
他得多大膽子才能和皇帝討論這種話題?皇帝居然也肯說……或許連八相之設,都是此事的一小部分而已。
“也不見得時候未到。”朱常洛笑了起來,“底子已經打下了,將來大明和天下的變化只會越來越快。不提前做準備,到時候大勢一成,那才是當真會有大亂子。”
見兩個小輩一頭霧水,朱常洛頓了頓,收起笑容分別看了看他們,隨后說道:“今日先放開思緒,先講古,再引你們二人試想一下將來。若諸制和如今一樣不變,過得數十上百年會怎么樣。”
盧象升不由得微微張了張嘴巴:數十上百年……那時候的情形,如今能預見嗎?
誠然,如果大明并沒有出現如今這位皇帝,恐怕數十上百年后的故事大體上翻翻史冊就夠了。
過程細節不用多計較,可總歸無非就是仍有君臣,仍重農桑、仍鄙工商。
不過許多姓氏的沉浮罷了。
但如今大明已經與二十年前完全不同了。
作為“弟子”,盧象升第一次上課。
天子不愧是如今的“哲人王”,他親自上課同樣別開生面。
屏風被拿進來之后,朱常洛就從養心殿里鎖好的箱子之中拿出了數卷來掛上。
“這些年里,早就前后思慮過不知多少回了。”他自己動手,朱由檢趕緊過去幫忙,卻聽父親說道,“原本也是要給你上課的,如今你便和建斗一同聽吧。”
盧象升只見田樂朝他使了個眼色,于是點頭后惴惴不安地站了起來,也走過去幫忙。
“一頁頁講吧,你們二人就在那里翻著。希智,我主講,你輔以見聞、實例。”
“臣明白。”
朱常洛踱過去,坐在了田樂旁邊。兩個小的各站在一旁,悚然看著屏風上的內容。
“嗯,最根本的思考,就是為什么要有皇帝。”
如果說格物致知論只是朱常洛涂涂抹抹、借助后世偉人賢哲的理論來闡述出來,那么這一系列課才是他如今有十多年皇帝“從政經驗”之后集大成的心得。
最重要的是,得符合如今這個時代的情況。
這個時代的技術水平,這個時代人們的思想觀念,這個時代已經有的和經他修改過的各種制度。
但為什么要有皇帝這個話題,仍舊屬于“古”問題。
抽絲剝繭,去蕪存菁,被褪去所有包裝的皇權的本質,其實又不是沒有先人認識到過。
只不過朱常洛有著不一樣的解讀視角,他的認知邏輯,更加客觀、更加冷酷。
“……現在你們都明白了。盡管都稱皇帝,但泰昌朝的皇帝和大明此前諸帝不同,大明皇帝和以前歷朝皇帝不同;盡管都稱天子,秦漢以后天子與商周天子也有不同。”
朱常洛看了看田樂,他自然要提供臣的視角。
從官制演變來看,同樣是帝制,但權力邊界當然是不同的。做秦漢的臣,和做唐宋明的臣,從出身來歷以及權職大小等等諸多方面不同的地方多了。
這是比較研究的路子,但要深究原因,自然得往更本質的層面去找。
說到最后就是說人,說人的利益。
“泰昌一朝,朕從不諱言利字。”朱常洛凜然道,“道德、律法,都很重要,但那都是先賢已經參悟到了這一層,為免禍亂才找出的法子。歸根結底,利字也有許多重。最根本的一重,便是生存,再次便是安全、穩定,再上才是其他。但一個百姓個體的生存和安穩,與家、族、國的生存和安穩又有諸多不同。”
說透了這些,細細講述之后,朱常洛才總結道:“要有皇帝,便是考慮到了所有之后的必然選擇。由利出發,處于不同地位的人最終都共同認可了這個法子。不管過程是什么,最后穩坐皇位的,就是來負責分配所有人利益的人。其余所有,無非添磚加瓦、多加美化裝飾。只要不是一開始就分配不好,那么只要做得不算差,國祚還是能長久不少。”
他看著自己兒子:“但這事好做嗎?人皆不患寡而患不均,私欲又總是比公義更加切膚。從無千秋萬代之皇朝,一是根本無法保證每一個皇帝都能做好這件事,二是因為只要不能不斷開拓、越到后面的皇帝總會越難做。”
田樂嘆道:“臣如今還時時恍惚,實在不敢想大明氣象能在泰昌朝又為之一新。陛下功業之大之難,實無異于挽天之將傾。”
“僥幸而已。”朱常洛看著朱由檢,“這便如圣廟前所刻定律一般,誰也逃不脫!我享福縱欲了,遭難的總會是子孫,你也一樣!”
朱由檢只能凜然彎腰:“兒臣謹記!”
