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營有三處,五軍、神樞、神機,分別位于北京城郊的西北、東北和東南面。
歷經半年,如今只是完成了冒濫裁汰和募選,再加上平播將卒中一部分的編入,湊齊了五軍營三萬五、神樞和神機營各一萬的數目。
和此前號稱的十余萬京營將士相比,實在縮水太多。
但是工部重新整飭了一遍京營的營寨,此刻仍未完工,現在倒也算欣欣向榮。
五軍營門口,李成梁帶著京營眾將一起迎駕。
護駕而來的是西涼伯達云帶著的勇衛營西涼兵。
朱常洛從城中出發到了這里就花了一個多時辰,他自然不能一天跑三個地方。
劉綎帶著神樞營、蕭如薰帶著神機營也過來了,主要是百戶以上,另有一千要接受皇帝檢閱的精兵。
隨朱常洛一起過來的,還有田樂和工部右侍郎賀盛瑞,還有參與了京營冒濫裁汰、占役清理的兵科給事中。
御駕既至,李成梁軍禮相迎。
“先到校場。”
龍旗招展,將旗如云。
皇帝能親來巡閱,已經是重視,但自然不能真把所有京營兵卒排開。
校場之上,朱常洛到了點將臺上后,便是受閱精兵在下面列好罷了。
主要是訓話。
“你們剛被編入新京營,朕今天先來看看你們。往后,朕再來時就要看你們合練得如何,體魄如何,精氣神如何了。”
他的話被嗓門大的一個個往后面傳,讓來到這里的人都聽到。
“往后,不允勛臣、將官把你們拉去做工。你們的任務,就是操練,操練,再操練。”
“操練要糧食,耗兵備,銀子都由朕的內帑出!”
“朕對你們就三點要求:練成精兵,聞令能戰,戰則能勝!”
“這三點要求,你們能不能做到?”
皇帝問出口,校場中轟然應道:“能!”
有的則吼著:“能做到!”
“各營將官,他們立了功,朕都有封賞。三侯五伯在前,你們之中,興許還有將來的勛爵!”
朱常洛說著這些時,校場之中的將卒看到了皇帝緩緩地轉著頭,似乎把面前的每個方向都望了一遍,尋找著他將來的猛將。
“軍營之中,要盼著能立功,也要令行禁止!不要以為在京營,將來沒機會立功。朕將來自會給你們機會,但這機會只會留給有準備的將卒。這準備,就是操練,操練,再操練。今年開始,每年十月,全京營士卒較技。優勝者前百,朕在禁宮升殿犒賞!三千一營,名列前三者,全營兩餉,將官另有升賞!”
“聽明白了嗎?”
李成梁不由得看了看一臉莊肅顯得極為看重京營的皇帝,這是當真要狠狠激勵京營大練兵了。
“莫讓人笑京營盡是老弱,讓人忌憚京營盡是虎賁!”朱常洛舉起了拳頭,大聲喊著,“勇!”
“勇!”
這次將卒們知道跟著喊了。
而朱常洛揮舞著拳頭,三呼“勇”。
京營之內,喊聲震天。
人人都知道了皇帝對他們的盼望,還有給出的待遇。
那么新的京營編整完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全軍較技。
一百個上殿受賞的兵王,九千個拿到兩餉的將卒,只需要在接下來先靠自己的武藝拿到。
朱常洛隨后去了好幾處營房,親自關注著京營里的住宿、伙食、兵備情況。
皇帝走到京營的普通士卒面前,這也是極為罕見的。
李成梁一路默默地看著皇帝的做派,知道他并不是僅僅將京營交給幾個重將罷了,而是在身體力行地收攬整個京營士卒的忠心。
他可以不用常來,但他是皇帝。他只要來一次,做上這么一些關懷之舉,愿意予他們滿餉及激勵,他就能收獲足夠多的忠心。
到了京營里的官廳,才是皇帝和他們這些重將單獨說話的時候,皇帝也會在這里吃個午飯。
席間,朱常洛也傳達著他的要求。
“先從伍長以上做起,人人都得識字。把總以上,都要研習兵書。三日一操或是幾日一操且由你們依情況安排,但要有便于組織的例操,譬如六里長跑,每日晨起打熬。”
具體怎么練兵的細節,朱常洛并不多插手。
沒必要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放過來,但他可以讓李成梁他們知道,自己也算是“知兵”。
軍隊里要的就是服從,而服從需要靠日常習慣來培養。
皇帝談論著他對于練兵的理解,也安排著下個月的第一次京營較技。
如今自無力去組織什么“演習”,但練兵階段至少可以關注單兵素質。
傳統武舉就有很多考較項目,力氣大小、箭術槍術刀術,這些是可以比一比的。
也并不復雜,只是要多花些錢。
“但凡京營練兵要花的錢,朕愿意出。”朱常洛看著李成梁、劉綎、蕭如薰、張維賢他們,“京營暫時也不用再擴編,能把這五萬五都練出來,就已經是一支足夠強大的力量。你們用心為朕練兵,朕則用心富國,全力保障你們的后勤。京營一定要成為將卒最強、裝備最好、戰法最明的強兵!”
“諾!”劉綎熱血沸騰。
哪有這么大力氣練兵而不用的道理?
