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的戲,自然演得融洽。
孔尚賢回曲阜后施展“雷霆手段”,自己也割了肉;朝堂上彈章四起,山東地方大員虎視眈眈,如今皇帝真的來了。
于是闔族代表一同在面圣時再請改孔子封號,朱常洛仍舊沒表態,只是說了這事要朝臣們議一議。
“夫子有言,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夫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志于仁者,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子又由仁及政,曰仁,人心也,人之以安宅也;義,人路也,人之正路也。仁者愛人,可舍生而取義。”
朱常洛說了這一段,望著孔廟的門停頓了一下才說道:“夫子至仁,功莫大于一句為仁由己,我欲仁,斯人至矣。孟子功莫大于勸君行仁政,民為貴,社稷次之而君為輕。群臣有奏請封禪泰山,朕為天子,如今大明黎庶稱不上盡數能安宅,天下更談不上克己復禮而歸仁,朕有何功績可上告于天?”
“朕此來山東,敬夫子道人人可為仁人,敬孟子倡天子該為仁人、愛人民、施仁政。朕欣而從之,愿為仁君。”
于是便舉步往孔廟之內先行去。
背后自然一片贊頌之聲,唯有孔氏一些族老聽得稀里糊涂,本來臉色大喜,后來才看到孔尚賢的精神更恍惚、更加茫然無措。
他們不明白為什么。
細細看去,伴駕官員和山東地方官們的眼神也意味深長。
現在不是說話時候。皇帝親謁孔廟,隨后駐蹕于孔府,次日才取道孟子故里,而后到濟寧去。
孔尚賢得一直跟著。
這段時間里,孔氏內部自然已經私下議論紛紛。
“陛下敬先祖,這是好事啊,還稱頌先祖至仁!”
“是啊,拜謁孔廟比封禪泰山還重要。陛下要施行仁政,為何有些官員神色恍惚?衍圣公他也……”
“是不是因為陛下說克己復禮,他們擔心之前對我孔氏逼迫過甚了?”
在一群半吊子看來,皇帝到了曲阜,態度上總體都是十分溫和的。
駐蹕于孔府,那自然又是施恩。
“貞教,你怎么不說話?”
已經從曲阜知縣位置上離開的孔貞教冷笑一聲:“愚蠢!”
“你!”
孔貞教甩了甩袖子:“既然悟不透,就等他回來再說給你們聽吧!”
對于孔尚賢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他的曲阜知縣,孔貞教當然有些怨氣。
能出任曲阜知縣,他在如今的孔氏族人里當然算是優秀的,因此懶得理會這些搞不清楚局勢的家伙。
而孔尚賢疲憊地從濟寧回來之后,面對那些疑問果然大發脾氣,多日來壓抑著的情緒爆發出來。
“什么是仁?能好人,能惡人,殺身以成仁!陛下要做仁君,他喜好什么人?厭惡什么人?是寧愿身死也要成就仁政,還是殺別人之身以成全成仁?”
“封禪泰山,增泰山之高以報天,附梁父之阯以報地,明天地之所命,功成事遂,有益于天地!陛下不封禪泰山,不去搞受命于天那一套,沒人勸諫而自言民為貴君為輕!仁者愛人,仁君愛人民,還聽不出來嗎?”
“陛下眼里,黎庶才是人民!天下人人都能安宅富裕才是仁政正路!天子克己復禮,官紳是不是也該克己復禮?禮部改為禮法部,多了個法字,你們就不明白什么意思嗎?”
“先祖和孟子是儒學祖宗!祖宗!何為仁,何為仁政,陛下已經明言了:這仁君,是要好人又惡人的!這天子,是要損有余而補不足、行天之道的!”
“官紳若能克己復禮,則是被好之人!若不欲成仁,就是被惡之人!被殺之身!被損之有余!被告天地之功績!”
孔尚賢咆哮完了之后慘笑道:“仁義講了兩千年,天下官紳,誰能翻了這兩千年來累累著述,說先祖和孟子都錯了?至仁先師……已經不用議了!先祖學問,僅止于修身成至仁,還不明白嗎?尊孔之儒生,當先求己身至仁!克己私欲,復守禮法,才是被好之儒生!”