“僅僅是謹記,并無作用。”朱常洛搖搖頭,“設了八相,君臣共治,同樣有利有弊。提高軍費,開疆拓土,新得利益也總有分完的一天。改革宗藩之后,再加上邊軍遙遠,割據禍亂又如何避免?”
朱由檢大汗淋漓,不由得問道:“那如今要鎮南洋、收東洋,豈非仍是飲鴆止渴?”
“這正是要你們試想一下的局面。”朱常洛看著田樂,“希智,你說說看,若是放任自流,數十上百年后,實土虛疆后該是何種局面?”
田樂咳了咳清了清嗓子,先喝了一口茶,隨后就站了起來:“那臣便一條條來說,首先是臣最熟悉的樞密院……”
說來說去,很簡單。
就算設計再精巧,但如今已經成為獨立體系的樞密院將來最大的隱憂在于兩點:服不服天家,會不會與文臣及外封王公聯手。從搞割據到傾覆江山的可能性,全都存在。
如今很安穩,當然因為才剛剛成立不久,舊勛臣大多被“排擠”到更加重視商貿利益那邊去了,新勛臣還有大把建功立業機會。
最重要的是:皇帝仍年壯。
隨后田樂又講到壟斷了大明對外官方貿易渠道的宗明號、昌明號,還有許多已經獲得牌照和特許權的民間大商之家。目前對他們的約束,主要還是由于仍在增長階段、皇帝仍在。他們的背后,宗室、勛戚、地方大族、官場官吏,將來同樣是龐大無比的力量。
這對相交相重多年的君臣,對于將來的推演都是合理的。因為兩人都深諳人性,也有著豐富的政治經驗。
“總而言之,根本不必忌諱人分三六九等的說法。天家、宗室、勛戚都是超等,官分九品,士農工商。這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利益圈子、團體,即便最弱小的普通百姓,將來只要團結起來、互相合作起來,都有掀起滔天巨浪的能力。”
“那……那可如何是好?”才十多歲的朱由檢一想到將來得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兒子面對那種局面就不寒而栗。
此時此刻,他有一個功績如此大的父皇,少年意氣仍想以父親為榜樣,將來做個好皇帝。
但今天父親和他最信重的老臣向他展示了那冕旒的分量有何等之重。
這時,田樂對朱常洛行了一禮:“陛下,臣斗膽再諫:設那勞什子群賢議院,也不是什么好法子!平白多了個枷鎖,狼子野心之輩倒能借之興風作浪,明君圣主和賢良方正之臣想做什么卻會更加束手束腳!從長計議,陛下若能教太子成材,再傾力培養年輕干臣,將來……”
“那不又只能因人成事?”朱常洛搖了搖頭,“無妨,朕已經想通了。這么多年以來,朕一直私下里想這個難題。朕知道有個法子,只是那個法子為什么能成,這道理朕一直沒有想通透。那群賢議院,只是表而已。而這里,朕最近才想透。”
田樂詫異又期待地問:“里……是什么?”
“還是那四個字,坦誠以待!”朱常洛看向兩個年輕一輩,“只是要讓天下人信服這是朝廷在坦誠以待,需要從心底里以之為志、身體力行!這個勢成了,才如同無形天道約束!此后,不論是君是臣,是陽是陰,都只能在這里面打轉!”
“臣愿聞其詳!”田樂鄭重請教。
他對皇帝有信心。
盧象升聽到這里其實已經很激動了。
皇帝要做的事,顯然是超越一朝一代的偉業,是想真正解決千古難題。
還有什么大事比這個更合軍國經規之制幾個字?做成這件事,不管什么名分,那又哪里會不如古今將相名臣?
“路其漫漫,無非仍是高舉一片公心,昭然如炬!”
朱常洛走回御案旁邊提起了朱筆,用力寫下了兩個字。
三人湊過去看了看,不約而同地問道:“同……黨?”
“不錯!同心為民,同念奉公,同力強國。以此為志,可謂同黨。明君賢臣,皆是同黨!”
“臣……不明白?”田樂疑惑地看著他,“這……有用嗎?”
“有用!”朱常洛很肯定地說道,“大道至簡。之所以能有用,便在于要公示天下,而后知行合一。就如同這么多年來都說受命于天、都說圣賢教誨不可違一樣。要天下人都知道,都信當然難,但都不得不信不難!要點便在這里面,表里合力,恰如陰陽相濟。聽朕細細道來……”
他確實是結合了這么多年的經驗,終于才在最近想通了即便前世也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到底是什么魔力讓他曾經非常熟悉的那個組織能不斷地適應變化,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和組織能力,解決了那么多古今中外都難以解決的組織難題?
