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昭公主葬在哪里?
這個問題,沈樂只好扭頭,四下觀望,期待能有哪位教授給他一點提示。
山洞里這些人,怕是集中了長安考古界一半的精華,如果有人能給出答案,那大概率就在他們之間了——很可惜,他只得到了一片搖頭。
“正史上沒有記載。”
“她丈夫柴紹葬在哪里也沒有記載——有沒有夫妻合葬也不知道。”
“獻陵,就是李淵陵寢,附近的陪葬墓,目前為止發掘出來的,并沒有平陽公主墓。”
“昭陵附近也沒有——當然,理論上不應該陪葬昭陵,獻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娘子關附近也沒有發現。咳,這件事情,娘子關水電站的發言權,說不定都比我們大一些?”
“所以你想說被三體人帶走了嗎……”
人群里幽幽飄出來一句。眾人皆笑。一位老教授正彎著腰,在細細查看戰馬陶俑上的釉色,聞言趕緊扭頭,才沒有一口噴到陶俑上:
“這!這是什么話!”
然而,就算不知道墓葬所在,這么多考古方面的專家,對于墓葬的選址,總是有心得的。
哪怕是沈樂,沒有啃過《葬經》、《青囊經》、《撼龍經》這些陰宅風水領域的經典著作,他憑本能也知道:
“誰會把墓葬選在水潭邊上、崖壁當中啊!這又不是在寫《鬼吹燈》,要搞出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墓葬來!”
既然如此,這個山洞里藏的到底是什么,就很耐人尋味了。
一群教授帶著學生們,拍照的拍照,點數的點數,畫圖的畫圖,各自忙得不可開交。沈樂就看到那個查看戰馬陶俑的老教授,眼睛都要湊到陶俑上了,念念有詞:
“這黃色……這綠色……這釉質……不是成熟的唐三彩,應該比它早一段時間……八十年?一百年?”
沈樂真怕他一口啃到陶俑上去。教授,那時候的陶釉都是低溫鉛釉,含鉛量一言難盡,您這要啃一口,大概率會搞出鉛中毒——
當然,前提是您真的能消化這些釉質。不過,就算消化不了,至少也會崩掉幾顆牙啊!
另外一個教授雙膝跪在地上,挺直腰桿,用非常別扭的姿勢展開雙臂,攔著身后的學生。
兩個學生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胳膊,那樣子與其說是想要沖過去,不如說是想要防著自家老師撲倒在藏品上:
“你們別過去……別過去!別碰!看這劍鞘上的彩繪花紋!以前從來沒出土過!趕緊拍照——不要開閃光燈!當心彩繪褪色!”
他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個教授四肢伸開,整個人趴在地上,歪著頭從大廳邊緣的一扇木門縫隙里看。
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比劃,聲音顫抖:
“這房間里是什么?是什么?是儀仗么?從來沒有出土過啊!!!”
整個大廳里,有一半的教授在沉迷,另外一半的教授在發瘋。
只有一位年紀最長,頭發雪白,胳膊上的皮膚松松地裹著骨頭,看起來少說也有八十歲以上的老教授,空著雙手,慢慢沿著藏品步行。
一邊走,一邊數,一邊低聲念念有詞。轉了一圈,再轉一圈,忽然揚聲:
“小李、小趙!”
“孟老!”兩個頭發花白的教授驀然轉身,趨步過來。雖然已經快要退休了,在自家導師面前,他們還是“小誰”,被叫得一點都沒有脾氣。
此時兩人微微彎腰,一邊一個,小心托住自家恩師的手臂,恭聆教誨。孟老挺直腰桿,四下望了一圈,沉聲道:
“這大廳里陳列的甲兵數目,你們數出來了沒有?有沒有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
沈樂一邊豎起耳朵聆聽,一邊飛快搜腸刮肚。這大廳里的馬匹陶俑,盔甲,武器,每一樣大約在幾十到幾百件不等,根據種類不同,或多或少。
但是,讓他根據這個數字總結出點兒規律來,恕他的學問功底不夠深厚,真的想不出來……
幸好孟老也不是沖著他來的。老人家目光微微一挪,就盯住了場中的兩個青年研究者。
其中一個抱著本子快步上前,流利念誦:
“唐三彩戰馬40匹,甲士俑兩百具,長槊20根,長戟20根,長槍百根……橫刀……障刀……帶花紋的儀仗用劍40柄……
大鼓兩面,中鼓兩面,小鼓四面,大銅鈸一面,小銅鈸一面,銅角兩根,大牛角兩根,長笛四根,短笛四根……
帶鳥羽裝飾的頂蓋一件,懷疑是羽葆……前后陳列大量旗幟……”
這張單子一念,哪怕沈樂的史書功底一塌糊涂,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老人家目光凝注之處,另一個青年研究者上前一步,聲音流暢:
“詔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輅、麾幢、班劍四十人、虎賁甲卒。這是,這是《舊唐書》里記載的,平陽昭公主的葬儀!”
山洞里一時靜到了極處。人人其實都已經有了猜測,但是,當證據擺在面前的時候,還是不止一個人屏住了呼吸。
沈樂左側,韓教授“咕嘟”咽了一口口水,似乎被嗆了一下,反射性地想要咳嗽,又立刻緊緊捂嘴:
這個時刻,他連多余的聲音,都不敢發出一點點!
老中青三代,無數人的眼神掃來掃去,目光相碰一下,再向上、向下、左右環顧。沈樂不用讀心,就知道他們在找一樣東西:
棺材呢?
平陽昭公主的棺槨呢?
