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康堡、太平堡告急。
小歹青率先攻擊的不是錦州西面,而是義州西面。
攻得堅決異常。
戰況馬不停蹄地送到了遼陽,袁可立看完之后緊皺眉頭,走到了遼東都司衙門的前院之中。
輿圖他了然于心,現在他只是在院中踱著步,思索著。
攻義州,并不智。
雖然義州離敖漢、奈曼等地更近,但現在離麻貴所率的遼東主力也很近。
何況,此前義州就是防備被突破的重中之重。
太平堡在大凌河北,大康堡在大凌河南,扼守著大凌河流入平緩地界之前的門戶。
麻貴大軍繞到他北面的尖山和西北面的大凌河上游堵住他確實不容易,翻山越嶺,動靜很容易被偵查到。但是小歹青強攻義州,總不能無功而返吧?他如果定然要攻,也沒有辦法阻止麻貴大軍機動。
所以他為什么沒去攻打最緊要的錦州?
那樣不是更容易逼著麻貴大軍從義州北面的細河南下增援,解了敖漢、奈曼部之危?
還有一點讓袁可立暫時想不明白:義州距離敖漢、奈曼部更近,西側、北側各有一個河谷缺口,向來是兵力分布更多的重點布防區域。小歹青帶著區區萬人出頭,難道真想只憑自己打下義州?
過去這么多年他都沒成功辦到的事,現在怎么就覺得能辦到了?
“都督!”
熊廷弼匆忙趕來:“韃子攻義州,有大蹊蹺!”
袁可立聞言望去,先行了行禮:“熊撫臺從何處來?”
“撫順。”
熊廷弼是遼東巡撫,如今左軍右都督在此,熊廷弼在遼東軍務上的事主要是后勤保障。
但袁可立和他打了這么多交道,也知道他胸有韜略。
“里面說。”袁可立抬腳往里走,“撫順?撫臺知道得好快!”
遼陽去撫順雖然不過兩百余里,袁可立知道這個消息才一個多時辰,但熊廷弼人都在這里了。
“我前日就從撫順啟程了。”熊廷弼解釋了一下,“鎮夷侯遣人報到清河驛鎮,烏拉東面有些不對!”
袁可立頓時停腳轉身看向他,然后加快了腳步走回里面,到了輿圖面前。
“這一帶!”熊廷弼走上前去指著烏拉城的東北面,“天樞營奉旨移防遼源軍民府,窺探建州女真動靜,果然發現了些問題。還沒探明多少人,但有三隊女真人,從東南面過去的,如今正在大肆屠滅野人女真小部族。”
“……屠滅?”袁可立確認了一下。
“確實是屠滅!”熊廷弼凝重地說道,“天樞營的哨騎不好去得太近,事后才摸黑去探查。不留俘虜,不擄青壯,掠了些財貨、宰殺了些牲畜后,全部一把火燒干凈了,還繼續往北去。”
袁可立看著輿圖喃喃說道:“建州女真這是要嫁禍大明?”
如今,烏拉部已經不在了。建州女真主力在朝鮮,烏拉城東面方向的野人女真小部族被屠滅,看上去確實只有大明新設的遼源軍民府最容易辦到。
他又想起熊廷弼剛來時說的話,心頭大凜:“你是說時間?”
“不錯!”熊廷弼連連點頭,“既然時日上與義州那邊開始接敵隔不了兩三日,大有可能提前就約好了。”
“你有什么猜測?”
“牽扯遼東兵力!”熊廷弼直接說,“依我看來,要做最壞打算,那便是遼東四面皆敵。”
他頓了頓之后說道:“包括葉赫部在內!”
袁可立明白了他的意思:“喀爾喀科爾沁的韃子自然不甘心吃虧,現在又加上了野人女真,還有不愿西遷的葉赫部和被奪了遼源之地的建州……”
這首先就是要逼得遼東不能再調動北線、東線的兵力,錦州義州只能靠自己。
一旦形勢吃緊,麻貴集結好的那些出了邊墻的明軍也被迫回援,那么已經奪下的遼河套也將得而復失。
“但若如此大的陣仗,若是攻不進邊墻,他們豈非徒耗兵力錢糧,葉赫、建州更是結下強敵……”袁可立重新看回西面,“除非能一舉反攻,拿下整個遼東,這才能填滿各家的胃口!”