雖然還不清楚將來要殺誰,但皇帝今天當真是展露了足夠決心。
京城城內,都知道皇帝今天去巡閱京營了。
朝堂之中,過去本就贊同新政的王錫爵這次態度鮮明:財權下放一些,必須先確定地方上的賦稅名目,然后嚴格按照優免政策來施行。
爭議最大的就是隱田隱丁的問題。
“元馭,還是一步一步來吧。”申時行在今天的合議之中始終愁眉苦臉,“這些事要查清,談何容易?”
“不明令地方如何做,那就是換湯不換藥。為了多收公辦銀,最后還是攤牌給貧苦百姓。”王錫爵堅持著他的意見,“如今嚴收商稅,生意做得稍微大一點的,哪家后面沒有地方鄉紳大戶?”
陳蕖是最為難的,他沉肅著不說話。
李戴倒是站在王錫爵這一邊,因為這次的核心是給地方更多財權之余再想辦法澄清吏治,吏部權柄很重要。
就一項普天之下勤職獎廉銀考評結果的審批權,就非常重要。
沈一貫卻說道:“地方實情如何,人盡皆知。元馭,若不能由朝廷下大力氣清查田土人丁,地方官吏哪有這個能耐去厲行優免?恐怕最終還是攤牌到貧苦百姓頭上。如今我等都不知收到多少人來信了吧?江南風波是暫歇了,可這公辦銀若當真明著要從優免里刨出來,實在危難重重。”
“危難重重,要讓財計寬裕,哪件事不是危難重重?”王錫爵看著他,“我等如今先行合議,有什么爭執自可議論。但回頭方略呈到陛下面前,那又如何回答陛下疑問?不在朝廷把這地方賦稅科則都編定好了,就讓他們自己去酌情編定,那才是害民之政!”
如今的爭議就在這里。
皇帝雖然只是給了個原則上為地方補充更多品官、專職吏員并且提高待遇、增加公務開支的方向,但具體商議方略時仍難以避免地遇到這些實際問題,必須考慮拿出那天皇帝展示出來的一些法子。
這其實已經無異于在商議新政綱領。
地方田賦的構成,由鄉紳大戶承租著的官田占很大比重。在蘇常一帶,官田比例甚至高達六七成。
鄉紳一方面依靠優免攫取著利益,一方面還確實承擔著大明最不能動搖的田賦。
畢竟要有足夠多的糧食。
陳蕖就提出了這個困難。
“地方要增加品官、胥吏,難道就不能專設一個管官田的?何須始終倚重鄉紳大戶?”王錫爵不同意,“耕種官田的,又是鄉紳大戶找來的佃戶。難道這些佃戶,地方不能自己找,自己管起來?”
“……官府何必與民爭利?”沈一貫無奈地說道,“元馭兄,不是怎么做的問題,是士紳民心、士林議論的問題。如今朝廷像是息事寧人了,可若是就此推行新政,讓地方官吏非要壓著鄉紳大戶明著收錢,難道暗中那些錢免得了?又或者仍舊吏治難以清明,還是搜刮自貧苦百姓。最終鬧得天怒人怨,民心盡失,你我可都是罪人了。”
申時行也嘆著氣:“歷朝歷代,新政之難,就難在人心。區區一府一縣鬧出了岔子,朝廷自然是有法子彈壓。可若是處處都出了岔子,遙相呼應蔚然成風,朝廷能一時之間把處處都彈壓了嗎?事關切身之利,是真有人不畏死的!”
三個內閣大學士二比一,兩個趨向于穩重點,把這財權下放地方后,就讓他們發揮積極性,從商稅上面開源,不要清晰明了而粗暴地打破如今的利益格局。否則,“必有大亂”。
王錫爵則傾向于繼續張居正未完成的清丈田土人丁,同時把官田專門管理起來,既保障官田田賦也能額外得一份田租——只要收得不比鄉紳大戶們多,佃戶哪有不愿意的?再加上把優免政策落實,既讓鄉紳仍舊能享受優免又不讓額外優免,這樣才能保證地方上有足夠的存留。
“人心……貪而不知足。”王錫爵看著他們,“若只如此,豈不是縱容他們繼續貪得無厭?財計之難,豈非永無改善之日?長此以往,一樣必有大亂!百姓負擔日重,到了無有立錐之地時,官紳不畏天街踏盡公卿骨嗎?”
當日在養心殿,這兩人其實都已經很明白皇帝究竟想怎么做了。他們現在持論保守,又是圖什么呢?
“元馭兄,慎言!”申時行想著前一句內庫燒為錦繡灰,心里嚇了一跳。
“既然剛一開頭就多有爭執,那就奏請陛下圣裁吧!”王錫爵沉下了臉,“若是畏難退讓,公辦銀收成了害民銀,我愧居朝堂,不如也趁早回鄉貪得無厭!”
在朱常洛還沒回到城中之時,這一次合議上的爭吵也被其他官員所知曉。
陛下確實想要先澄清地方吏治、將來再推行新政,這些事朝參官們心中都了然的。
而重臣們的爭吵,則已經明著把新政擺到了面前:這次是否就定下新政綱領?
遠近不一的地方現在也開始陸續聽說消息,為官的多少人在故里和任地也有家業?
這一次,是真正的黨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