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九年,天子北狩,于通遼會盟北疆諸族。
泰昌十年,天子南巡,再于廣州受南洋各邦朝覲。
但懂的都懂,天子除了理藩院的方從哲,還帶了官產院的賀盛瑞、文教部的徐光啟和博研院的許多供奉,目的就不那么簡單。
這一次,太子沒有隨行。
京城里還有六相,太子還年輕,監國自是不能,但田樂、定國公、英國公都在京城。
他們與葉向高及其余四相共同組成天子南巡時的中樞班底。
咨政學士們也在。
這當然算一次考驗:在天子鄭重拜相之后的第一年,他們能不能在天子南巡時繼續穩步推進此前就定下的改革?
四月二十,百官送至京城外。
通往通州的運河上,這次是真正的“龍舟”。
御極之初,王德完等人奏請停龍舟之役。那個時候,工程制度完全不同,純粹是要派出歲辦雜辦、征伐徭役來完成。而有了昌明號、遮洋行之后,造船業本就是皇帝關注的一個重心。
秉承實用主義的指導,原先只放置于西苑湖泊之內的舊“龍舟”都被拆除,可用的木料成為了奉天皇極殿的一部分。
如今這仍然以舒適為核心的龍舟,是南京那邊的船廠新造的。
皇帝有心巡視他的國度,這件事從來不是秘密。
現在新政之風烈而急,變法的實質深度不知比泰昌元年深多少,天子終于要親臨江南了。
說是龍舟,但也不算闊氣。它的大小,比最大的漕船也只略大一些——畢竟沿途還有許多閘口。
不同的只是裝飾,是船上的結構。
當然了,一艘這樣的龍舟上,只有天子和麗妃母子、榮妃母子,另外則是內臣、宮女,這自然不算擁擠。
整個船隊則有大小船只近四十。
“京城就交給你們了。”朱常洛看著葉向高等人,然后又看著大兒子,“太子講筵不能斷,你要多聽,多學。”
“兒臣謹記。”
朱由檢看到父親沖自己笑了笑,又遙遙看了看那邊龍舟上揮著手的小人兒。
“行了,朕這就啟程。”朱常洛沖他們擺了擺手,“如有要事,自可奏來。”
他最后只看了看王安,便帶著鄒義和劉若愚向龍舟走去。
身后先是一片恭送和祝福南巡順利、天子恩澤被及諸省的贊頌,然后又是伴駕群臣與同僚們的道別。
伴駕的諸人當中,有年輕的徐霞客。自從母親和夫人被接了過來,他就安居于京城。但這回博研院數位供奉都跟隨皇帝一同南巡,他也要跟著一起學習。
而另有五個年輕的進士,其中就有孫傳庭,他授職在理藩院做外使司主事。
沒想到去年今年恰好聯捷高中。
其他四個新科進士,有授職在樞密院的,也有官產院等衙。他們被點名伴駕,自然都是難得的機遇。
孫傳庭登上了他們理藩院官員們乘坐的一條船,自然就與其他人開始交談起來。
對官場,孫傳庭還比較陌生。但是對孫傳庭,大家都很客氣——畢竟還沒到二十歲,孫傳庭今科雖不是名列前茅,卻也不容小覷。
“這一路,到廣州之前咱們是沒多少事的。”說話的是外使部的右侍郎,“不過如今北疆既定,圣天子遙看外滇南洋,路途之中還是要把功課做好。孫主事,南洋外滇諸國世情冊籍和歷年奏報輯錄,都在船上了吧?”
“下官領命以來,都已經辦好了,樞密院那邊也給了不少。”孫傳庭起身道,“下官這就去取來。”
“伯雅辛苦了。”他笑著看他的背影,隨后對其余四個理藩院官員說道,“到今日,伯雅實歲還不足十八吧?”
“萬歷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一的生辰。”有人記得很清楚,“明日滿十八,虛二十。”
“前途不可限量啊。”
“……難道說,不是院里呈了他的名字上去?”有人看著他的神情,明白了些什么。
這右侍郎并不言語,仿佛只是有感于他的年輕。
但理藩院伴駕隨行名單是過了他的手的,他知道呈進宮之前是沒這個名字的。
不論是不是皇帝欽點,能把他加進去的,都至少是二品以上的重臣。
這不是前途不可限量是什么?