他看向熊廷弼:“小歹青也只是佯攻!”
“我倒以為,他是真要主攻義州。”
“義州沒那么容易拿下,寧虜伯……”袁可立說到這里停頓了下來,忽然表情陡然一僵,“我明白了。你是說,主攻錦州的另有他人,小歹青那里也會得到增援,屆時一鼓作氣攻破錦、義邊墻?”
熊廷弼凜然說道:“寧遠侯在葫蘆套是藏有一萬伏兵,但若來攻的是三萬、五萬呢?都督,須得即刻奏到京城,薊州鎮外必須要探明汗庭大軍動向!”
“極有道理!”袁可立盯著那一帶,“陷主于絕境,不忠不義。汗庭虜酋雖然年輕氣盛,南下為的卻是威望。聽說哈喇河套幾乎擠滿了,汗庭大軍、喀喇沁各部牧民,對峙之下,少了多少人可不容易辨別。大纛嘛……兵不厭詐,興許那林丹汗早就不在那了。到了大凌河那邊,就算攻不下錦州義州,也可以快些回援敖漢、奈曼,進可攻退可守。”
“勇衛營不是埋在那邊嗎?薊州鎮外就沒探到更多消息?”
“興許已經有了,但總要報到京里,讓陛下和樞密院做決斷。”
袁可立當即說道:“我去廣寧!飛百,我這就下令,你路經沈陽時,讓沈陽中衛增防鴉鶻關。遼陽的東寧衛也不用留在這了,你帶去遼源軍民府!”
“是!”
熊廷弼知道形勢非常。建州女真雖然不是對大明動手,但對野人女真動手也是煽風點火。
而他們繼續往北,還不知道會搞出多少事來。
最主要的是,建州女真在這遼東也有動靜,那就說明朝鮮那邊也可能有變故,焉知他們不會倒戈為敵?
“朝廷早就有了防備,早前先到葫蘆島的京營一萬已經到了定遼,只是沒到寬甸六堡去。”袁可立看著他,“熊撫臺,東邊、北邊就交給你主持大局了。那林丹汗若真要率軍奇襲錦州,原先將他圍在大燕山里的計劃全得變,我得專心西面。”
“都督放心,我必不讓女真人趁機得手!”
看他雷厲風行地匆匆來匆匆去,袁可立目帶欣賞地看了看這個只比他小七歲的家伙。
就算是多一個遼源軍民府東面的動靜看出了不妙,他能在知道小歹青打的是義州之后很快推演出這種可能局勢,那也相當不簡單了。
當然,一切只是推測,還有待證實。
但劉綎率軍出塞,原本計劃是堵住灤河那個方向。如果那林丹汗已經悄然到了東邊,劉綎那里就是空耗錢糧了,至少追趕不易。
就快入冬了,不論是燕山還是大興安嶺的南端,都不易翻越。
錦州以南暫無虞。
六州河流入邊墻的錦川營堡所駐邊墻外,一個穿著像普通百姓的人從山中樹木的遮擋中露出了身影,艱難地走向邊墻。
“親軍勇衛營左掖……秦邦翰……”
在長城上明軍的箭矢和銃口之下,秦邦翰聲音疲憊而生澀地開了口,手中高高舉著屬于他的親衛腰牌:“守將是誰?緊急軍情……”
費了好大一陣功夫,他終于被驗明身份,然后被放下的吊籃抬上了墻頭。
“增援……這……”
駐守在這里的副千戶神情十分為難:“都督軍令,我們只能死守邊墻。”
“……快快上報便是。”
秦邦翰很焦急。
他知道勇衛營是擔負著重任的奇兵,他們已經想方設法地在那大凌河東面的大黑山里潛伏了數個月。
這么長的時間,給養都是個大難題。
好在之前出去時就是他們在這一帶制造了不小的混亂,擄獲了不少牛羊、糧食趕到了山上的山寨里。再之后,又是弘螺山那邊方向給他們運一些補給。
秦邦翰知道得不是特別多,但知道他們存在于那邊的,應該只是少數幾個遼東將領。
但現在沒辦法了,那邊已經被圍住。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往南面走,才能把消息送到這里來。
沿途還躲開了好幾股韃子哨探。
消息雖已送到,但他十分擔心西涼伯和姐姐他們撐不住。
但盼消息能早點到知情的重臣手上。
“不要只報到遼東都司和左軍。”他強調了一句,“還有京城!勇衛營親軍秘密前出,耽誤不得!”
