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韃子已經全跑了,薊鎮大軍和彰勇侯都在路上。”秦良玉斷然說道,“伯爺,不必再過慮。勇衛營是天子親衛,追擊圍剿虜酋,誰比我們更愿急行軍趕去死戰立功?”
達云點了點頭,不再多想:“再歇一刻鐘,過了流水堡就往南去小凌河驛!”
這次出來,勇衛營受了不少苦,仗也打得窩囊。
但他們此前的戰略目標一直是在奈林皋附近,準備關鍵時刻扎緊口袋,結果戰局不斷變化,這口袋如今倒像是要在錦州東面了。
兩條河之間,南面是海,北面是通往義州的空曠野外,這不是一個適合扎口袋的地方。
接到李成梁的“建議”,去重新奪回了大勝堡之后,秦良玉就說李成梁只能給建議,他畢竟不能代天子命令親衛軍。
實則他應該是盼達云能隨機應變,徑直趕到韃子北面包圍他們的。
達云是歸降的異族,雖然得到皇帝信任提督勇衛營,但到了京城之后反倒越來越謹慎。
而秦良玉似乎沒有這個負擔。
此刻錦州的北面,他們已經匆忙趕到了流水堡附近。
這里是錦州通往義州的直道途中的一處寨堡,等他們到了流水堡時,只見秦良玉還專門上前:“西涼伯在此!寧遠侯和袁都督應該都有軍令來了,你們堡中怎么不見有動靜前往圍剿虜酋?”
“這位將軍是……”
“本將勇衛營左掖游擊將軍秦良玉!”
她如今戎裝在身,流水堡墻頭的千戶聽到之后再打量了她一下。
這個人他聽說過,好像是女人……但是昔年和彰勇侯一起獻俘御前……
“好叫秦將軍得知,流水堡若失,北面就是開州屯了,我們奉寧虜伯軍令,哪怕錦州城有失,也萬不能讓韃子從這里輕易打穿出義州……”
“此一時彼一時!”
達云拍馬上前:“韃子一心東進過河攪亂遼東,你留一半人守堡,帶一半隨本提督前去。要破你這流水堡,就要先踏過我勇衛營!”
一個是皇帝封的伯爵、親衛軍勇衛營的提督,一個是皇帝另眼相看、被授了將職的女將軍。
帶著些另外心思的流水堡守將只能硬著頭皮聽令。
要不然將來被告到御前,皇帝更信重誰,那還用說嗎?
不得不說,岱青的判斷其實更準確。
此刻他們的北面、西面,遵令前來合圍的其實不少都心里打鼓,更有像流水堡這樣打算再看看、只保自己守城無過的邊軍。
但他們碰到了十分渴望證明自己、一雪前恥的勇衛營。
這時,他們東南面的大戰又開始了。
李成梁的京營大軍要從松山堡北面過小凌河,同樣得搭建浮橋,所以他才說可能需要半日到一日的時間。
韃子并非不可能來擊他們于半渡,一切都需要謹慎。
錦州守軍倒不用渡河,可他們之前本就在韃子攻破西面邊墻之后于錦州城內提心吊膽了許久,現在倒暫時做著在北岸保護京營渡過小凌河的工作。
仍舊是袁可立所率遼東邊軍獨自應對汗庭大軍的最后瘋狂沖擊。
“大哥,再拖下去就走不了了!”
岱青的三弟四弟在馬上狂呼。
他們還是老戰法,策騎繞襲,先以箭矢打亂明軍陣型,然后嘗試鑿穿沖散。一旦明軍四處奔逃,箭也好彎刀也好,都能輕易收割。
但明軍仍舊很頑強,因此他們必須策馬先轉彎跑遠一點,離開他們銃炮弓弩的范圍。
“還有時間,那李成梁年紀大了,也謹慎了許多。”
岱青看著南面不遠處的大纛:“大汗親自沖殺,興許這次能成。”
這一次,林丹巴圖爾不再只是在后面驅策大軍進攻,而是親自上了戰場。
就這么轉了一個彎,他忽然看到大纛周圍有兩三千騎一路往東南去了。
憑他的目力,看了看之后驚呼一聲:“石保!”