說話之間,船隊還在做著準備。
過了許久之后,先是外面鞭炮齊鳴,隨后船身微微震動。
南巡隊伍這才真正啟程了。
到了臨近傍晚時,船隊才到了通州西面。
運河北岸的陸路上,自有行人。
他們退開了近百部,因為護駕親軍在兩岸行進。
“那就是靖國公?”
人群之中有人遙遙望見了一面將旗,小聲開口。
年幼的李鴻基伸長脖子看了過去,然后問他爹:“爹,靖國公是誰?”
“俞大將軍的兒子。”
“我說你這老漢,如今該說,靖國公這功業可是超過俞大將軍了,這國公,可是這做兒子的掙出來的。”
李鴻基他爹縮了縮頭,并不與之爭辯。
他只是聽說過俞大猷,知道如今的靖國公就是俞大猷的兒子。
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他們一家才從陜西來到了這里。
現在旁人開始說著那是俞大猷未遇明主,又有人說陛下接連北狩南巡耗費太多,李鴻基他爹都不想參與,只希望御駕早些離開,他們好趕路。
聽到有人說新邊和遼寧省多有大工,李鴻基他爹倒不認為這是什么壞事。
因為據說那邊都是官府出錢雇工,不是僉派徭役,那不就是有更多路子掙家用?
推著載有家當的車子,看著車上抱著兒子的媳婦,他只小聲說道:“再忍忍,耽擱了一陣,天黑前怕是到不了通州。”
等了小半個時辰,他們終于得以繼續趕路。
天色漸暗,他一下子沒看清路,獨輪車的車輪在一個小坑里一震,隨后竟翻了。
確認了媳婦和兒子沒摔著之后,再去看車子時才發現輪子摔壞了。
一路從陜西推到了這里,它也確實扛不住了。
“當家的,這怎么辦?”他媳婦抱著剛才被驚醒的兒子,愁眉苦臉地問著。
李鴻基他爹蹲在一旁,勉強看著已經斷裂的輪軸和已經吃不住力斷了一根撐柱的車子也一時無措。
家當都在這上面,車子一時半會也修不好。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更舍不得這個車子。
“沒辦法了,找找看附近有沒有什么廟對付一夜吧。你抱著娃,我扛著。”
“輪子能拆下來嗎?俺提著。還有包裹給俺倆……”
她抱著孩子,并不猶豫地就準備和自家漢子分擔。
李鴻基他爹只是蹲在那里小心鼓搗。即便要找木匠鐵匠修補一下,那也得小心。自不能讓這獨輪車子再有損壞,他得扛走,所以媳婦是必定得幫他拿一些包裹的。
這么一耽擱,天就更黑了。
沒一陣,就聽得馬蹄聲隱隱傳來,他有些緊張地望向西面。
那邊人馬眾多,隱隱看到馬燈搖曳。
“快,先讓到一邊!”
李鴻基他爹顧不得太多了,先把家當都搬到一邊,又吃力提起獨輪車來。
京城邊上,盜匪什么的倒不必過于擔心。但若是來往的貴人馬車,他當然不敢擋住別人的路。
果然,不一會就看到是三輛馬車過來,還有跟隨的四匹馬。
遙遙看見路前頭似乎有個壯漢舉著巨石一般的物事,他們也大吃一驚,長“吁”聲中止住了馬驚疑不定。
隨后一騎先至,看清了情況和放下獨輪車彎腰連連作揖的漢子才罵了兩句回去稟報。
車隊重新啟動,速度當然不快,畢竟是夜里趕路。
“等等。既是有人在這里摔了,恐怕路面不平。前去細看,小心些過。”
“父親,我要解手!”
“……也罷,那就歇歇吧,張戟,你前去看看,不知驚了人家沒有。”
說話的中年人看上去是個穩重的,干脆下了車,讓車隊小心過了這一段先在前頭等著。
同時也等一下自己的兒子從后面車上跳下來,到路邊解決三急。
瞧兒子那邊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他也很無奈,于是就走到了自己那義子那邊。
“驚擾了老丈。”他文質彬彬地,先說了一句,然后看著這一家三口和旁邊倒在地上的獨輪車,“天已黑,老丈怎么帶著妻兒還在趕路?”
“老爺莫怪。”李鴻基他爹又連連作揖,“今天皇帝出行,這才耽誤了一下……”
“……原來如此。”這中年人看了看他的獨輪車搖了搖頭,又看了看躲在那老丈身后抱著孩子的婦人,“哪里會見怪。若不是你們吃了虧,說不得我們一行人也要人仰馬翻,倒要謝過老丈才是。聽口音,老丈是西北人吧?”
