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大抵要輸了吧。
沈樂怔怔地望著前方盤旋咆哮的巨龍。
它年邁，它疲憊，它鱗甲上堆積了無數污垢，甚至有多處破損。但是，它還是龍——
是這個時代，獨一無二的巨龍。
對面的官兵，是大漢朝最后的余暉，禁軍、邊軍、地方武裝里面，最強最能打的一幫人的混合體。
負責指揮的名將，軍隊的組織度，訓練程度，軍隊里的中級、中下級將領，都維持著相當高的水準，由此，才能形成巨龍一樣的軍氣。
而黃巾軍這邊的這幫人，所謂的三十六渠帥……
沈樂回頭看向自家營盤。距離太近，反而看得不太清楚，但是，仍然能夠看到，營盤上空，一團團黃云翻翻滾滾，完全沒有聚合起來。
三十六渠帥啊……“大方萬余人，小方六七千”，每個地區，每個團體，都由自家的渠帥統領。
除了都信奉太平道，都尊崇大賢良師之外，他們之間，沒有生死相托的交情，沒有令行禁止的紀律。
甚至，光是今天，沈樂就處理了不下十起，因為不同隊伍之間打架造成的傷勢……
他嘆了一口氣，往邊上多挪幾步，繼續遙望。用盡目力，終于，從黃云當中，看出了一點東西：
這一團略似虎形，這一團有點像狼，這一團頗像野豬，這一團隱隱帶著兩個彎角，只能說是類似老牛……
不同的隊伍分布在不同地方，廣宗城外，三十六渠帥，到了足足十八個。
這一戰，大約會是驚動天下，決定黃巾軍命運的一戰了吧。但是，到現在為止，軍氣都不能凝聚起來……
朝陽升過樹梢，在蒼老而疲憊的巨龍身上，在翻滾的黃云上，投下長長的陰影。
對面隱隱有鼓聲響起，一聲接著一聲，低沉，渾厚，震得他的胸腔都隱隱發悶。
隨著鼓聲，城門打開，大軍開始出城，出營，展開隊列，明亮的盔甲兵刃，把一道道寒光反射過來。
而黃巾軍這邊，炊煙裊裊，士兵們在開戰之前，抓緊時間狼吞虎咽，拼命填飽自己的肚子。
軍氣略有浮動，似乎更加凝聚了一些，但是，距離可以顯化出真形，和對面的巨龍對峙，顯然還遠得太多……
沈樂擰著眉毛，期待而又擔心地這邊看看，那邊看看。
一會兒工夫，黃巾軍的營寨里也響起了鼓聲，一輛輛大車快速推到陣前，有工匠迅速組裝起高臺。
沒多久，張角手持九節杖，杏黃道袍莊重肅穆，緩步登臺，面向十萬黃巾軍。他只是往上一站，臺下，立刻就響起了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喊：
“大賢良師！大賢良師！”
“天公將軍！”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軍氣快速沸騰起來，以高臺為中心，向戰線中央聚集。沈樂瞇起雙眼，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
這軍氣，如果能再推進一步，然后保持住，或許，還能有打一打的可能性？
至于要怎樣再推進一步么……
“眾弟子！眾將士！黃天的子民！”還沒想完，張角已經發出了宏大的聲音，如雷霆一樣，隆隆滾過了整個戰場。
沈樂都不用展開精神力，也能感受到法術的波動，裹挾著張角的聲音撲面而來。
嗯，這個“雷音術”，記載于張角秘授的《太平經》170卷，第五十九卷當中，沈樂自己也學過，但還不能很從容地施法；
張角站立的高臺之下，四角各站一位弟子，手中黃旗被風扯得筆直。大概，就是某一位師兄，幫忙施法的吧？
他甚至有心這樣胡思亂想，而臺下的黃巾軍，已經發出了狂熱的呼喊，軍營頂上的黃云也隨著喊聲沸騰起來，越卷越高。
片刻，張角舉起九節杖，向下壓了一壓，臺下又奇跡般地全部住口，努力聆聽：
“抬起頭來！看看你們的身邊！都是誰？是和我們一樣，種地的，打魚的，挖礦的，磨豆腐的，都是給人當牛做馬的苦命人！
