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眼了。
應該說是開了掛了。
不算大的箭樓上,擠了六人上去。
毛文龍瞄了瞄之后就嘀咕著:“天爺……”
箭樓所在位置更高一點,自然視野更好。
如今,這箭樓所在的蘇子河北岸與那赫圖阿拉城的北城墻距離不到兩里,而這具望遠鏡將這個觀察距離拉到了五倍近。
這是因為它始終還是脫胎于伽利略式的天文望遠鏡,這一具試制品的尺寸也做得足夠大。
“伯圭,你目力好,你來看。”
袁可立頗為興奮地吩咐。
喬一琦聞言從毛文龍手里小心翼翼地把它接了過來,開始對著赫圖阿拉城觀察。
身后,毛文龍他們開始議論。
“還是粗重了些,這千里眼要是再小巧些……”
“聽兩位公公說,像是容易震壞?那行軍時候,戰場之上,顛簸起來……”
“你們要是嫌棄,有新的來了先給我。”
“你想得美!”
袁可立嘴角含笑,心里已經在琢磨。
如果能用此物探知更多城中動靜,那不知是不是能再想些特別的法子……
他看著赫圖阿拉城目光閃動,若是等努爾哈赤再來北城墻上巡視時……如果大炮能轟得準……
又或者,如果能巧用這神器,生擒努爾哈赤……
“傳我將令,選炮班好手,運兩門明威炮到后堡那邊!”
袁可立先下了命令。不論是轟殺當場還是生擒,準頭都重要無比,得練一練,看看如何與這望遠鏡觀測所得配合好。
赫圖阿拉城這里,袁可立在想著怎么運用這種新工具立奇功。
他知道皇帝在學問上的期待,因此最好是讓這望遠鏡產生一個標志性的作用。
而紫禁城那邊,除了繼續制造一批這種款式的望遠鏡,朱常洛又拉著王徵、徐光啟、伽利略、開普勒他們討論更先進的款式。
“氣泡的問題已經搞清楚了,就是要多拌,這就不是問題。”
玻璃制造工藝正在不斷改進。正如望遠鏡最初出現然后應用于軍事一樣,玻璃里面始終有一些氣泡,這很影響效果。
這一點,燒制瓷器和琉璃經驗十分豐富的工匠們最終還是發現了目前的解決辦法:在制作過程當中對原料進行盡可能多的攪拌……
但還有兩個問題。
一個是漸漸被水融蝕,變成毛玻璃——最初那個觀天的望遠鏡現在已經出現這個問題。
另外則是進一步精簡結構,主要是望遠鏡的尺寸和重量仍舊太大了。
朱常洛搜索著記憶開了口:“有沒有可能……在鏡片外面再加上一層防水防塵又透光的膜?”
印象當中熟悉的各種鏡片都有一層從外看上去有顏色、但實則不影響觀看效果的膜,這東西應該都是保護作用。
皇帝提著想法,其余人一時會意不過來。
“還有式樣。”朱常洛又提起筆,畫起自己熟悉的雙筒望遠鏡,“能不能做成這樣?”
王徵一看就懵了:“陛下,這鏡筒如此之短……”
“折射,反射,讓光線在目筒里往復折上兩回,是不是就能把鏡筒做短一點。”朱常洛肯定地說道,“這是數學問題。開普勒,你說的那種兩個凸鏡的望遠鏡,無非所成圖像是倒的,再加一枚目鏡是不是就能是正的?這些都可以算!”
最早期的望遠鏡大多是伽利略結構,優點是結構簡單,透光率很高,但倍數和觀測視場都比較小。
而開普勒式望遠鏡的結構更復雜,需要更多的精細透鏡,只不過它能夠制成更高倍數、觀測效果更好的成品,最終廣泛運用于軍事領域的望遠鏡都變成了開普勒式。
至于雙筒,那當然是更符合雙眼需求了。
可改進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如今朱常洛繼續發揮一個“學問精深”的皇帝的作用。
伽利略和開普勒看著皇帝與那位王掌院一同在紙上畫,光線的折射方向、算式……
“首先是數學問題,然后再是工藝問題。這個法子,一定行!”