“回老爺的話,俺們一家子是從西安來的。”
“西安府?一路到了這里?”那中年人吃了一驚,隨后目光一動,繼續問道,“這么說,你們也是想去闖關東的?”
“老爺真是什么都知道。”李鴻基他爹敬畏地看著面前的貴人。
那人笑了笑:“如今想去關外另謀出路的實在不少,不算出奇。你拖家帶口的,如今家什也壞了……這樣吧,張戟,你幫老丈把東西搬到后車上吧,我帶你們一程如何?”
“不敢,不敢,老爺不用管俺們。”
“相逢是緣。說來若非今天御駕啟程南巡,我們也不會耽擱到了夜里還在趕路。”那人笑了笑,“我姓張,浙江山陰人。老丈要去遼東,我也要去遼東,正好同路。”
“老爺……也要去遼東?”
“不是遼東,是朝鮮!”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一個十多歲的公子哥過來了,疑惑地看著他爹,“父親,這是?”
“沒什么。”那姓張的中年人笑著看李鴻基他爹,“老丈見到了,這是犬子,賤內也在。我們都是舉家去遼東啊,莫非老丈擔心什么?若是不想承情,一路上幫忙做些雜事,照料一下馬匹,也可以當做報酬。”
李鴻基他爹愣愣地不敢接著茬,畢竟面前這氣度不凡的貴人實在太熱情了一些,他不明白為什么。
“走吧,令郎年幼,難道就在這荒郊野外過夜?”
他說著不容置疑一般先往那前頭的車去了,被他牽著的兒子回頭看了看,疑惑地問:“父親,為何要帶上他們?”
“既在此相逢,便是有緣。遇到了,幫一幫,那又算得什么?”他卻又加上了一句,“多看一段時間再說。”
“……父親,我不想去朝鮮。”
“爹已經應了你二舅。”
“在山陰好好的……”
“怎么?爹瞧你在京城也十分開心啊。”
“可朝鮮……”
“好了,聽父親的。”那中年人說道,“上了車先把牛黃丸吃了,你太外祖父好不容易給你求來的。”
“……父親,我得吃到十六歲才吃得完!”
“今天已經誤了時辰了,聽話。”
少年像是有頑疾在身,但現在看著也健康得很。
另一邊,李鴻基他爹已經無從抗拒一般被貴人老爺幫了,隨著他們的車駕繼續往東趕路。
過了許久到了通州,發現居然是住在驛站。
能在這里住,要么本身是官,要么也得有門路有錢,可見還不是尋常普通老爺。
“張好漢,你們老爺究竟是……還有朝鮮?”他一路跟了過來,現在倒是安心了一些,不像是壞人家。
只見那壯漢張戟挺了挺胸膛道:“我們老爺當年可是魯王府長史,如今是蒙陛下恩準,去朝鮮為潞王他老人家效力的。我們家舅老爺,如今官居朝鮮議政,就像……就像咱們陛下新拜的諸相之一。”
李鴻基他爹腿一軟,哆哆嗦嗦地不敢多問。
年幼的李鴻基懵懵懂懂,十三歲的少年名叫張岱,他父親名叫張耀芳,他的母親姓陶,他的二舅名叫陶崇道。
等候多日之后,張耀芳終于拿到批復,等今日送陛下出巡的理藩院官員回來之后才開始啟程去朝鮮。
現在驛館的房間里,張耀芳對著夫人和兒子笑道:“看這一家人是忠厚老實怕事的,能從陜西一路推著車子到這里,可見是有決心也有力氣的。最好的就是有個只三歲的兒子,族中沒多少人愿隨我們去朝鮮,要是一路上看他們更沒問題了,又能收了他們的心,到了朝鮮自有用處。”
愿去遼東的多,愿隨他去朝鮮的,那就少了。
族中雇工不愿離開浙江,這不知根不知底的反倒會無依無靠,豈不是一種選擇?
當然了,既然準備去朝鮮,還帶著兒子這個陶崇道十分期待的侄子,這李老漢的兒子長大了,不也能成為兒子心腹嗎?
雪中送炭,又以家養子待他,張耀芳對這李老漢一家很有信心。
同樣在通州歇下的朱常洛自然不知道,還只有三歲的李自成也因為他的出巡再次偏轉命運。
等他再聽到這個名字時,已經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