再看看你們前面，看看對面——那些是誰？那些是官軍！
是在我們餓著肚子的時候，上門來給衙役撐腰，收我們的租子的官軍！
是在我們忍不下欺負，砍了官老爺的時候，要抓我們殺頭的官軍！
他們為啥要來？為啥要在這里堵我們？就因為咱們不想餓死！就因為咱們想有口飯吃，有件衣穿！
咱們想要活得像個人樣，他們就不允許，就想把我們都抓起來殺了，讓天下的窮苦人都不敢造反！
你們，愿不愿意讓他們殺！！！”
“不愿意！”
“不愿意！”
“不愿意！！！”
黃旗搖動，黃衣如云。十幾團黃色運氣，再次聚攏了一分，已經快要聚成完整的一團了！
哇……沈樂默默地給張角點了個贊。這演講有水平啊！很有點煽動力啊！
哪怕他在老電影里看到的，土改時候，下到農村里的干部，演講水平，也沒有超出這個水準！
“這些年，水災，旱災，蝗災，瘟疫，一年一年，就沒有消停過。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老天爺在發怒，這是老天爺說，天子失德，大漢朝失德！這漢朝的氣數，盡了！！！”
一聲怒吼，哪怕對面的蒼老巨龍，也跟著震動了一下，鱗甲都黯淡了幾分。而黃巾軍這邊，呼喊得更加熱烈：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黃云徹底凝成一團，快速向內收縮。凝出身軀，凝出脖頸頭顱，凝出四肢。
沈樂飛快回頭看了一眼，趕緊扭回頭來，裝作跟著大眾激動吶喊。只聽張角繼續吶喊：
“咱們前面，是來殺我們的官軍！咱們后面，是爹娘娃兒，是剛到手的活命糧！
咱們前些天，已經贏了他們一陣，今天，要再贏他們一陣！把官軍打回去，咱們才有活路，天下的窮苦百姓才有活路！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這天命，到了翻轉的時候了！”
他猛然一舉九節杖，一聲巨大的轟鳴，八名黃巾力士在前方現身。
營中萬千吶喊匯成一聲，沈樂猛然回頭，只見那翻滾的黃云，已經凝成了一只有些粗糙、有些模糊，但是，完全能夠看得出形象的麒麟！
可以一戰！
沈樂在心中吶喊。高臺上九節杖一指，戰鼓擂動，大軍出陣，越過張角站立的高臺，隆隆向前！
沈樂很快就被叫到了高臺邊緣，陪在張角身側，擔任醫療或者施法的預備隊。
很遺憾，哪怕是占據了有利地形，他還是不太看得出整個戰場的戰局：
畢竟，李星堂也只是個戰士，跟在李世民身后沖一波虎牢關，也沒給沈樂培養出什么戰略眼光。
想要僅僅從雙方軍隊的調動，就能看得出哪一邊更有利，沈樂估計，他大概要跟在某個將領身后，老老實實學上個幾年？
現在，沈樂就只能看出一隊人派出去，再一隊人派出去，再一隊人派出去；
對面也一隊一隊的派出人來，有調動，有廝殺，有人敗退下來。麒麟安靜佇立，巨龍疲憊盤旋，都沒有要沖上去打在一起的樣子。
……話說今天能分出勝負嗎？
沈樂很快就不再去想這些了。送下來的傷員越來越多，他清洗、止血、包扎，忙得不可開交，頭都不抬。
等到他喘過一口氣來，太陽已經到了當頂，周圍纏繞著惶恐的竊竊私語：
“頂不住了！”
“好像是頂不住了！”
“天公將軍，求求您，施展仙法，讓弟兄們刀槍不入吧！”
“招雷劈死他們！！！”
一雙雙期待的眼睛，一聲聲惶恐的，甚至帶著絕望的呼喊。
沈樂猛然抬頭，左右望望，縱身，攀上高臺。這一次，他終于看懂了戰局：
前方的戰線，黃巾軍與官軍相互絞殺的戰線，已經肉眼可見地動搖、后退，不知何時就會崩散。
他猛然回頭，那剛剛凝聚成型的黃天麒麟，組成身軀的黃云不斷波動扭曲，仿佛被無形的巨力撕扯著。比起剛才，已經黯淡模糊了許多！
而對面，那條蒼老的巨龍，雖然疲憊，鱗甲卻閃爍出了更多的寒光。它高高盤旋在官軍的軍陣上空，張口咆哮。
