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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自首的藝術


更新時間:2024年09月08日  作者:冬三十娘  分類: 歷史 | 兩宋元明 | 冬三十娘 | 光宗耀明 

看著國本之爭、朝廷黨爭、連年征戰、財計將潰、宮中驚變……

趙志皋曾經是打心底里覺得這是亡國之象的人。

青史昭昭,不是真到了那一天才會篤定國之將亡。多少才智之士,是能看出大勢的。

他當年的判斷依據里,自然還包括了一個野心勃勃、私心極重的沈一貫。

現在沈一貫居然打著為君為國考慮的旗號,勸他一同出面來解決浙黨顯赫一時的副作用:浙江上下多年以來藏著的臟屁股。

“……一別經年,肩吾也不同了。”

“濲陽公何必取笑?”沈一貫略顯尷尬,隨后無奈地說道,“說句大不敬的話,若是太上皇帝如陛下一般,哪怕只有六七分威嚴手腕,濲陽公又何至于一病不起?”

“……陛下他……”

沈一貫知道他好奇,也想為自己如今的“改變”做些“辯解”。

于是話題又回到了皇帝身上。

趙志皋致仕之前就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他回來之后還要保持“病癱”人設。人情冷暖不外如是,他能知道的朝廷動向就不多,和皇帝近距離打交道的人里,也只有此刻的沈一貫愿意以相同的身份與他詳細聊一聊了。

聽到沈一貫也裝過病但是被皇帝派陳矩帶著太醫視疾,趙志皋都不免樂了一下。

但從沈一貫的嘴里,趙志皋確實聽到了很不一樣的皇帝。

他只在宮中驚變的那一晚見過一次朱常洛。現在,沈一貫口中的皇帝風格疊加在了當時那個孝子模樣一般的皇帝印象里,趙志皋神情漸顯唏噓。

“不言蠲免,厲行優免,考察士紳,濲陽公知道這些陣勢,不也先行吩咐族里清理投獻田土人丁嗎?”

趙志皋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句:“舊朝之臣,如今病居在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沈一貫深深地看著他:“王太倉族中被退婚,申汝默族中被毆死了人。濲陽公這么做,可算不上少一事。”

趙志皋輕笑一聲:“那卻不同,他們二人還在朝。老夫將死之人,只是一貫柔懦罷了。”

“一同收好這個尾吧。”沈一貫再次說道,“實不相瞞,我借李贄一事請辭,不過君臣心照不宣罷了。濲陽公也要為鳳威賢侄考慮一二,昔年在兩淮鹽運副使任上受劾閑居,難道將來就一直做個閑居家中的鄉紳?”

趙志皋皺了皺眉,心里想著什么叫心照不宣?

但沈一貫如此積極,確實不像是想要就此回鄉養老的模樣。

“鹽課居國計之半,但多年來科甲視運司為羶地,避嫌不選,司官皆銅臭納級備員。令郎當年雖受劾,終歸是略知鹽政的。昌明號已設了鹽行,天下厲行優免后,陛下勢必要動一動鹽政。浙江理清了,我奏請再選任令郎,陛下總要顧念老臣勞苦。濲陽公,將來在野在朝,是大有不同的。”

老邁的趙志皋想著兒子,終究是長長嘆了一口氣。

如今他還沒死,多少有點恩澤在。但將來呢?

閣臣過去都有恩蔭,但恩蔭的都是尚寶司丞、中書舍人。趙志皋當年奏請把兒子外放去做兩淮鹽運副使,未嘗沒有存著從鹽政入手稍緩朝廷財計、以應征戰的意思。

但攻訐隨后就到,說他這就是要兒子去撈錢。

深居宮中不管事的皇帝,勢力雄厚咄咄逼人的官紳,他趙志皋又能做什么?

看著沈一貫殷切的眼神,趙志皋不由得問了一句:“我聽聞當時陛下猜忌眾臣凌迫皇權,肩吾如今竟深信陛下會顧念老臣勞苦?”

