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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私家,公敵


更新時間:2024年12月03日  作者:冬三十娘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冬三十娘 | 光宗耀明 
自從泰昌初年允地方多存留、設公辦銀開始,兗州府和孔家之間就有不可調和的經濟矛盾。

歸根結底,問題出在祭田和孔家莊田,欽撥排甲戶與孔家義子、雇工上。

“撫臺明鑒!臬臺明鑒!”孔尚賢拿著冊子聲淚俱下,“自國初以來,五屯已經只有六百一十五頃了,失額已近七成!”

兗州知府卻插話道:“衍圣公,這些數字,和府衙架格庫里的魚鱗圖冊可對不上啊。”

謝廷贊沒有說話,山東巡撫黃克瓚卻說道:“除鄆城、巨野、平陽、東阿、獨山共三十八排甲外,還有七十八人自稱排甲戶甲首,訴衍圣公府年索夏秋二季錢糧。他們都有衍圣公府開具之手本,又有去年衍圣公一脈遷邊所僉派差役之手本、今年萬壽圣節賀禮之貢物手本。一年之內盤剝過重,這才訴狀四起。衍圣公,如今該如何處置?”

孔尚賢看著黃克瓚。

老熟人了。去年初,他還是刑部尚書。是汗庭大軍進逼古北口、喜峰口,黃克瓚上疏奏請議和,皇帝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而后,他署了個右副都御使的銜來巡撫山東,這是降職任用了。

現在黃克瓚咄咄逼人,他來得這么快,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孔府博些功勞好還朝。

“……管勾官一直多缺,這必定是有屯主伙同奸人污蔑,又或是屯主冒名索要。撫臺明鑒,這手本都是屯長開具再回報完納。”孔尚賢咬牙切齒,“撫臺自知,衍圣公府早已管不得祭田,私下買賣者眾!要不然,列圣所賜祭田兩千大頃如今也不會十中只存其三!”

“數字對不上。”兗州知府仿佛只會說這一句。

謝廷贊終于開了口:“好啦,其中實情若要明察秋毫,查出來的結果只怕十分難看。衍圣公,如今民怨鼎沸,我等前來,也不是為了尋你麻煩,是來商議如何處置的。衍圣公若一直避重就輕,莊戶、佃戶、祭田業務定然吵得山東上下過不好這個年。傳到京里去,派了欽差下來,那就不是如今這樣尚有余地了。”

孔尚賢的手微微發抖,抿著唇許久之后才問:“依撫臺、臬臺高見,如何處置才好?”

黃克瓚和謝廷贊互望一眼,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來。

孔尚賢回曲阜之后,姿態還是擺得正的。

送了不少族人到嚴州府衙自首,這是態度很好。

但孔府問題的核心是什么,眾人如今尚未觸及——實際上也是因為不明白皇帝想要做到哪一步。

現在嘛,先觸及到更核心的利益問題。

從宋時封了文宣王、賜祭田開始,孔氏在山東當地就有了特權——以維系衍圣公府和山東孔廟開支的名義。

具體做法,核心是欽賜的祭田和欽派的屯戶。

說白了,給土地,給人口。這些祭田產出,相當于把田賦交給衍圣公府;欽派的屯戶被稱為排甲戶,衍圣公府也有向他們僉派差役的權力。

大明開國以來,前期為了拉攏士紳,對衍圣公一脈都很不錯。欽賜的祭田累計足有近兩千大頃,也就是近二十萬畝;欽撥的排甲屯戶,也有五百戶。

兩百多年過去了,孔府說祭田已經只剩下六百多頃,排甲戶也少了許多。但兗州知府說數字對不上,黃克瓚又說另有七十八人自稱排甲的甲首狀告孔家——這還只是出面來狀告的人數。

因為孔家自然不是只靠這些祭田存在著。除了祭田,他們還有自己置辦的莊田,也有寄名于孔氏莊田之下的莊戶、佃戶。

按兗州知府的說法:五屯、四廠、十八官莊。

孔尚賢苦口婆心說只有八官莊,后來說是十一官莊……

黃克瓚悠悠說道:“陛下立圣廟,復設太常宰,尊先賢。依我之見,衍圣公還是該奏請朝廷廢了祭田舊制,改為山東、兗州地方定額給付孔廟所需。要不然,反倒弄得烏煙瘴氣。”

孔尚賢的手抖了抖。

兗州知府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如此一來,孔家不能充當朝廷體系之外的“征稅者”了,他們自家莊田,那就能當做其他地方大戶來看待、管理。

