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閏九月。
恩科會試和武舉會試都定在閏九月。
楚宗作亂的事已經發生了,朱常洛接下來要等著楚宗案、劫杠案、毆殺巡撫三案的相關人員進京,那恐怕要等到十一月了。
只是鑒察院和刑部都已經發下公文去,宣布了皇帝對于楚宗劫杠案和毆殺巡撫一案的定性:只是尋常刑事案件。
查案的重點已經變成故定遠侯寄存了大量財寶于楚藩的謠言如何傳揚得人盡皆知的。
畢竟王守仁一呈奏上來就被抓入了詔獄。
朝廷動議之事,皇帝還擱置著。因此皇帝也要查到底有沒有外人煽動宗藩,誤以為皇帝立刻就要改革宗祿。
這個事情造成的第一個影響,就是恩科會試考完之后,貢院外面三法司齊聚,首先有三十九個應試舉子被請去了鑒察院。
這事當然鬧得京城震動。
而楚藩那邊,侯拱辰奉旨南下。
宗人令親自去處理楚藩府事,接到命令暫署湖廣巡撫的左布政使梁云龍要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梁云龍從鑒察院那邊收到了公文,皇帝也親自給他寫了信。
于是他現在也把按察使李燾,武昌知府徐應簧及武昌府諸縣州知縣、知州喊了過來。
“楚宗之亂,除了多年來楚宗之內積怨,陛下和朝廷如今要查的是地方官紳是否從中煽風點火,以促成宗祿改革。”梁云龍開宗明義,然后沉痛地說道,“陛下旨意明白,趙太保身死,作亂宗親固然罪不容赦,若有人從中挑撥,那才是元兇。明察秋毫,才能告慰趙太保在天之靈。”
他看了眾人一眼,語氣轉得嚴肅:“莫要心存僥幸。你們之中若有人知情,先說出來便是立功。若有人參與,此刻出首還可酌情寬恕。文相、輔相、臺相、書相都有信來,陛下明言徹查,再殺上百家也在所不惜!”
公鼐聽得心驚膽顫,暗道苦也。
他恰恰在之前聽到了一些風聲,因此才能讓師爺密切關注著楚藩的動靜,當夜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孝與,你知道些什么?”
公鼐心中一驚,抬頭看向梁云龍。
而梁云龍雙眼微瞇,盯著他不說話。
公鼐知道壞了,自己神色稍微有些沒藏好,就被閱歷豐富的梁云龍看出了端倪。
想著他剛才一連點出的“四相”來信,公鼐太怕自己被重點懷疑了,連忙說道:“下官只是此前聽到有應試生員議論……”
湖廣之前當然也是有鄉試的,一時生員匯集。
但公鼐既然開了口,想了想之后就咬牙說道:“其中有幾個生員待秋闈放了榜之后登了副榜,正待大學苑考選,仍舊時時高談闊論。撫臺是知道的,下官知武昌,這大學苑考選,下官也有職差,此前還奉府臺之命先宴請了新科舉子……”
他啰里啰嗦的,最后反正是點出了一個人:李材。
“……李孟誠?”梁云龍皺著眉。
“是,撫臺既知見羅先生,自然知道他曾巡撫勛陽,多有講學。那幾個登了副榜的,都是見羅先生昔年在鄖陽講學時的門生。其中一人又是均州的,過去家中還常和樂平程家有生意往來……”
梁云龍神情嚴肅起來:“孝予,你已經知道得這般詳細,不止這些吧?”
“下官只是宴上聽他們提到。撫臺,再多的,下官就實在不知了!”公鼐連連搖頭。
反正他謹小慎微,能貢獻一條線索就足夠了。
家中千叮嚀萬囑咐,如今就連衍圣公都要想方設法自保,公鼐豈敢參與那些“大事”?
但此時此刻,他說出來的這個李材則讓梁云龍找到了突破口,和李燾互相對視了一眼。
“若我記得沒錯,李孟誠如今被貶戍鎮海衛了?”
李燾點了點頭:“若非文相庇護,昔年他改參將署為學宮,挪用軍餉講學激起兵變就是大罪。后來又因舊時征緬夸大冒功,在詔獄里一呆五年,又是得輔相疏救,這才貶戍鎮海衛。聽說在鎮海衛那邊,依舊聚徒講學,聲名遠揚。”
“若與他有關……是因昔年舊怨,還是因為如今學問之爭?”梁云龍試著去推敲動機。
“是與不是,總要問過那幾個副榜舉子。”李燾頓了頓之后說道,“若真與他有關,他門生故舊頗多,又曾是申、王二公屢屢搭救之人,鎮海衛又在太倉……”
眾人心情沉重,只覺得恐怕真因此掀起一場大案來。
其中,或許把厲行優免、學問之爭甚至萬歷泰昌年間的是是非非、如今在朝諸公沒有為士紳“作為”的怨氣都包含進去了。
“先順著這條查一查吧。”梁云龍說完看著其余眾人,“還是那句話,莫要心存僥幸。這件大案,是必定要一查到底的。前軍左都督平夷伯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宗人令也在南下路上。朝堂上,興許還在推選重臣,不論是另派巡撫還是干脆派下總督,列位心里都要有個準備。我直言不諱,這樁案子越快了結越好!”