沈一貫呆了呆,隨后只能以玩笑應對:“濲陽公當時好手腕,陛下也好手腕。我坐在那個位置上,這新君御極的犧牲,舍我其誰?但看如今朝堂,仍是多年老臣柱國,陛下是知人善用的。”

趙志皋瞇了瞇眼睛。

申時行,王錫爵,朱賡,沈鯉,田樂……那么多熟悉的老面孔。

確實,已經是泰昌二年了,朝堂上最顯赫還真的都是萬歷朝的老臣。

做著很動根本的改革,用的又都是老臣,皇帝確實不像一個只二十左右、一味勇猛精進的年輕人。

他能和朝堂這么多老狐貍把交道打得有聲有色,也真是奇了。

“也罷,不知肩吾準備怎么做?”

前后兩任首輔聚首,沈一貫既然遠道而來,這兩天自然是留在這里的。

他們有大把的時間閑聊、商議。

夜里送沈一貫父子在客房歇下了,趙鳳威扶著老父親到了臥房。

趙志皋看著兒子為他鋪床的背影,滄桑的眼神中既有憐惜,也有悵惋。

“當年你做兩淮副使,到底拿沒拿那些銀子?”

趙鳳威背影一頓,悶聲回答:“拿了,但最后查出來,不是分文未用嗎?兒子不拿,如何知道他們平日里是怎么做的?”

趙志皋閉上了眼睛,神情疲憊。

“今日頗為勞神,父親早些歇下吧。”趙鳳威過來攙扶他。

“過去了七年,如今若你再去做事,還會那樣嗎?”

趙鳳威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父親。

過了一會他才問:“父親不是說趙家遠離紛擾方是存續之道嗎?”

趙志皋沉默了許久,顫巍巍坐到了床榻上才說道:“這不是……變天了嗎?”

趙鳳威沒說話。

趙志皋卻像是自言自語:“我自幼苦學,二十歲中舉,屢試不第,四十五才一舉中了探花。張江陵奪情,我搭救同僚被他厭惡。貶職為民自號六虛時,本已年近花甲,無意再為官。誰料張江陵一去,同僚交相舉薦,我又回去了。”

父親的經歷,趙鳳威當然是知道的。

從隆慶二年中探花到前年回鄉,趙志皋一生之中只在廣東做過三年多按察副使、萬歷十年起復后做了一年解州同知。

其他時候,他都是清流。

而萬歷十九年開始,近十年閣臣、兩任首輔,趙志皋只有個柔懦名聲。

如今垂垂老矣,他這句話倒像是在說:在以前那個天之下,他才是那個樣子。

“總不能將來就讓史官記我一筆柔懦一生、庸碌無為吧?”

“父親,您……”趙鳳威不知道父親想干嘛。

趙志皋卻睡下了。

兩天后,沈一貫辭別趙志皋,返回寧波。

趙鳳威則送到了驛館處,然后把一道奏本遞給了當地驛館的驛傳太監。

看到署的是“老臣趙志皋奏”,他們豈敢怠慢?

但驛站如今也不是都知監體系專管,各地還有驛傳副使。

沈一貫還沒回到家,陳經濟就知道沈一貫去拜訪趙志皋之后,這老首輔上了一道奏本。

既然是密奏,內容他們當然不知道。

可是約定好的九月初八畢竟近了,杭州那邊有人往寧波這邊過來,浙江撫案更是都在這邊。

沈一貫回家之后又休息了三天,這才到了九月初八這天。

作為父母官,鄞縣知縣當然也來了,雖然他們做好了只見一面就先離開的準備。

可是到了沈家待客的堂廳之后,卻見有三人負荊站在那里。

是沈氏的兩個秀才,一個舉人。

劉元霖、陳經濟等人見到這陣仗,頓時臉色一變。

“老朽久在朝堂,族中疏于管教。”沈一貫還站了起來,向寧波知府和鄞縣知縣作揖:“回鄉之后一一過問,今日府尊縣尊既然大駕來此,先令他們負荊請罪,隨后便去縣衙自首退贓。”