現在的問題就是:明面上祭田減少了,但只要與孔氏有關的,不論是孔家人還是寄戶、佃戶,都會扯著祭田幌子。

朝廷沒有明確信號之前,對孔家也不便逼迫過甚。

過去數年間,山東各府想多收些錢上來,顧忌重重。

現在信號來了,黃克瓚漫不經心地提出這樣的建議。

“撫臺……”孔尚賢欲言又止。

“衍圣公須知。”黃克瓚深深地看著他,“如今九邊和成都府、遼寧省,都在清丈軍屯、悉定民籍。山東,也只是早晚之事。我知道衍圣公兩難,內有本支旁支、內孔外孔之爭,外有新政大勢、上下如一。如今有此變故,也是衍圣公再塑孔家之機。士林雖然都在看著,陛下卻也不是暴戾之君。”

孔尚賢看著他,心想你被他貶到這里來了,也不覺得他是暴戾之君?

黃克瓚之前就能做到二品大員,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輩。

皇帝讓他到這里來是干什么的?如今其實也想通了,之所以一定要打那一仗、一定要打贏,最終目的還是為了新政。

蕭大亨以前也被皇帝從北京貶到南京過,后來成了施政院之首。

山東有孔家,確實最難啃。但如果啃下來了,山東必定是其余諸省之中新政推行最為順利的。

如今的形勢難得一遇,黃克瓚必須要抓住。

孔尚賢心里發顫:失去了對祭田的掌控權,以后只是“被施舍”的對象,他還能進一步壓服族中族老們嗎?

謝廷贊此時悠悠說道:“天下只三家,曲阜孔,江西張,鳳陽朱。衍圣公,你族中子弟狂言,家廟以前朝封號為尊,這些在山東知道的人也不少。書相、臺相都以為,衍圣公治學還是有成的。如今,何不知行如一、當斷則斷呢?”

孔尚賢身軀又一顫。

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小家氣。

孔氏子弟能有這種狂言,自然因為歷朝歷代的優越待遇。

如今的問題只在于:這些事要不要上秤。

他知道山西諸官現在想趕在朝堂上醞釀出大勢、冒出當年議禮時把矛頭指向孔家的張璁那等人物之前,把實際的成果拿到手。

如果孔尚賢不肯這樣去做,那他們就公事公辦,先拿那些狀告做文章,“大公無私”地查。

孔尚賢也知道,查下去同樣不同意。如今天子畢竟才登基十年,許多陳年舊案查下去,會牽涉到許多當地官員、大戶,阻力重重。

問題是他們都是新派到山東的官,他們想查,朝廷也會支持查。

查出個孔氏污濁不堪,查出個山東官場貪墨橫行,皇帝不見得不樂意,朝堂上也不見得不樂意。

天下官制正要大改,許多好位置呢!

“茲事體大,我……”孔尚賢的身體都像是垮了一般,“且容我與族中再商議商議……”

“靜候佳音。”

黃克瓚和謝廷贊仿佛勝券在握。

在孔尚賢離開之前,謝廷贊又加了一句:“舉子聚眾鬧事,如今我已查明,實有些人鼓動拜謁大成先師廟。用意嘛,無非今年鄉試也開始考新學罷了。衍圣公既因格物致知而學問大成,萬勿被人推出來當槍使了。”

“……多謝臬臺提醒。”

孔尚賢的身軀又岣嶁了兩分,失魂落魄地離開。

他最后用了這種方法離開京城,焉能不知?在皇帝心目當中,新學恐怕比新政還要重要。

由孔家掌控的祭田,就是以前儒學極特殊地位的象征。

他當真還要死守著這份特權嗎?

宰執,葉向高。

樞密使,田樂。

太常宰,李廷機。

總領中書大臣,朱國祚。

總御臺諫大臣,汪應蛟。

總理藩邦大臣,方從哲。

總治公安大臣,牛應元。公安警察提督,定國公。

總管官產大臣,賀盛瑞。

再加上財政部尚書畢自嚴、稅政部尚書王德完、文教部尚書徐光啟、禮法部尚書……

臘月二十五,京城里最轟動的便是諸相皆定、新的北京中樞二品大員們皆定。

詔旨已頒,泰昌十年正月初九,天子將于奉天皇極殿拜相,祭告天地社稷,攜百官謁太廟。

比很多人預料的更快。

奉天皇極殿內,是夜賜宴。

中間長長的甬道都清空了,今夜之后就要放假過年,過年期間也不用辦公務。

明年之后,奉天殿內的格局就要改一改,因為又多了三院。

所以此夜,奉天皇極殿的甬道之中只有一桌又一桌。

皇極殿內,則共有九桌。

最靠北的,皇帝請八相共坐。

而后八桌,坐的都是已經定下來的一房七院至少三品以上。

朱常洛先端著杯子站了起來,自然沒有人屁股還挨著凳子。

“氣象一新!”朱常洛朗聲說道,“已經定了的,回去過個安心年,但想一想明年開始如何處置衙務。還缺著的,進賢院年后繼續考察、遴選。”

葉向高心情十分激動,先開口說道:“臣定謹記圣訓,不負重托!”