想著已經有了三千標兵又掌握著長江水師的平夷伯會親自到武昌府來,雖然說的是護送楚宗一些要員入京在御前辨明身份,但焉知不會有泰昌元年南京舊事?
在北京城和武昌府城,都是應試的學子先被問詢。
公鼐“貢獻”出的只是一條線索,但梁云龍何許人也,他很快就查到有一點異樣地方。
于是第二天公鼐又被喊到了他跟前。
梁云龍凝視著公鼐,許久沒有開口。
“……撫臺?”公鼐的心砰砰跳。
“你聽到的,不止是李材,不止是在宴請新科舉子的宴會上吧?”梁云龍悠悠開口。
“啊?下官確實只是路過之時聽他們爭議了兩句……”
“他們?誰和誰爭?”
“……那兩個學子,下官卻沒留意。”公鼐陪著笑,“撫臺也知道,年輕舉子們多喜高談闊論,下官也只是一處處去勉勵一二,實在沒有留心他們談論些什么……”
梁云龍表情嚴肅了一些:“那時候,楚宗案已經事發了。你知江夏縣,聽到他們議論楚藩,怎么會不留意?真要本撫問問你蒙陰公氏與諸城丁氏有什么往來?”
公鼐腿一軟,眼前一晃,哆哆嗦嗦地說道:“撫臺,誤會,誤會……”
聽梁云龍都說出諸城丁氏了,公鼐也不敢再瞞。
說到底,他只是怕牽連到自己身上罷了。
其實也不復雜。
諸城丁氏其實只是個新興一族,如今才出了兩代名流。一個是上一代人的丁純,舉人出身罷了,他如今仍然在世的兒子丁惟寧則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
蒙陰公氏則如今已經是連續五代有進士了嘛,兩地之間既然只隔了個沂水縣,當然還是有往來的,但是不多。
公鼐與這諸城藏馬山丁氏的往來,則是因為他們家這一支的始祖就出身武昌府。
元末時,他們家的始祖從軍隨了太祖,頗有戰功,最后封為海州世襲守御百戶,這才遷到山東去,最終又定居在諸城。
區區百戶而已,當然算不得帶興旺一族。所以要直到丁惟寧中了進士,又到湖廣擔任提刑按察使司鄖襄兵備道副使了,武昌府這邊的一些丁氏族人才看到希望,想要依托這層關系在湖廣這邊做些什么。
無奈好景不長,他剛好碰到了當時擔任勛陽巡撫的李材。
湖廣地盤太大了,后來又是世廟龍興之地,因此不光有巡撫核心區的湖廣巡撫。
這李材喜歡講學,把參將公署改為學宮,又挪用軍餉、讓兵卒充當役夫,最終激起了參將率部族嘩變。
兩人都是命官,誰都脫不了罪。私下談好了條件之后,其中一個條件就是把激起嘩變的事歸罪于兵備副使丁惟寧。
結果就是丁惟寧被貶官,丁惟寧飛來橫禍,憤怒不已,四十歲的大好年紀憤然辭官回鄉了。
“汝安兄昔年素有官聲,治行上佳。”公鼐解釋道,“那學子也只是聽他們稱頌李材昔年講學之恩,為汝安兄鳴不平,激了兩句罷了。汝安兄廉名遠播,那學子家貧,這些年能一直讀書也多虧了丁氏接濟。知下官要來江夏做知縣,汝安兄憐其才,只是給下官來過一回信,請下官幫忙指點一下學業……”
梁云龍聽完似笑非笑:“孝與這不是和此事關聯頗深嘛。”
“哎呦撫臺大人!”公鼐急不得,“汝安兄早已寄情山水間,再不管朝廷紛爭。楚藩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他們只是恰巧因為各自恩師昔年有這么一樁公案才爭吵起來。下官……”
“當真如此?”梁云龍眼神銳利了些,“一邊是武昌府治江夏知縣,丁汝安和你都是山東人,山東還有衍圣公。一邊是如今貶戍蘇州鎮海衛的李材,當年保他的人如今一個貴為文相,一個貴為輔相。朝廷厲行優免,官紳之家這兩年是何等群情鼎沸?如今宗藩開始生亂,舊案難斷之余,謠言旬月間傳遍南北,你當真以為這事只是恰巧?”
公鼐如墜冰窟,豆大的汗珠流了下來,撲通一下,腿就軟了。
“撫臺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