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滿足于燧發槍,而是朱常洛還望著更遠的遠方。
利瑪竇那些人被朱常洛用傳教的指望吊著,他們目前的活動主要集中在百家苑,軍工這一部分則是經由太常寺里分工在百家苑的張鑒和徐光啟來與他們交流,再與樞密院和軍工園對接。
張鑒是關中名儒,也曾在邊關創制各種守城器械。如今他的外甥王徵這么受皇帝賞識,今年更是高中格物自然科的狀元,張鑒已經從理學名儒悄然轉換精力到這些工程器械上。
朱常洛則通過他們與徐光啟等人的交流已經知道了,在西方的法蘭西,已經有人創制出一種燧發槍。為此,他還得到了法蘭西國王亨利四世的接見。
有目的地利用利瑪竇他們就是有這樣的好處。
皇帝感興趣,利瑪竇他們就要投其所好。一方面是大明臣民基于千百年來的歷朝歷代成就,對他們那些“偏遠小國”不了解而產生鄙夷;另一方面皇帝想了解,在這些傳教士眼中更沒有直接的利害沖突,因此目前確實進行著信息和技術的交流。
所以僅僅燧發槍是不夠的,何況能用的燧發槍目前必定只能大匠手搓,產能、成本都讓它無法成為短期內能大規模列裝軍隊的利器。
那么不如把更長遠一點的、更好的思路告訴他們,說不定有所啟發,做出什么在如今工藝水平下能實現的新玩意呢?
在軍工園這邊剩余的兩天里,朱常洛專門與趙士禎他們再研究了一下。
軍工園下一階段的工作分成了三個重點方向,分別安排人手。
一是分出一些手上功夫更好的大匠和學徒,想辦法繼續改進一下如今的這種燧發槍。折衷的辦法就是銃管和子彈。裝彈其實已經是后膛上彈,只不過子彈口徑與銃管內徑很難匹配。
用上錐頭凹底的彈頭,子彈口徑可以稍微做小一些,利用彈藥爆炸時的熱脹效應讓子彈底部凹進去的球面邊緣略微膨脹,再于子彈周圍抹上油脂潤滑,也許良品率能提高很多,而且更高效地利用現有構型火藥爆炸時產生的推力。
第二個方向則是分出那些腦筋更靈活的,開始研制朱常洛畫出來的那種新構型,魔改一些部分也可以。其中朱常洛所說的三個難點里,彈簧鋼、更好的鋼材以及零件冶鑄自然是軍工園這邊大匠們的攻關課題。
最后一個方向則是朱常洛所說的明威炮的量產。
大炮由于尺寸更大,精密程度上沒有火銃的要求高。
大明早期的火炮叫碗口銃,顧名思義,銃口比較大,因為是比炮管更大一些的敞口炮,因此得名。
后來略有改進,炮管從敞口改成直口,炮管加長,管壁加厚,還加上數道固箍防止炸膛或炮管開裂。
小型化的虎蹲炮,大型的城防炮,無非只是口徑大小的區別,改進部分很少。
借鑒屯門海戰后得到的弗朗機炮,搞出了子母炮以提高裝彈效率、發射頻率,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目前,天樞營已經用上這種新炮的改進型。
改進的部分,一是朱常洛安排同樣喜愛音律的袁子讓向朱載堉請教算學,這個和徐光啟同科中進士的家伙總算在幾年時間里為已經穩定量產的虎蹲炮和佛朗機炮算出了一套相對標準化的口徑、裝藥量和射表計算方法。雖然還很粗略,每一門炮生產出來標準化程度不高,但走在了正確的方向上。
另外一個改進就是軍工園這邊直接根據這套標準,在那些加鑄了炮耳、要架在車上的大炮鑄成后進行試射,然后在專門的炮車結構上釘好專門刻有仰角和射程數據的鐵片,讓炮手能夠更快地熟悉每一門炮,提高炮擊準度。
做出了這些成績之后,才是這種明威炮的誕生。
與虎蹲炮和子母銃弗朗機炮不同,明威炮應該就是朱常洛耳熟能詳的“紅衣大炮”。
實則該叫紅夷大炮,因為那原本是天啟年間才由徐光啟主持,先從被稱為紅毛鬼的紅夷那里想辦法購了幾門才仿制的。
口徑更大,重量更大。
看上去與大明以前的炮也沒什么不同,但在朱常洛安排昌明號接觸沿海海貿大族、在廣東設了船廠之后,參與其中的沈一貫及原先浙江要員們“將功補過”,還是通過這些海貿大族從馬六甲那邊買回了五門炮讓大明的軍工大匠們研究。
再有算學大家、百工苑的出力,也算是很快搞明白了這種紅夷大炮之所以威力更大的原因。
不僅僅在于口徑,更在于口徑與炮管長度的比例關系,還在于如何用整體模鑄和炮管前后口徑的差距來對抗“大當量”火藥爆炸產生的炮膛壓力、保證射程。
搞清楚了這些,大明自制紅夷大炮就不成問題了。
歷史上明末大量自制紅夷大炮本身就晚不了多少,后來還被女真人繳獲很多。
現在,這種炮被賜名為明威炮。
“明威炮可大,也可小。”朱常洛在安排完軍工園的事之后,則與樞密院的眾臣們交流著,“百家苑算出這炮口內徑與炮管長度關系的道理殊不容易,再加上這一體冶鑄的法子,大明火炮威力能上一個小臺階。如何安排用好,既鞏固邊鎮城防,又能用于野戰,樞密院要加緊安排。”
李成梁雖然遺憾于那燧發槍暫時無法量產,但如今想到前些天見那明威炮足可遠射至一里之外、威力還不小,他立刻說道:“如有百門明威炮,即便沉重不已,但只要能想方設法運至前線,摧城拔寨不在話下!”