不是說別的,就好比內部演進得非常極端的軍隊問題、專權問題、路線大轉變問題。
沒什么道理啊。
這絕對不只是其誕生經歷了血與火淬煉或者百年沉淪的原因。那樣的事,歷史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也同樣不是一句歷史局限性就能解釋的,古人里能想得深遠的同樣不少。
但他來到了這大明,親自面對著最強盛期的儒門之后,他終于有所體悟。
為什么他還是認可了夫子“至仁”的名號?
因為自從他喊出了仁義道德之后,自從這一套被綁定在皇權身上之后,從此就給天下歷朝歷代的君臣上了一把鎖。
私底下和實際里怎么樣且不論,但至少公開層面,誰也不能逃脫這把鎖,都得用著這樣一套規則。
因為這套規則就像決出了皇帝之后再由君臣建立朝廷一樣,都是整體利益分配當中十分好用、成本非常低的一套法子。
朱常洛遲遲不能徹底去搞什么官紳一體納糧,便是由于還沒有新的法子。
而他熟悉的那個組織能始終有那么高威望、那么高的穩定性的原因,道理是相通的。
因為她創立之初,便不諱言自己的理想。
那不是某一個個體,那是一個規模足夠龐大的組織。
一個人天天以道德楷模自詡,都不好再公開做個壞人。
一個組織不斷地做著公然宣稱,難道只是為了喊口號哄普通人?
不!那是為了約束組織內部!
盡可能地約束。
當然了,只有口號,當然像田樂疑惑的那樣:有什么用?
所以在朱常洛說完了群賢議院所代表的規矩之后,田樂終于茅塞頓開。
“……這樣一來,在這同黨之內,明君賢臣想做好事,反倒是大義在身無往不利;狼子野心之輩,反倒束手束腳了……”
“沒錯!”朱常洛笑道,“一腳站在道德高地,一腳站在議事決策規矩圈里。好的制度,當然得幫著想做好事的人,防著想做壞事的人。”
“……只怕公文流程上,并不方便。”田樂立刻就皺著眉頭,“陛下自然清楚,歷來諸多弊病,都藏于案牘架閣和公文流轉之間。”
“不著急。”朱常洛拍了拍兩個小輩的肩膀,“他們還年輕,朕也年壯,先往這個方向籌備、做事、營造大勢。再說了,朕也清楚,整個君臣朝廷官府也只是表,生產技藝和平民百姓福祉才是里。將來,自有讓這政令上下極其通暢的法子和器具,讓狼子野心之輩徇私舞弊和結小黨弄權的空間越來越小、時間窗口越來越短!”
盧象升聽著許多新名詞,但都聽得明白。
他忽然福至心靈:“陛下,那黃河大鐵橋,是不是其中準備之一?”
朱常洛笑著再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孺子可教也!”
朱由檢則捏了捏拳頭,朱常洛察覺到他身軀的緊張,則是輕撫了他的后腦勺一下:“你也該越來越看透了,即便是爹也無法隨心所欲。諸多大事,本就是要君臣商議周全、顧及了各方反應才做決定。正如老太師所言,此制利于明君賢臣,那就夠了。你的兒子不好說,但難道你已經想著只做個庸君甚至昏君?”
“兒臣明白了!”朱由檢抬頭看著他,“兒臣要學的還有很多!”
“沒錯,還很多!”朱常洛露出一個溫和而勉勵的笑,“記住:若是朱家子弟擔不起這天下大同之志了,江山本就有傾覆之危。群臣還認不認朱家為黨首,都一樣。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朕也一樣。皇帝不好做,一開始不就講了這個嗎?”
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里,盧象升認識了完全不同于自己想象的皇帝。
誠如他所言:坦誠以待四字而已。
盧象升比太子稍稍年長,懂得更多一點點。
他知道今天這堂課的分量,也知道了自己將來的責任在哪里,更知道了皇帝對他的期待是什么。
哪里是一個駙馬都尉的身份約束?
將來不拘文武士農工商,最重要的又豈是其他身份?
首先,你是不是秉承天下大同之志,同心為民,同念奉公,同力強國?
是,你便是天子同黨,大可作為。
不是,你去做百姓,享受天子同黨為“公仆”。
盧象升之前聽到這個概念是很麻的,但現在又覺得很刺激。
天下大同啊。
像是有什么在他心底涌動,讓他不由自主地看著皇帝。
他高高在上,竟然以此自覺?
天黑了很久之后,他的家仆才在田府等到他醉醺醺的少爺回來。
“今夜就在我這歇息吧。”田樂同樣大醉,但他滿臉都是放松愉快神色。
“老相爺,我家少爺這是……”
“既成陛下親傳弟子,這酒豈能不滿飲?”
“陛下……親傳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