朱常洛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離座漫步在群臣之間,一個個看著,也一邊說道:“朕仰賴群臣治理好天下!過去兩年,戰事吃緊,國務沒耽擱,卿等都有功。北疆安定了,但大明還遠談不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路漫漫其修遠兮,君臣一同求索!”

說罷又嘆了一口氣。

“朕去年只去了承德府,去了遼寧省和遼西、遼東二鎮,其中許多地方過去也不是大明實土。但遷邊百姓家資之薄,朕也看到了。”

朱常洛看著袁可立,又看了看田樂,最后看著去年伴駕隨行了的方從哲。

“保境是為安民。安民是為百姓居有其所,衣食無缺!”朱常洛停頓了一下,人已經走到了甬道之中,那里有更多的三品、四品、五六七品,“你們有些出身仕宦之家,有些出身貧寒。但民生疾苦,你們多少還是都知道。”

“如今樞密院正在整飭九邊。明年之后,軍費開支總會開始緩緩往下降。但朝廷財計,仍是重中之重!更多具體的事務,要靠你們來執行。”

說罷轉身遙遙指了指葉向高:“葉宰執呈了方略,擬以每五年為期,好好辦些事涉國計民生的實事,這就好。朕只會同諸相審決大略,此后國政大多都可由你們放手去做。朕為君父,就代萬民看著。”

葉向高在遠處彎了彎腰。

朱常洛笑了笑,又走得更靠南一些。

這里,基本就都是他登基之后相繼從會試中走出來了,朱常洛對著一些人笑著點了點頭,偶爾寒暄幾句,問的大多是家事。

往回走的時候才繼續說:“自古變法難。大明開國已二百余載,太岳公已因財計難以為繼開了個頭。如今北疆雖定,但朕常懷憂慮啊。歷朝歷代,國祚至此,已可稱高壽。想要丹宸永固,何等之難?”

又走到了重臣面前時,朱常洛才說出讓他們吃驚不已的話:“朕思前想后,無非放下定要以一姓掌天下的執念!如今設宰執,拜諸相,就是告訴卿等,朕要把君臣共治擺在明處!”

說罷看著葉向高等人:“卿等也不要以為,能坐在相位是只憑圣眷。天子是有德者居之,這大好官位,同樣如此。大明不只是朕的,也是你們的,更是天下萬萬黎民百姓的。朕要得民心才能坐穩天子之位,你們也要得民心,才能坐得穩官位!”

朱常洛伸出手來,緩緩繞了一圈:“今夜賜宴,這排場,是普天之下黎民百姓脂膏之獻。君臣同飲,飲的是責任,飲的是擔當!朕要推行新政,要辦的只有三件事,為民,為民,還是為民!新政宗旨為民,便能得民心。民心穩固,江山社稷穩固,君臣之位穩固,最終也是為了朕,為了你們!”

他指著自己:“私。”

又指了指天:“公。”

最后舉起了酒杯:“不必諱言!陰陽調和,中庸平衡,奉天皇極殿這條大船行于黎民大海,上恐有不測風云,下恐有暗流涌動。這條船能不能行得穩,就看朕與你們的本事了。首先,就得同心協力,敬畏天地,敬畏黎民百姓。”

“諸君,同飲!”

葉向高是懂事的,馬上說道:“圣訓如大道天音,振聾發聵!列位臣工,同飲此杯,當先謝天下蒼生,先敬黎民百姓!”

朱常洛笑著看他。

擔子分一些給他們了,朱常洛接下來確實就可以只是先看著。

代天下百姓看著,做天下百姓利益的代言人。

普天之下,還有什么政治比這個更正確?

當然,需要他能夠做到,他的子子孫孫也能做得到,確實能夠回饋大明百姓,給他們帶來安定富足。

如果做不到……

那兒孫自有兒孫福。

現在朱常洛就要表面上就把君臣明明白白地綁到同一條船上來。

船翻的時候,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他還有很長的一輩子,足以讓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明白,其實不只是天家、世家、大戶之家。

還有另一種概念,統治他們的,和被統治的他們。

他愿做一個明明白白的敵人。

天家行善,仍是天家。天家官家不仁,便是公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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