濟寧南面,運河這一段便緊鄰寬闊的微山湖。
此刻,方從哲在理藩院那條船上,其下理藩院官員們閑來無事又在品茶聊天。
做功課也不能一直做,何況今天這一局是方從哲召集的。
“理藩院要記著陛下博愛仁心。即便諸藩蠻夷,陛下也以子民視之。既行仁政,則上兵伐謀,理藩院將來是重中之重。”
孫傳庭點頭受教,進而請教道:“外相大人,由此推而廣之,則陛下所言天下歸仁,不只大明之內?”
方從哲笑著點了點頭:“伯雅聰慧。天下嘛,自然是普天之下。天下歸仁,自是率土之濱俱為臣民。昔年英國公克復交趾,朝廷在交趾可算不得施行仁政,終究是得而復失。就不說交趾這些地方了,大明諸省又哪里談得上歸仁?如今陛下之志為正論,若能天下歸仁,自然天下大同。”
孫傳庭肅然起敬,尤其想著這天下……并不僅僅只是大明境內。
“天下……大同?”
“要不然,博研院又何必琢磨更多度量衡?”方從哲肅然道,“廣州這個商貿博覽會,博研院諸供奉伴駕南來,可不只是為了協助陛下講學。”
御舟之上,朱常洛看著從南面送到御駕這邊來的呈報。
“這么說,從淮揚到江南,士林如今已經一片嘩然了?”
他開了口,劉若愚只說道:“陛下登壇授業,正論大道振聾發聵,許多年輕士子還是頗為振奮的。只不過不少人皓首窮經多年,如今聽得自然格物才是腳踏實地學問之基這種正論,自然有無所適從之感。”
“長江后浪推前浪,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就能優榮富貴的好日子確實要過去了,腐儒嘛,嘩然便嘩然。”他只是輕笑著,隨后囑咐,“御駕往南,這就到富庶之地了。朕要親為表率克己,你和鄒義要盯好下面的人,不可勞民傷財。一路上哪個地方非要大張旗鼓迎駕進獻貢禮的,找些典型辦了。朕此行,主要是講學,是去廣州再厘清一下藩邦的。”
“臣記住了。”
朱常洛看著他,頓了一下才笑道:“總算能改口了?”
劉若愚有些尷尬:“陛下恩德,倒是臣著相了。”
“你們是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朱常洛說道,“如今不比從前,內臣所管之事,所派之差,都與以前大不相同。你們服侍朕,這名分自會慢慢越來越正。”
“臣代內臣們叩謝陛下恩典。”
“起來吧。你在朕身邊這么多年了,盼你將來也能在青史上留一篇。三寶公公是自海上建功業,你能幫著朕打理出一個得民心的天家和宗親,讓朕要推行的愛民仁政當真造福于民,青史自會好好記你一筆。”
劉若愚鄭重地點了點頭:“臣定盡心竭力。”
“去吧,寫一封信給成敬。”朱常洛嘴角含笑,“朕也好些年沒見他了,讓他在南京好好準備著。御駕到南京時,讓他請諸王一同只在碼頭接駕便好。”
南京城內,皇帝在太學山東書院所講的內容確實已經傳到這邊來。
成敬已經在南京呆了十年,如今他也垂垂老矣。
但他很放松,對著徐弘基等人漫不經心:“漫說寧國公在這里,就算寧國公不在,如今靖國公隨行,陛下攜天威南下,何必憂慮?”
徐弘基說道:“確實議論紛紛……”
“也就只能議論一下。中樞衙署再度大改,南京諸衙何去何從,工商牌照怎么辦,賦稅怎么收,他們的心本來就是懸著。”成敬看得明白,“這心里的大石要落地,總要南直隸和江南官紳們拿出個態度來。”
說罷瞥了瞥他:“實則有人托你來問問我的口風吧?”
徐弘基尷尬地笑了笑。
他這一脈在南京傳承了這么多代,與江南各家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多少年來,再沒有天子親臨南京的事。
現在這個天子,又是一個對江南亮過刀、而且明顯正繼續磨著刀的天子。
他還剛剛在北面砍得韃靼人、女真人跪地臣服。
前年那一戰,戰事緊張之時江南大有謬論。大勢已定之后,王德完在江南大肆辦案,朝廷借機又翻了一批舊賬。現在王德完被擢升為新的稅政部尚書,江南能不怕嗎?