那副千戶連連稱是,不敢怠慢。
于是又一騎飛奔向山海關。
秦邦翰只能在這里等著。
已經過去三天了,消息來回,做出決斷,真有援兵抵達,只怕還得十天半月。
那里雖然易守難攻,但誰知道竟會遇到那么多伏兵,還把他們趕回到了那里?
此刻,從京城到遼東的驛站自然是最緊張的狀態在運行,軍情為上。
義州那邊的情況已經先一步送入京城,奉天殿內燈火通明。
雖然已經接近子時,但朱常洛還在這里。
“時候太晚了,還需要更多情報才行。”朱常洛現在有些許后悔,也有些許無奈,“遼東、宣大、西三邊為重,薊州鎮這些年還是用心少了。要不然,薊州鎮的夜不收該有更多收獲。”
“那臣等今日便宿直于武英殿。”田樂點了點頭,“陛下勿憂。義州為廣寧北上門戶之一,袁都督和寧虜伯定安排了精兵把守。就算那里不止有小歹青一部,也不會一觸即潰。”
袁可立和熊廷弼想得到的,田樂自然也想得到。
小歹青打的是義州,這并不合理。
就算是整個察哈爾汗庭的大軍都去打錦州、義州,也并不合理。
大明原先就沒有那么脆弱,現在更沒那么脆弱。
君臣早已是根據最壞的可能做出了布置,所以現在的動向自然讓他們想到了最壞的可能。
結果現在最大的問題出在薊州鎮邊軍,出在他們的將士素質上。
林丹巴圖爾一直在古北口外的哈喇河套頂著,整個薊州鎮邊墻北面確實經歷了長達數月的偵查與反偵察。韃靼哨騎和被稱為夜不收的大明邊鎮哨探交鋒不少,互有損傷。
但也許是疲憊了,也許是夜不收成了這段時間以來薊州鎮一線傷亡最重的兵種,奏報過來的薊州邊情與如今的形勢發展對不上。
孫承宗也陪著忙到了現在,他起身行禮時也說了一句:“陛下勿憂,李都督既知義州遇敵,定然也會想到這一節。那林丹汗還在不在哈喇河套,留下的到底仍是大軍主力還是充數假扮,哨探不能察知,一戰便知。”
朱常洛點了點頭:“你們也勞累了一天,先去歇著吧。若愚,如有軍情到了,先別吵田樞密,朕和孫參謀等人年輕些。大戰既起,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臨機決斷,也要靠前線重臣。”
他鼓了鼓氣:“不論如何,至少大方向上他們去了那邊,至少他們仍在大燕山之中!”
