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東北更早進入晴朗又涼爽的時候。
七月十二,朱常洛才抵達沈陽。
一路所至,自然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
眾所周知,華夏老百姓愛種地。現如今,大明多了許多地。
難能可貴的是,汗庭稱臣、科爾沁乞和、土默特和葉赫部歸附為外藩、建州女真所謂都城已克、朝鮮僭主罪己禪位。
大明北境肉眼可見地將有至少一兩代的安定——只要圣君仍在位。
因此免賦稅五年,著實是一個掙下新家業的寶貴時間段。
一千九百多年前,燕國在沈陽屯兵戍邊,城名為“候”,這是沈陽有城池的開始;秦統天下,沈陽屬遼東郡;到漢時,已是縣邑規模;到了唐,這一帶改名沈州;而沈陽之名,到了元時才確定。
明初,大明在此設置沈陽中衛,沈陽成了遼東極為重要的軍事重鎮。在遼東,朱元璋曾封了三個兒子在此鎮守,一個封在廣寧的遼王,一個封在沈陽的沈王,一個封在開原的韓王。
這三處地帶,也是遼東后來邊墻穩固之后最重要的三塊地方。
如今,朱常洛帶著兒子來到了沈陽城。
他選擇從北門進去,因為萬歷二十四年,沈陽城的北門進行過加固,城門改成了甕城門。
袁可立、熊廷弼已經趕到了這里。
“你們有大功!”
見到袁可立和熊廷弼,朱常洛自然是十分歡喜。
走上前去扶起他們,天子如此禮遇,自然一派君仁臣忠的景象。
“陛下殊恩拔擢,臣只盼不負皇恩、無愧社稷!”
袁可立也很激動。
因為自從泰昌元年之后,他實在走得太順利了。
先巡按遼東,再巡撫遼東,又任左軍都督府右都督,成為這一場曠世國戰在遼東方面的實質統帥。
士為知己者死,朱常洛一直信他、重用他,這才讓他有了這曠世奇功、青史流芳。
任誰都很清楚,田樂之后,下一個樞密使必定就是袁可立。
而現在朱常洛來到了他面前,首先就是加官加銜。太子太保、柱國……在銜品上,他已經是從一品。
至于熊廷弼,他成為了第一任總督遼寧政務。
“稚繩,現在該你走一走他們的路了。”朱常洛看著孫承宗,“建州余孽仍在,遼寧省新設,飛百無法分心,你這便從撫順去建州吧。”
孫承宗恭聲應是:“臣定竭力撫邊!”
他不僅僅是伴駕出巡,而是已經被選定的新任遼東鎮巡撫。
這遼東鎮不是過去的遼東鎮,此后,遼東鎮全是邊墻之外:以葉赫部故地再延伸向長春一帶的扶州軍民府,以哈達、輝發、烏拉三部之地改設的遼源軍民府,以建州女真部為核心的建州軍民府,再加上通遼和寬甸六堡。
邊墻之內,盡為遼寧省之地,再加上哈州以東、通遼和臨潢以南的部分遼河套和大凌河谷一帶。那里雖不像大興安嶺一般險峻,但實則也有一條小的山脈,孕育了眾多遼河下游的支流,正是后世遼寧省的省界線。
現在孫承宗也要從參謀位置走向實際的前線,筑就一道大明新邊就是他的使命。若能功成,將來自然不可限量。
劉綎歇不住,他和顧大禮還在殺。
能不能和他們融洽地合作,也考驗孫承宗的實際能力。
但朱常洛愿意像相信袁可立和熊廷弼一樣相信他:明末豈無文武大才?只不過時勢之下,憾事太多。
現在卻不同了。朱常洛麾下,近臣的風格尤其不同。孫承宗和熊廷弼做了一下關防印信交接,立即就趕往撫順關。