皇帝的語氣不可置疑,他指著兩個不規則的棱鏡。光線從物鏡進入,通過兩個不規則棱鏡的折射再進入兩個目鏡,倒立的圖像會變成正立,也解決了需要一個太長的鏡筒的問題。
他十分肯定的認為只要把這個結構里的數學問題先解決,剩下的就交給工匠們。
這是一個學問素養和學問熱情都遠超伽利略和開普勒想象的皇帝,雖然眼前的這份熱情似乎是為了滿足他開疆拓土的雄心。
但開普勒到達東方之后,已經因為東方皇帝所說的力學三定律而著迷。
現在,這位博學的皇帝提出了越來越多的奇思妙想,譬如前些天提到的蒸汽機。
朱常洛忽然又加緊提出對望遠鏡的改進,是因為今年萬壽圣節的通遼會盟。
天樞營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將努爾哈赤留在了赫圖阿拉城,現在明軍將之合圍,朱常洛再不必擔心與建州女真一戰的勝敗。
那么到了通遼會盟之時,大明北面的察哈爾、內喀爾喀、科爾沁、建州女真都被大明揍過一遍,土默特、葉赫部則之前就已臣服。
而讓他們短時間內不敢生出任何邪念的,莫過于繼續進行一次遠超他們想象的武力展示。
明威炮、燧發槍、望遠鏡,這些都是有極大作用的。
要不然舒柏卿到了土默特之后為什么能那么順利?不就是帶去的燧發槍實在駭人嗎?
以大明國力,有一就有無窮無盡。
大勝之余告訴敵人:我還沒用全力,那才是殺人誅心。
現在,袁可立一邊練著炮,一邊用另一種形式殺人誅心。
他已經想到了運用那望遠鏡的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
飛箭傳書。
以他的筆力,通過望遠鏡窺探到的動靜再寫出來,雖然并沒有點及什么明確的人,可是……
努爾哈赤看著從城外送回來的布帛面沉如水。
由于蘇子河的存在,建州女真士族并不必全部龜縮于城內,至少河面才是第一道防線。
所以明軍把這種布帛射過蘇子河就行。
布帛上寫的內容樸實無華。
某時某刻,城東倉庫取糧多少擔……
某時某刻,扈爾漢密會頭領幾人于城西……
某時某刻,某將領巡守城北,鞭笞士子多少人……
都是些瑣碎的消息。
“……是誰泄露城中軍機?誰!”
努爾哈赤怒聲問起來。
他不知道望遠鏡的存在,所以他想象不到有人能在那么遙遠的距離就把城中動靜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能想到的,自然是已經有人在與明軍暗中通傳消息了。
如果不是朱常洛,大明出現第一個望遠鏡還要到十多年后,那是湯若望帶來的,而后還譯了《遠鏡說》一書,介紹了望遠鏡的制作方法。
明末,蘇州吳縣人孫云球才自制了一個“千里鏡”,試看之下,“遠見城中樓臺塔院若接幾席,天平、靈巖、彎窿諸峰峻增蒼翠,萬象畢見。”
而最早把望遠鏡用于軍事的,也是崇禎年間的蘇州,巡撫張國維令設千里鏡于銅炮上視敵遠近,再以大炮轟擊,“所當者輒糜爛”。
如今建州女真提早這么多年遭受到望遠鏡的打擊,而這第一波卻是精神沖擊。
我們中出了叛徒!
這是顯而易見的,努爾哈赤本就懷疑有一些人會在壓力之下反叛,只不過明軍還沒開打,城中動靜就已經泄露出去了?
面對努爾哈赤審視的眼神,有的人一臉茫然,有的人憤怒異常,有的人則十分驚恐。
于是努爾哈赤的目光自然聚焦在那些驚恐的人臉上。
“皇上,臣沒有……”被逼視的人頓時有一個跪下來,“佟將軍可以作證,我這幾天根本都沒出門啊!”
“除了守軍,誰能與明軍打上照面?城北外面是正藍旗……”
“你血口噴人!皇上,奴才敢以性命擔保!奴才日夜巡守,營中從沒有一張紙、一支箭過河!”
“那之前襲擾漢人筑木寨墻呢?”
“那是幾天前了?那布上說的是昨日之事!”
“夠了!”努爾哈赤大喝一聲,陰沉著臉看著面前眾人的神態。
令人窒息的氣氛在沉默中彌漫,過了一會努爾哈赤才說道:“大戰當前,里應外合的叛賊一定要找出來!今天,你們就都留在汗宮衙門!”
他不是擔心最后有人真的與明軍里應外合,他擔心的是這些反賊里有他真正信任的人。
畢竟布帛上的有些內容實在……
“再有這樣的東西,不許讓兵卒去拿!”
他又吩咐了一句。
雖然識字的極少,但萬一呢?
大明此計甚毒,如果布帛上的內容都被士族知曉,士氣只會越加低落。
而他們是完全無法阻止大明用這個法子的。
扈爾漢卻問了一句:“皇上,若是漢人喊話,驅使那些三部部民來喊……”
努爾哈赤表情一僵。
他看著扈爾漢,而扈爾漢滿臉都是忠誠和擔憂。
略略恍惚之余,努爾哈赤發現自己也并不能辨別扈爾漢這一刻的真實心意是什么。
但他提出來的問題,不容回避。
“我自會親自巡查各面城墻!”努爾哈赤只能這么說,“要是相信漢人的話,我們滿人又怎么會被逼到這樣的境地?”
