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降生,恩旨頻傳。
去年厲行商稅,今年厲行優免。而從泰昌三年起,整個大明都恩免三年學政水利路橋役銀,不用負擔驛站支出。
但代價是什么呢?
做地方官是這樣的,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廟堂諸公們只用一道旨意或一紙公文就好了,而地方官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
今年到底搞出多少銀子才能夠既完成了上面對于厲行優免的要求?
存留多少銀子才能覆蓋未來三年的學政水利路橋開支?
厲行優免加上少了驛站負擔之后,每年留下多少銀子才能支撐本地勤職獎廉銀和公辦銀,同時讓上面看到開源有成效,賦稅在增長?
皇帝要的賀表奏本不好寫,施政院要的賦役題本也不好寫。
目前還只有北京周邊的近處已經為此抓破腦袋。
北京城內,沈一貫離開朝堂之后,“舊黨”已經不由自主地靠向進賢院,靠向資歷極老的太常大學士申時行。
畢竟天下文官的選任擢遷、天下文教的根基與風向都在進賢院。
而且申時行是一貫會調和的。
如今中樞衙署大改,輔相磨刀霍霍,地方惶惶不安,文相該調和一下吧?
七月二十五的朝會之前,午門之外的文臣們都用異樣和警惕的目光看著五個人。
雖然只有五個人,卻又分成三伙。
李贄那一伙人最多:別看他不受很多人待見,但畢竟也算得上是一代宗師了,朝中自有一些“粉絲”。有人欣賞他的思想,有人認可他的政見。
顧憲成和高攀龍身邊的人其次,他們都是曾在朝為官的,總有幾個故交,客套一番是做人。
曹學佺和臧懋循則最不受待見,這讓曹學佺很不得勁。
他們兩人并不知道這是因為皇帝對長興縣情況的處置意見:舒柏卿干得不錯,把他辦了做什么?二十七萬多兩銀子不僅不用瞞下那十萬兩,還要讓長興縣這筆銀子的處置方案成為其他地方的標桿。
臧懋循作為舒柏卿的政績之一,這個時候誰會跑去與他客套?
鼓還沒響,不用列班,申時行旁邊圍著最多的人。
“文相,沈閣老因力阻李贄被召見而致仕,今日……”
“聽聞那東林書院每每聚眾講學,說的都是在朝諸官貪瀆誤國,不分新舊……”
“金陵詩社的集子我也看了,言辭懇切,實則憂國憂民啊……”
對于皇帝要在今天朝會上召見這五人,大家的擔憂是不一樣的。
論破壞性,李贄最大。因為他鄙薄如今文教體系,官學教出來的絕大多數都是廢物,禮部和吏部選出來官絕大多數都是廢物。
論立場,舊黨們很同情金陵詩社。在去年大案和今年厲行優免的風波下,金陵詩社所針對的正是新政。
唯獨不明白的是東林書院:顧憲成以前好像也不是這樣的人,怎么如今雖然無差別攻擊,但火力大部分傾泄在不愿改變的官紳上呢?
申時行看了看不遠處另成兩個小圈子的李戴和朱國祚,心想這些還算得什么事?
文相自然非比尋常,恐怕還是要有一個含金量最高的翰林出身。李戴忽然又屈居太常大學士之下,眼下在借助中樞衙署大改所增設的官位和調動堅持構筑屬于吏部的權力——這很正當,大明所有官紳從科舉出仕到擢遷雖然都在進賢院,但皇帝顯然并不是要把這一切都全盤托付給一人。
何況申時行的資歷和威望這么高?
申時行又看了看遠處的李贄,一邊繼續思索著這文相究竟應該是去做什么,一邊收回了目光說道:“事已至此,朝會上再說吧。”
“文相……”
頓時數人都急了起來,申時行抬起手制止他們:“學問大道之爭,老夫自然責無旁貸。政務大事,如今卻在施政院了。”
這是他這些天思索之后的結果:進賢院內既然仍有禮部、吏部,那么太常大學士的最大職責,恐怕就是輔佐皇帝掌穩文教的學問大道、按照皇帝的需要進行天下士子和官員的培養了。
他請其他人先去準備列班,隨后便閉上眼睛繼續思索。
皇帝在御書房體系里的翰林院之下又設了個通政學苑,官員升遷之前在那里“再教育”,已經是并不滿意如今官學培養出來的官員素質的表現。
沈一貫的請辭雖然只是順水推舟,但皇帝仍然要把李贄帶到朝會上……
鼓響了,朝參官們開始列班。
曹學佺雖然也有官職在身,但他不在這回朝參官的名錄里面。
他們五人還要在午門外候著,等到朝會進行一半、皇帝召他們到御前時才會進去。
鼓響三通,他們看著眾人魚貫而入。
不久之后,先是里面傳來朝拜之聲。
曹學佺之外,另外四人都曾經做過官,李贄還做到過知府穿過朱袍。
但眼下除了李贄,另外四人畢竟還是忐忑的。
畢竟是南京禮部尚書和應天巡撫參劾他們。
又等了大約一刻鐘,他們才被人先帶到了午門之內,站在內金水橋的西南側。
日常朝會在皇極門西側的宣治門,從這里自然看得到那里的朝會,只是隔得有些遠,聽不分明。
在這里又等了一刻鐘,那邊才傳來聲音:“宣李贄等人覲見!”