那領軍之人,正是他的五弟。
大汗要親自沖殺,他當然要安排人在他身邊隨他一起作戰,而他則帶著敖漢、奈曼等嶺南四部的大軍在另一翼。
這時,也有傳令兵過來了。
“杜陵!大汗有令,探得漢人在東南面搭浮橋來援。大汗命左翼讓漢人騰不出人手去支援那邊,浮橋搭得很快,漢人在東面一定備了很多糧草軍資……”
他急促地說著林丹巴圖爾的決定,無非是在南面襲擾保衛西岸橋頭的明軍,但也詐做久戰之后暫時無力即刻沖潰他們。
“那是陷阱!”岱青卻當即就說道,“漢人有炸藥,炸了浮橋輕而易舉!”
“大哥,說不定是他們快撐不住了,想過河之后守在對岸讓我們不好過去。”
岱青聽到自己三弟也這么說,頓時心中一沉。
但這么短的時間,只來得及讓他們就說這么幾句話。馬群繞過了一個彎,又要向明軍的側翼發起沖擊。
“殺!”岱青咬了咬牙,“不論如何,能殺潰面前的漢人,李成梁也要更謹慎地布陣應敵!”
他擔憂地看了看東南面,容不得多思索了。
“鼓再擂響一些!都喊起來:大明萬勝!”
袁可立身著盔甲,站的地方是車子組成的“圍墻”缺口處,他的將旗一直在這里。
代表軍令的鼓聲一直不絕,現在更用力了一些。
“大明萬勝!”
“大明萬勝!”
“大明萬勝!”
馬蹄揚起枯草和灰塵,血脈賁張的戰場上,人、馬、炮吐出的熱氣和硝煙讓整個戰場蒸騰不已。
“炮聲還在,援軍就聽得到,知道我們還擋在這。讓他們不用那么急,到時便是生力軍!”
說罷吩咐著:“把一窩蜂也推上前去,他們拼命了,就不用再吝惜,讓他們吃個大虧!”
和明軍打交道這么多年,韃靼人也早就熟悉了明軍的火器戰法。
銃槍陣和火炮固然威猛,但裝填總有間隙。
他們已經懂得憑馬的機動性騙彈騙炮,然后在乘隙沖擊。
袁可立知道有了燧發槍,可如今不能量產,邊軍主要還是以前的火器。
但是能夠靈活運用。
此前數戰里,像一窩蜂這樣的火器還沒被使用,主要是火繩鳥銃和虎蹲炮,再配以三眼銃、噴筒等。
現在,這些之前靠外圍軍陣保護起來的“圍城”車當中實則是戰車的一窩蜂被推動著往前線去了。
它們將成為鳥銃裝填間隙的驚喜。
一次就能射出去三十二支火箭,其實很盼韃子能徑直沖得近一些。
東南面離大營不遠的地方,是一處較窄的河灣。
西面,喬一琦帶著還剩下的八百余人死守。
“大丈夫生不封萬戶侯,死當留萬古名耳。安能坐寒氈,守破硯,局促轅下駒乎!”他大聲說道,“看吾神射!”
他說得文縐縐,也不管其他大頭兵聽不聽得懂。
但是喬副千總很猛,大家都知道。
喬一琦生于富家,打小就喜歡疏財結納豪杰,練武談兵。別看他書讀得也不錯,武藝同樣夸張,能開五石弓左右射,運槊如飛。
當年他是以武勇騎射名貫三吳的,那時倭賊已經在攻朝鮮,江南也擔心再有倭寇,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招募鄉勇想要保一方安寧,這才有了飲酒時談笑起陳橋驛兵變的禍事。
現在他連連射出三箭,而后稍息了一口氣,忽然盯住了一人:“那人定是賊酋!拿強弓來!”
他有兩副弓,一副輕一副重。
強弓能射得更遠,當然也更加吃力。
喬一琦深吸了一口氣,隨后道:“定要讓韃子以為我們已經岌岌可危,要護住東岸援軍過來!我射殺此賊,韃子就該拼命了!”
說罷猛然用力,弓如滿月,然后他就屏住呼吸,穩住雙臂緩緩移動,尋找那個松手的時機。
“才沖了兩回就折了他們一成多人手,漢人不來救?”