他必須先等著,等到春暖雪化。
而現在,還不到時機……
過河的“書信”是毒藥,努爾哈赤不能完全不看,也不能讓太多人知道動靜。
所幸明軍沒有立刻開始使出隔河喊話、表現他們對城中虛實一清二楚。
這樣兩三天下來,努爾哈赤也發現了一個規律:明軍所知道的,大多只是從外看來的動靜,都是在屋宅之外的。
十分緊要的賬目數字、屋內言行,似乎并不涉及。
這讓他放心了不少,可見并沒有那些真正接觸機密的人涉事其中。向外透露消息的,恐怕也只是憑眼線能遠遠窺見一些動靜的人。
這些人自然就是努爾哈赤本來就疑心的那些三部歸順權貴了。
他們歸順后,暫有富貴,卻無實權。
可是這幾天他派人暗中嚴密觀察,又確實沒有什么人或物件越過蘇子河。
難道還有什么早就串通好的消息遙遞暗號?
這幾天里,西面也時不時傳來炮響聲。
聲音離得遠,悶悶的,也并不密集。
一開始,城中守軍還以為有援軍翻山到了蘇子河的下游河谷想斷明軍糧道。
現在看來卻顯然不是這樣。
又次日,努爾哈赤拿到被明軍射過蘇子河的另一片布帛,看了之后只覺得渾身發寒。
今天所有內容都是關于他的。
這一天,他去了哪些地方,在哪里停留了多久,從清晨到夜里,事無巨細全在上面。
仿佛一直有一雙眼睛盯著他的行止。
而能夠把他一天的行程悉數看在眼里的人……
上位者常多疑,或者說為了權力穩固需要考慮更多,考慮更多就自然多疑。
他開始對自己接下來從南面突圍的策略產生了動搖。
如果自己的行蹤始終被人盯著,明軍很快就能知道,那么南面還那么容易突破嗎?
可到底是誰既能清楚他的一舉一動,又能在嚴防死守之下把消息遞出去,努爾哈赤始終查不明白。
有頭緒也沒證據,而沒證據亂砍人的話,軍心崩潰更快。
一片片小小的布帛被箭矢射過河之后,就這樣成為了籠罩赫圖阿拉城的陰云。
這陰云的中央,是危局之中的建州之主,他的心頭不知醞釀著怎樣的風暴。
知情的權貴、將領們面對這種局面,內心又在怎樣思考?
壓力之下,總有人會采取一些多余的動作,比如說和自己部族出身的將領私會,比如說準備好逃走的物資與人手,比如說提前寫些什么……
努爾哈赤也必須為城中情報的持續走漏找到一個源頭,以安定其他人的心。
屠刀終于揮起,一個輝發部歸順貝子的家中搜出了提前寫好的乞降書。盡管沒有任何他已經通敵的證據,但這已經夠了。
他死得不冤,至少很多一心忠于努爾哈赤的人因此放松不少,對他咒罵不已;而其他邊緣權貴雖然驚懼,卻也覺得他咎由自取。
然而那布帛又于次日飛過蘇子河,被箭矢釘在南岸上。
北城墻上的努爾哈赤死死盯著那里,呼吸都不順暢。
到底是誰?到底有多少人通敵?到底用的什么法子傳遞消息?
明軍大營那邊,袁可立對喬一琦說道:“今日就不用窺探了。到后堡那邊去,你得通過這千里鏡瞧見的人,估好遠近、高低,再報予炮班,讓他們射得更準,這得多練。”
“是!末將已經有些心得了,人總是那般高,比一比大小,能大略估出來。”喬一琦興奮不已,“這事就交給末將!”
“好!”袁可立笑著說道,“若能一炮建功,不輸于你在大凌河西一箭射斃岱青之弟。”
“就是那明威炮……兩里遠,威力如何?”喬一琦擔心這問題。
“開花彈丸。”袁可立卻不擔心,“明威炮最小的也能打出一里遠,威力十足。拿小的練了練手,撫順關上可打三里的巨炮,我已經命人運到了后堡。”
“那就足矣!”喬一琦抱拳行禮,“末將這就去!”
袁可立點了點頭,臉上期待不已。
他已經并不執念于生擒努爾哈赤了,而是準備營造一個機會直接一舉殘滅他和他的心腹大將們。
所以那明威巨炮,要打得更準一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