“法子不是已經有大匠想出來了嗎?”朱常洛笑著說,“只鑄炮架和一對輪子,能輕一點是一點。要運時另加一對輪子在跑尾,多用上一些牲畜,拉到地方之后放下炮尾架起來。怎么用好,就是你們的事了。”
“軍工園的人手……”田樂想著馬上就要到來的風雨,想了想之后說道,“臣奏請把一些邊鎮大匠和軍匠征調過來。”
朱常洛笑容收斂起來:“邊鎮會不會有話說?”
“以前是朝廷配發軍備不利,才允一些邊鎮鑄造軍械。如今既有樞密院兵備堂,本該收為一體。”田樂說道,“如今西三邊、宣大、遼東總督都是陛下所封侯伯,壓住一陣不難。若要如此,所謀劃的兵事就要讓一些邊將領兵同來。”
朱常洛點著頭,明白了他的意思。
劉綎進封為侯,信號已經明顯。皇帝巡視軍工園和遮洋總的船廠,也是意在啟戰。收回放下去的軍械制造權、扣除了這部分應撥給他們的軍備費,就要補償他們。
讓他們有機會建功立業,就是一種補償。
朱常洛想了想就說道:“若是能成功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東北方向,西三邊和宣大邊防負擔會小很多。京營這些年往天樞營和五軍都督府標兵營派出去了不少人,后面更要抽調出征。就借此機會,再調一些邊將邊軍編入京營吧。這些事如何統籌,樞密院來拿主意。”
“臣領旨!”
田樂說完,朱常洛又看了看邢階,然后笑了起來:“看完軍工園,再去看看遮洋總的船廠。朕為何定要先把北虜、女真和朝鮮的問題解決,看完那邊的船廠之后,才好對你們細說。”
邢階心里當然還有疑慮。
天樞營的表現確實令人驚異,軍工園里也在不斷冒出更多的利器。
但總體而言,這都算不得已經足以使大明軍力脫胎換骨。
而戰事兇險,縱然大明可以主動謀劃,一旦開始卻不一定會很順利。
眾臣伴駕時雖然密切商議了一路,邢階仍舊覺得皇帝想一舉解決這么多北面邊防的問題太難,更不理解拿下冰天雪地的東北和漠南一帶以后如何得大于失。
畢竟貧瘠啊!
朱常洛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平日歸平日,真要進入備戰階段了,對于未知的戰事可能帶來的兇險,樞密院重臣們都不算能夠思想一致。
目前沒有急迫而巨大的威脅,這種背景下主動啟戰,樞密院之中的文臣心里顧慮比其他文臣也少不了多少。
何況打贏了、打下來之后,要經略的都是貧瘠苦寒之地。
但正如朱常洛所想,他看著的不只是近處,還有遠方。
真正的勁敵,還在海的那邊。他們還沒來,但他們遲早會來。
燧發槍也好,明威炮也好,如今實則只是技術水平一致了。
陸上,家門口,大明只要內部沒有大問題,當然不必忌憚誰。
朱常洛之所以定要拿朝鮮來練刀,正是為了借此機會練一練海軍班底。
只不過朝鮮恰好在東北方向。朝鮮的隔壁,恰好有大明的另一個隱患,建州女真。
哪件事不是牽一發動全身?
行進向天津的路上,遣出邊墻之外的使者們陸續送回消息。
最先到的是最近的兩個。
朵顏三衛既已歸附喀喇沁萬戶許久,果然再不奉大明天子之令,這在意料之中,因此天樞營的行動顯得更有正當性了。
而努爾哈赤的反應……令人意外。
守夜,送走姑父,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