過了橋,走過最后面的青袍朝參官,他們漸漸走入了滿是朱袍的兩團人之間。
文班已經分成了四列,最前頭是衍圣公,而后一排是申時行、王錫爵并列,也看得出來空了兩個位置。
武班那邊,赫然也多了田樂和溫純,還有兵部文臣。
對于熟悉典制的李贄等人來說,這真是讓人十分驚愕的朝會排班。
此時此刻,申時行、王錫爵等人的心情是十分凝重的。
因為剛才的朝會上,第一件事就是皇帝下達了關于樞密院的旨意,樞密院的人事架構和特殊屬性滿朝盡知,然后迅速進行了重新站班。
自此之后,文武殊途的武班里有了一批專門的文臣,大明有了第一個樞密使,從一品的實職武相。
暫時,田樂所站的位置還要超出申時行和王錫爵一排,在武班文臣的最前面。
接下來第二件事,皇帝關心了今年該舉行的武舉鄉試的進展,并且下了旨意明年舉辦武舉會試和殿試。
武舉還會有殿試!
第三件事才是關心地方太學生考選的進展,要求大學苑、中學苑、小學苑和百家苑在年底之前接收第一批學生入學。
然后便是李贄等人來到御前。
行過了禮之后,皇帝以李贄年邁為由,許他站了起來。
顧憲成、高攀龍、曹學佺、臧懋循仍舊跪著。
朱常洛看著他們,眼睛看向了身穿青色官袍的曹學佺:“南京大理寺左寺正,你官秩正六品。朝廷政令利弊,你若有意見,為何不具本呈奏,反而寄于詩文?”
皇帝區分他們當中的在職與否,曹學佺跪著看向朱常洛:“人微言輕,呈奏也無用。寄情詩文,略述憂懷罷了!臣不知葉尚書為何因此彈劾臣等以詩文會友!”
“臧懋循,那你明不明白?”
朱常洛先處理的是金陵詩社的事,臧懋循聞言回答:“草民也不明白。”
已無官職,又不是正常年老獲準致仕,臧懋循現在確實是草民。
“申太常,你說呢?”
申時行微微吸了一口氣,先走到他們幾人面前,然后彎腰道:“葉進卿為朝廷政令計,憂慮他們鼓動民情對抗朝政,故而參劾。”
“曹學佺,臧懋循,那你們認為金陵詩社的詩文唱和與社集有沒有鼓動民情對抗朝政?”
“臣沒有!”
“草民不敢……”
朱常洛看著神態不一的兩人,又看著申時行嘆道:“朝不朝,野不野。在職為官者或許政見不一,但不領會旨意和政令要義、利弊、得失的,大有人在。或者干脆出于私心,忘記了自己職責所在。”
曹學佺臉色一變,想要開口辯駁。
朱常洛卻盯住了他:“今天不是來聽你們辯解的。既有官職在身,于政事若有疑惑憂慮,奏本可直達朕御案,題本渠道也暢通。滿朝臣工俱為一體,有什么話,朕也不禁著官員們私下議論一二。但交游廣闊乃至于集社刊印攻訐朝政之詩文,你這官是給誰做的?”
“百姓……”
“說了不是聽你們辯解的。”朱常洛又打斷他,“朕知道你有才干,朝廷也不是沒人欣賞你。昔年會試策問車站,你說你是南方人,不懂車戰,請以舟戰論之。答不了就是學問不博,但是當年張位憐你頗有見解,會試本擬第一,難道虧待你了?戶部主事,南京大理寺左寺正,你做官也有七年多了,百姓如何,你當真清楚?”
曹學佺沒想到皇帝竟然是了解他的,愣在當場。
“長興知縣是怎么被你詩社當中的這位臧懋循及長興縣士紳逼得豁出去了的,你只怕也不明白。”朱常洛冷冷看了看臧懋循,“今夜好游觀,金吾禁復寬。九微燈市匝,百戲舞場攢。明月隨軒騎,香風浮綺紈。猶言歡未足,南去訪長干。曹學佺,你對臧懋循這首《金陵元夜》如何看?”
臧懋循臉色煞白,而曹學佺也終于領教了皇帝的風格:他當真是有備而來啊,都提前做了功課。
“此士子風流,不足怪也。”朱常洛替他回答了,“但當時他是國子監博士。你們在南京做官,領著百姓賦稅交上來的俸祿,就是這樣偎紅倚翠憂國憂民的?如今又是通過攻訐朝政憂國憂民的?”
宣治門外氣氛凝重,皇帝這番話,顯然不只是說給這兩人聽的。
“張位賞識你的才華,破格讓你成了那一科的進士。張江陵賞識你的才華,讓你去他老家荊州府做教授。”朱常洛看著他們兩人,“沒有做出一番事業,是朝廷容不下你們,還是你們自己的問題更大?攻訐朝政,你們也好意思站著說話不腰疼?”
兩個人現在還跪著,但臉色都變了。
“申太常,你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申時行內心沉重:今日主旨果然是直指文教得失,并且先重武,再輕文。
重量級的當然還在后面,此刻自然要先表下好態度。
“此狂悖之徒言行,非文教之誤。”背對著二人,申時行彎下腰,“清談確實于國無異,臣以為曹寺正該去地方歷練。臧懋循在長興借勢對抗朝廷政令,該當懲戒。”
朱常洛看著臧懋循,只是揮了揮手:“終究是自首了,朕金口玉言,免罪。李戴,看看隨后哪里有知縣的缺,讓曹學佺去好好看看百姓吧。朕非苛責之君,機會,朕永遠愿意給,但不會一給再給。”
兩個人在復雜的心情中謝恩,然后先行退出朝會現場。
接下來則是東林書院的二人,朱常洛則意味深長地看著二人:“應天巡撫牛應元所劾,你們又有什么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