“歸根結底一句話,奉公守法、遵行政令便好,有什么好怕的?”成敬悠哉悠哉地說道,“新增金花銀養著孝陵衛和水師這么多年,魏國公不該摻和民政。學學寧國公,怡然自得。”
徐弘基神情一緊,趕緊說道:“公公所言極是。”
南京城里,士紳們怎么議論不管,南京諸衙的文臣們著實忐忑異常。
執政院已經設立,皇帝已拜八相,北京中樞衙署已經與南京諸衙迥異。
目前自然仍舊是慣性在往前走,但這種情況注定不可能持續太久。
皇帝到南京時,必定要解決這個問題。
江南最大的問題,就在于江南是賦稅根基、人才根基;南京與北京合為一體,才是完整的中樞。
利益面前,有太多人想要維持江南的現狀。有一定的自主權,才談得上保護他們現有的利益。對北京和中樞的財政支持,就是拿出來交換這部分自主權的籌碼。
如果大明國都仍在江南,則九邊過于遙遠。既不利于邊防,又沒有這兩百余年來把北敵已經在遼金元時期生活了數百年的漢民重新融為一體的功績。
遷都北京后,則又離不開更富庶的江南通過運河對北方的支持。
不過現在,時機已經初步成熟。
首先北邊大大緩解了邊防壓力,構建了一套新的邊防體系和宗藩關系。
其次運河之外,昌明遮洋行已經運轉多年,海運已經初見成效。
再次皇帝大改北京中樞、放權拜相后,北京諸官的利益已經與新政得失高度捆綁。
再再次:湖廣雖仍屬于一般而言的江南勢力團體,但朝廷的水利路橋規劃里已經有經河南入湖廣、自湖廣去陜西關中的干道,湖廣糧倉將來恐怕另有定位;遼寧省和承德府設立后,北邊從長遠看也自會有新糧倉。
最后就是:圣天子在文治武功上已經足以讓人敬畏。
前兩年是武功,而這回南巡先造起的聲勢居然是學問。
這個問題牽涉到人才,牽涉到進身之階。
循著皇帝在學問方面的指引,自然更容易進入朝廷。通過新學進入了朝廷,自然要站在皇帝那邊,施行新政。
人人都知道皇帝早早就定下了愛民的基調,朝廷運轉始終是需要錢的。江南作為朝廷的賦稅重心,此后還要富國強兵,那就只有更富裕一些的大族大戶割讓利益。
南京諸衙,過去就是江南大族大戶們利益的代言人。
他們通過與北京爭奪對南直隸、江西、湖廣、浙江的民政自主權,在皇帝難以更有效管理的江南維護他們的利益。
所以南京諸衙如何自處?
“趙大人,您從北京改任南京。如今御駕已到南直隸地界,火燒眉毛了,您說句話啊!”
趙世卿看著同僚們焦急的表情,不置可否地喝著茶。
上一個南京戶部尚書是蕭大亨,他后來做了當初的施政院總督政務大臣,只是可惜年紀大了沒能成為這大明第一個宰執。
如今他從北京戶部尚書改任南京戶部尚書,值此人心惶惶之際,他這段時間當然是南京諸多文臣的核心。
大家都在找出路。
“我說話又有什么用?”趙世卿放下茶杯之后漫不經心地說道,“江南的事,慣常就不是朝廷怎么說,南京諸衙怎么說,而是江南各族各家怎么做,朝廷要花多大力氣讓他們做。”
南京諸官們頓時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他們還只是急著議論紛紛,你我何必著急?”趙世卿淡然說道,“你我皆為朝廷命官,陛下有什么旨意,朝廷要怎么改,難道你我要抗旨抗命?”
“可是……”
大家越看他,越覺得他早就胸有成竹,恐怕知道些什么。
“無非要個準信嘛。”趙世卿了然于心,“你們也不妨對他們直言,就說說你們有沒有抗旨抗命的決心好了。總之,我趙世卿沒有。”
御舟正在穩步南來,皇帝已經進入南直隸。
他要把江南變成什么模樣,此刻江南各家心里都沒底。
于是皇帝這一路上公開的一些言論,當然會被細細推敲。
這一天,皇帝在曲阜的說法也傳到了江南。
皇帝說他要做仁君,施行仁政。
不少江南老朽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