作為皇帝,在大戰之中就是這樣。
他越是在意,越是只能焦急等待,或者耐心等待。
到了此時,戰局千變萬化,更多依賴的都是前線決斷了。
朱常洛想著他已經任用的這些重臣:李化龍、袁可立、熊廷弼、劉綎、麻貴、達云……還有李成梁。
現在,是林丹巴圖爾和小歹青暗度陳倉當真截斷傍海道、東北各族群起撕咬拿下了遼東,還是大明誘敵深入、一舉覆滅了汗庭主力,全靠執行了。
對雙方來說,都是決定國運的一戰。
朱常洛走出了奉天殿,吹著夜風,他看著乾清門,也像是在看著遙遠的北面。
如果晚一些呢?晚那么一年里、兩三年,等到望遠鏡搞出來,有更好用的工具。
前些日子琉璃廠傳來喜訊,燒制出了透光性更好的玻璃。
晚那么兩三年,再把薊州邊軍也整一整,委任更強的將官,而不是讓他們承擔更容易的純粹防守任務……
朱常洛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兵甲工具自然是好的,但如果要打仗,最終靠的還是人。
現在的部署,已經是難得的樞密院上下用命的局面,朝中也有沈鯉、李廷機這樣的人鎮著。
再過兩三年,說不定田樂的身體扛不住了,又要花時間去解決朝堂中樞的換屆穩定問題。
永遠不會有最理想的狀態。
遙遠的東北面,達云和秦良玉都在大黑山上的那個寨子里。
“伯爺,這情況不對。”
秦良玉現在一身戎裝:“他們像是只準備把我們堵在這里。除了一開始時候攻得猛,現在卻只困不攻了。”
“既然是絕地,這樣倒也沒錯。”
達云深思著,又看著寨子中變得更多的人。
一共帶了三千人出來,原先是這一帶的四處位置,或多或少地先藏著。
前不久探知敵軍要進攻了,他們才開始集結,一路往北摸去,想要完成繞后突襲、堵住奈林皋這個大凌河出口的任務。
脊梁山西側的口子,那應該是麻貴擊潰了敖漢部之后的任務。
結果到了奈林皋一帶,迎面碰到了伏兵。
按理說,不應該。達云也并非庸將,深入敵后,偵查這件事他并沒有忽視。
只不過對手好像早知道他們會從那里去,埋伏得極好,就像他們在這大黑山之間裝了幾個月避難百姓一樣。
最主要的是,竟像是有一兩萬敵騎等著他們一樣。
達云只好率眾先退回來了。
他們這次出來,并不能帶著太多重炮,山間也不好結陣。
反倒敵騎箭上燃火拋射,如果引得山發大火,他們就要潰敗。
“我疑心,他們沒那么多人,之前猛攻只是逼我們把軍情傳回去。”秦良玉忽然說,“這里在邊墻之外,他們自然會認為勇衛營有極重要的任務,朝廷必不容我們有失。”
“你是說,除了我們,他們還想伏擊援軍?”
達云意外地看著秦良玉。
這個女將,達云也是到京城提督勇衛營之后才認識。現在看來,他丈夫那個職位,實則是她的才對。
左掖白桿營對她的敬重,比對她丈夫多多了。
“若只是為了剿滅我們除去后患,不該這樣。我們固然會斷糧,他們也追到了這大黑山里。”秦良玉說著,“陛下重用我們,勇衛營首戰不利只能固守待援,我們有何顏面回京?伯爺,韃子不是慣常一人數馬嗎?那天夜里聽到馬蹄聲驚天動地,像是足有數萬騎,說不定是詐!他們實則沒那么多人!”
達云的臉在黑夜之中紅了紅。
他此前常在西三邊,這一點他當然也想得到。只不過當時黑燈瞎火的,為了隱秘晝伏夜行,忽然馬蹄聲震天,隨后火箭如雨。天干物燥,山間已有山火大起之勢,他不能去賭。
現在被困在了這里,哨探也不容易出去。
但首戰不利、固守待援幾個字,確實刺激了一下他。
“興許現在他們已經分兵去伏擊援軍了。”達云咬了咬牙,“你說得對,不論如何,不能就在這里耗著!即便真有數萬大軍,殺出去,搶些馬匹、箭矢再拖回來,也能多把他們拖在這里幾日!”
在他們的西邊,龍山一帶此時還真的出現了近兩萬大軍。
“到了這里,該讓他們北逃而去了。”說話的人頓了頓,嘆了口氣,“事關存亡,能活下來多少是多少,長生天會庇佑他們的。”
“是,我這就回去傳信。”
“告訴昂翚,務必死戰拖住明軍,讓喀喇沁部民多些時間北撤。然后,死守住大寧,保住敖漢往這邊的南路!”
說話的正是林丹巴圖爾,他確實已經偷偷來到了這里。先后離開哈喇河套的汗庭主力,早已先悄悄往北繞著老哈河在大寧一帶集結,隨后又潛行到這邊附近。
林丹巴圖爾本人則是輕騎簡從來與他們匯合。
“漢人也不傻。”他冷聲說道,“先去滅了那一支伏兵,大張聲勢地去!看看漢人是要守義州,還是守寧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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