鄞縣知縣不知所措,既不敢受沈一貫的禮,又不知道該怎么回話,于是看向了寧波知府。

但沈一貫把態度表明清楚了,劉元霖等人沉默地看著鄞縣知縣拜訪過之后就先帶沈氏這三個子弟離開。

其后也沒有開門見山,只是先客套。

自然是多有感謝之語,畢竟浙江上下這么多年來受了沈一貫諸多照拂。

沈一貫則說著:“豈敢愧領?老朽萬歷二十三年才入閣,濲陽公更早。既出身浙江,無非為家鄉百姓多想了一些。”

“龍江公不辭舟車勞頓,一回鄉就去拜訪濲陽公了。不知濲陽公身體可還好?”劉元霖先問,然后又表達了一下自己公務繁忙,有些時日沒去拜訪了。

“濲陽公無事一身輕,身體本就越養越好。先前遵奉旨意清理了族中投獻田土人丁,又叮囑了族中今年一定厲行優免,如今都能柱拐行走,開口閑談一兩個時辰也無礙。”

眾人臉色一變:這家伙不是一直癱臥在床嗎?

沈一貫深深地看著他們:“我回浙后,又一路去金華蘭溪,觀沿途水利路橋多有年久失修。諸位如今任官浙江,百姓仰祈之所在。路上聽聞皇后娘娘誕下皇長子,陛下恩免天下三年學政、水利、路橋役銀,又免了此后驛站之重擔。諸位的擔子更重了啊,老朽既已致仕,將來也只能仰祈諸位造福鄉里了。”

劉元霖看著沈一貫,咬了咬牙之后問道:“龍江公,卻不見浙江諸府人心惶惶,百姓難安嗎?”

“是哪百姓?”

“……”劉元霖臉上一時疑惑。

沈一貫只說道:“若是陛下當面,他就會問,是哪百個姓難安。”

劉元霖臉色一變。

“陛下還會親自遣人,一家一家和藹詢問以示關切。”沈一貫解釋著,“撫臺明白與否?”

劉元霖聽明白了,沈一貫這是在解釋皇帝的行事作風,也是在解釋他為什么在朝堂上堅持不住、一回鄉就讓族中人去自首退贓。

沈一貫又嘆道:“泰昌二年只剩三個半月了,老朽不知如何回你們的信,你們還非要等老朽當面說什么?為皇長子而賀的賀表,莫非浙江要做最后一個呈上去的?”

“龍江公,可這分寸……明年……”

沈一貫直搖頭:“那是諸位該斟酌的。眼見濲陽公身子骨大好,我也只盼能多活兩年。今年沒能趕上錢塘大潮,不知明年還能不能再見見。”

“龍江公!”劉元霖忍耐不住了,“您都這樣說了,我們如何斟酌?”

又是泰昌二年,又是不知明年還有沒有命看錢塘大潮,誰聽不明白?

可以論死的大罪,真能斟酌好那分寸自首嗎?

沈一貫這才眼中凝重了些看著他們:“你們愿說實情,讓老朽幫著斟酌?”

劉元霖咬了咬牙:“敢問龍江公,濲陽公那奏本……”

沈一貫回答得極快:“萬歷十九年至今,濲陽公愿自首退贓一百萬兩。老朽愿擔多少,要聽你們怎么說了。”

眾人臉色煞白:“一……一百萬兩?”

沈一貫嘆道:“兩把老骨頭,拼著不顧身后名了。但盼你們從此輕身上陣,既是真為浙江百姓謀些福祉,也能照拂我們兩家后人。”

劉元霖想著已經在路上的奏本,心直往下沉。

“舍不得?”沈一貫唏噓一笑,“那就沒辦法了。潮打到頭上,誰站得穩?”

“龍江公……”劉元霖還待掙扎。

沈一貫陡然大喝:“若非你們不知進退,湖州長興的事何至于鬧到御前,我何至于不得不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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