那咆哮雖然無聲，卻震得沈樂整個人胸口發悶，腳下發飄。他都如此，那么，正面承受這種氣勢的張角……
沈樂甚至來不及回頭，就看見一個軍陣一個軍陣的黃巾軍，在官兵的陣列上撞碎。有黃巾將領聲嘶力竭地吼叫：
“頂住！頂住！”
血光迸現。他們甚至動手砍殺后退的士卒，卻依然止不住頹勢。
陣列一個個崩散，傷兵一團團敗退，把血腥和恐慌卷入后方還維持著的陣型，也在構成麒麟的黃云上，增添了更多的波動和血光。
“大賢良師！求您施法！施法啊啊啊！”
“天公將軍！救救弟兄們！”
哀求聲一浪一浪地涌向高臺。沈樂躊躇不定，一邊醫治，一邊忍不住時不時地抬頭看去。
只見張角面沉如水，連握著九節杖的手指，都摳得發白。猛然，他重重地一頓九節杖，沈樂頓時全身一凜：
開始了！
那種奇異的能量，那種被人心引發，勾連天地的力量，再次開始劇烈匯聚！
比之前，張角動手撒豆成兵的時候，要磅礴得多，但是，也更為躁動不安……
“黃天在上，厚土在下！弟子張角，恭請三官大帝垂佑，助我子民，破此兇頑！”
這一次，張角的聲音不再是依靠雷音術放大，而是沉重地回蕩在戰場上，仿佛直接響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
他將九節杖高高舉起，再重重揮下：
“風來！”
一聲厲喝。剎那間，從他的方向，憑空卷起一陣猛烈的旋風，向官軍陣線呼嘯而去。
這風不傷黃巾軍眾人，然而當先的官軍，卻被吹得舉手掩目，甚至需要跪地、伏地，才能穩住身體。
而隨著狂風呼嘯，幾名黃巾士卒奮力向前擲出火把，火焰落入風中，猛然暴漲，裹住了當前沖擊的官軍，直接把他們卷入火海！
這效果立竿見影。官兵發出慘烈的驚呼，前方陣型崩散，向后倒卷而回。
可是，這法術……這法術的消耗和代價，是什么？
這法術萬一被破，下場又是什么？之前的所有法術，在大軍面前，都會消散……
沈樂快速回頭，退到張角身邊，一掌按在他背上。熱流渡入，杏黃道袍下的脊背連連震顫，竟有一種凌厲的單薄。
好一會兒，張角才喘過一口氣來，慘白臉上涌起紅潮，勉強抑住咳嗽：
“我沒事。我……沒事。后退……別讓他們看見……”
不等沈樂勸阻，他再次重重頓下九節杖：
“地動！”
“雷來！”
地龍翻身，雷霆如雨。黃巾軍士氣大振，發一聲喊，趁著官軍混亂的機會猛撲上去，竟然一度將戰線反推了回去！
麒麟的身形也凝實了幾分，甚至昂首向巨龍發出了挑釁般的低吼。
別這樣！
這消耗太大了！
你會死的！
沈樂甚至沒有時間去為這出色的仙法而激動——這種大規模的、足以改變戰局的法術，只是一心一意，想要阻止張角的行動。
然而，就在此時，對面官軍大營中，一聲蒼涼雄渾的號角聲沖天而起！
沈樂猛然循聲望去，中軍大纛之下，那應當是主帥的老者須發皆張，拔劍指向蒼穹！
原本盤旋防守的蒼老巨龍，仿佛得到號令，發出一聲震徹天地的咆哮！
這咆哮寂然無聲，聽在擁有靈力、擁有法術的人耳朵里，卻是震天動地。
它帶著大漢四百年國運的沉重余暉，帶著鐵血軍紀的森嚴意志，泰山壓頂一般，狠狠地砸了下來！
沈樂雙眼猛然睜大。一股金色氣浪，一股哪怕是普通人都肉眼可見的，磅礴浩大的金色氣浪，從巨龍的方向，猛然碾壓過來！
狂風消散，地動撫平，雷霆瞬間無影無蹤。而高臺上的張角如遭重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形搖搖欲墜！
法術被破了！
大漢終究還是大漢，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大漢還沒有倒，還沒有亡！
它最后的國運和軍氣，依然，能夠頂回來、能夠碾碎張角發動的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