沈陽城如今格局簡單,四方四正。東西南北四個門之間形成了一條十字形的大街,而南北大街中的南大街則是沈陽城中各種衙門和府庫所在。
但在原先的遼東鎮,沈陽并非遼東鎮總兵府所在,遼東鎮的核心卻是在南面的遼陽。
對于新的遼寧省來說,省府卻要定在沈陽。一則方便與新的遼東鎮聯絡軍情、轉運軍需,二則要更靠近即將大規模開墾的遼河套。
南大街上,原先都察院在沈陽的行臺衙門作為了朱常洛的行駕所在。
原先的遼東鎮沒有直接管理民事的州縣,因此地方軍民大政都由都司來管。一開始,只是在一共十四個城都設置了巡按御史行臺來做監督。后來又設了遼東巡撫,這巡撫衙門先是設在遼陽,后來又移到廣寧。
眼下新的遼寧省最大的城仍是遼陽,九個城門。萬歷二年朝鮮使臣途徑遼陽時,就有“遼城甚大,人居甚密,北望曠野,一目千里”的記載。“邑居極盛,人物駢聞,實東邊一大鎮也”。
而此刻到了“簡陋”不少的沈陽城的朝鮮使臣姜宏立則只能感覺到上國威儀。
盡管此刻沈陽城的察院行臺衙門并不富麗堂皇,但護衛和文武群臣的臉上自有傲氣。
“陛下,努爾哈赤等建州虜酋頭顱盡在這里了。”
袁可立命人把那些盒子拿了來,這正是姜宏立戰戰兢兢的原因。
朱常洛看了看那些盒子,然后望向了遠處:“李暉,聽說努爾哈赤和伱曾當面議和?你來認一認,是不是他?”
一身素衣的李暉跪在院中,目光看向了陰暗一些的屋內。
沉默了許久之后,他站了起來走入房中,看向了中間那個盒子。
因為有“傳首九邊”這種需要,所以大明自然有豐富的首級處理經驗,好讓這些首級不那么快腐爛。說白了,就是用石灰硝制。
此刻,李暉看到的努爾哈赤其實也算得上是“面目全非”了,畢竟已經擱了這么久。
但還看得出來眉眼輪廓,自然確實是他。
遙想去年秋日里他和努爾哈赤在咸鏡道長津湖畔議和時,努爾哈赤還睥睨不已、王者氣度非凡,麾下精兵已逾十萬,勢如破竹地奪了朝鮮咸鏡道,而此刻卻已經靜靜窩在這小盒子里。
已經窩了四個多月了。
“是他。”
李暉說完看著朱常洛,他自己的眼神其實也已經了無生氣,帶著淡漠和虛無。
無非又是繼續戲耍他罷了,誅心而已。
“先收起來吧,還要帶去通遼。”朱常洛吩咐道,“你們去歇息吧,明日再聊遼寧省各府州縣的事。朝鮮之事,主要也是在通遼再說。朕先和李暉敘敘舊。”
說罷指了指前面:“賜座。”
皇帝與朝鮮舊主當然有些話想聊。而正如皇帝所說,關于對朝鮮國的正式處置,那都要在通遼廣而告之。眼下雖真的只是敘敘舊,但恐怕也會決定李暉本人的命運。
看他的態度了。
皇對王,李暉是“叛明”的外臣,有罪。此前讓他跪,他就跪。現在讓他坐,他也毫不拘謹地坐。
目光是平視的,仍舊淡漠。
“生死已經看淡了?”朱常洛先開了口,“臣下兵諫,你沒有死戰到底。既然想求生,卻不必做這樣子給朕看。”
李暉的眼神微微變了變。
“罪己詔雖然不是你親筆寫的,那禪位詔卻是。”朱常洛又說,“你這做派,難道以為朕會忌憚誅滅你李氏招致大明外藩驚懼?還是以為朕一定要演一出三辭三讓的戲碼給天下看,你做出這一副是大明對不住你朝鮮、是朕對不住你李暉的模樣來,反能討個安穩余生?”
李暉立刻肉眼可見地憤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