馬背上,石保興奮地盯著面前的明軍,還分心對扈從說了一句。
“岱青杜陵和大汗壓著他們,哪敢亂?他們為什么不在大營后面的河邊搭橋?”
扈從有些奇怪。
“管它呢,當然是這里河面窄一些,看那邊民夫害怕的樣子。”石保遠眺了一下,“收點手,大汗想等他們把浮橋搭完再看看動靜。”
前方的河面上,對岸撐著許多小船到河中央,隨后吃力地搬動船上載過去的大石頭。石頭上系著繩索,沉入河底就好像錨一般,然后后面又有人鋪著木板在小船上釘牢。
場面是緊張的,畢竟河的西岸正在激戰。
石保忽然覺得這活也不好干,怎么才能算是既緊張明軍搭起這浮橋又不嚇跑了他們搭不起這浮橋?
大汗讓他帶了三千人來,總不好顯得膽怯不敢戰。
“裝作箭矢不太夠了,抵近些再……”他轉頭吩咐時,陡然腦門一寒,銳利的破空聲大作。
隨后他就眼前一黑,在馬上軟綿綿地被顛了幾下墜落下去。
“好!”
叫好聲中,喬一琦吐出一口氣,把長槊握緊了:“萬勝!”
“萬勝!”
岱青的五弟陣亡,他帶領的人頓時紅了眼,哪還管什么要留手等浮橋搭好?
“忽惹!”
“忽惹!”
箭矢如雨,直奔這河西岸的陣地而去。
大營和這里,都在遍野的敵騎沖擊下顯得搖搖欲墜。
但他們就是始終在這里。
袁可立遙遙望了望東南面,心里壓下悲憫。
他不需要管這浮橋搭不搭得成,他只需要虜酋心里多一個選擇,多一分猶豫,在這里多耽擱他們一點時間。
哪怕只有半個時辰甚至一刻鐘。
就在此時,西面靠北的敵騎忽然整體有往南移動的態勢。
袁可立只過了片刻就直接大喊:“傳告各營,義州援軍已至!”
他只是猜的,但那個方向卻響應一般地傳來戰鼓聲。
隨后只見那些敵騎似乎只是往南收縮一下騰開沖刺距離,隨后又迅速如潮水一般沖過去。
袁可立怔怔地看著仿佛要分裂成兩個明顯戰團的敵騎,忽然心中一突:“右翼快分三千人往援,阻他們一阻。韃子不是一心,有人想往北逃!”
剛剛沖了一輪,察覺到石保那邊有異的林丹巴圖爾又看到了左翼的異動。
他愣了一下就恨聲道:“岱青!”
關鍵時候,岱青似乎還是準備帶著嶺南四部往義州方向打出去。
就在這時,西南面的游騎歸了陣,到了他面前喘著氣喊道:“大汗!漢人皇帝的龍旗!漢人皇帝來了,在西南面,兩千騎,漢人的英國公帶著!”
林丹巴圖爾陡然雙眼血紅,咆哮著:“你去告訴岱青,別想著跑了!擒殺漢人皇帝,局面頓時逆轉!”
說罷揮舞著金刀大聲說道:“漢人皇帝倉促過河而來,隨本汗前去擒殺他!”
袁可立在那邊瞧著敵騎忽然大亂,又有調轉馬頭往西南面去的架勢。
這怎么打得亂糟糟的?
他不知道林丹巴圖爾為什么發了瘋,他也想不到忽然有“王見王”的局面。
才十幾歲卻走到越來越絕望境地的林丹巴圖爾心目中,大明皇帝同樣是個驕傲而有雄心的同類人,要不然他為什么敢于從宣大到遼東全線開戰?
關鍵時刻他御駕親征了,很合理。
兩千騎先行趕來,當然是想要鼓舞這邊的士氣,拖延時間。
這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法子。
同樣的,對于林丹巴圖爾來說,這也是絕地翻盤的最好機會。
對才十幾歲容易上頭的他來說,又是一個新選擇。
西南面的小凌河東面,張維賢緊張地擎著那面旗幟。
從山海關那邊忽然送來這東西之后,李成梁讓他帶人先快馬趕到戰場。
這不是要他的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