儀仗在這里,甲士、馬匹的陶俑都在這里,盔甲和武器也在這里。那么,作為一個墓葬的核心精華——
棺槨在什么地方?
之前大家探查過一遍了,沒有發現任何類似棺槨的存在,而且,這個山洞的整體結構,看著也不像是能夠停放棺槨的!
“……沈先生。”孟老又環顧一圈,眼神直接落在沈樂身上。沈樂趕緊趨步上前,彎腰弓背,雙手虛扶住他手臂:
“孟老,您喊我小沈就行。我上課用的教材,還是您學生主持編纂的呢!”
是主持編纂的!
不是他學生寫的!
動筆寫的人,已經是這位老先生學生的學生了!
您喊我沈先生,太見外了,我也真的當不起,要折壽的啊!!!
“……小沈啊。”孟老微笑一下,從善如流地更正了稱呼:
“你帶我們找到了這批文物,很好,非常好,非常難得。但是,這里的文物,我的意見是暫時保持原狀,等我們有把握完全保護好它的時候,我們再來整體發掘——
你覺得呢?”
四下里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人吸氣,有人吐氣,沈樂不能回頭,就能感應到那些或輕松、或失望的波動。
韓教授還好一點,畢竟只是來看建筑結構的,看到了也就心滿意足了,并不指望連山洞一起搬出去。
而那位跪在地上看班劍的,趴在地上嘗試看清楚車駕的,吐出來的每一口氣,差不多都灼燒著失望。已經有個教授失聲叫了出來:
“孟老!”
“嗯?”
“孟老咱們不至于這樣啊!”山洞另一頭,趴在地上小心給盔甲拍照的一位教授,幾乎是膝行了過來:
“這個山洞又不是深埋地底的,它有孔隙和外面相通,它不是一直在無氧環境里保存!它能在這里保存住,我們把它挪出去,也能保存住啊!”
“是嗎?”
老人家輕輕笑了一笑。也不辯駁,也不轉移目光,只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沈樂:
“小沈,你怎么看?”
“我——我說不好。”
沈樂也沒有回頭看向提出異議的教授,也沒有往邊上瞟任何一眼,只是凝視面前這位拖著衰邁之軀,進山奔波的老人,聲音恭敬:
“按照常理,這些東西一直能接觸到自然環境,不應該能保持這么久。能讓它長久保存的條件,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判斷——”
也許是這座山獨特的靈力環境?
也許是五金精氣?
也許是那枚已經生出靈性,幾乎化形的虎符統攝了一切?
也許,是山洞上方那座石槨,和石槨里的不明存在?當然,即便到了現在,沈樂也并不認為,那座石槨里面,沉睡著平陽昭公主的遺體……
“不能判斷,就盡可能不要改變現狀,這是對的。”孟老笑了一笑,抬手拍拍沈樂手背,力道居然并不算小。
跟著,他伸開胳膊,讓沈樂攙扶著,緩步走向大廳入口處的微縮古宅:
“大家動作快一點,能記錄的趕緊記錄,能拍照的趕緊拍照,然后有序撤出去——別改變了這里的環境。小沈,你帶我先走?”
沈樂扶著他小步小步向前走。沒走出幾步,忽然臉色一變,改扶為抱,一手托住孟老后背,一手抄起他腿彎,撒腿飛奔:
“撤!快撤!有序撤進古宅!不要看了!趕緊進來!!!”
一邊喊,一邊連續幾下縱躍,直接跳到古宅門口。黃玉桐已經飛快地拔高、加寬,變成普通門樓高度,更把三間大門全部敞開。
等到沈樂沒入門內,整個山洞已經地動山搖,頂上灰塵石子簌簌下落,砸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反應快的學生已經開始向古宅飛奔。韓教授奔出兩步,猛然一個折返,拉住本校研究紡織品修復的一位教授,死命往古宅拖。
那位教授半個人懸在韓教授胳膊上,兀自掙扎:
“讓我再看一眼!再拍一張照!我差一點就拍完了——”
“你差一點就沒命了!”韓教授把他甩給剛剛反應過來,飛奔折回來拖人的兩個學生,自己又過去拉人。
沈樂已經輕煙般閃了出來,拎起韓教授,轉身又沖回古宅。韓教授只覺得身體一輕,眼前一花,兩條腿踩穩地面,這才反應過來:
“這不是那棟宅子嗎?我帶人修過的那棟古宅……奇怪,到這里就安靜了,一點兒也不搖晃了?等等,沈樂又跑哪兒去了?”
往左看,古宅三間大門敞開,正有源源不斷的師生飛奔進來,一臉驚魂未定;
往右看,孟老高坐在正堂扶手椅上,緩緩舉目四顧,仍然一臉“我是誰,我在哪兒,發生了什么”。
兩個特事局的小伙子一左一右,守在大門兩側,嘴唇翕動,分明在不斷地點人頭,計算還有幾個人沒撤進來;
還有個別人已經緩了過來,拔腿要往外沖:
“我導師/小李/欣欣/馬教授還在外面!”
“別出去!”韓教授算是緩過來最早的一批,這時候已經理清了思路:
“盡量靠邊,不要亂動,保持好秩序!不要擠在門口!當心踩踏!”
大幾十號人,一邊往外沖,一邊往里跑,更糟糕的是從兩邊都看不到對方——韓教授確定了,他看不見山洞里的場景——對撞一下,分分鐘就是踩踏事故!
“沈樂!維持秩序!!!”
“在做了!”沈樂揚聲回應。隨著他一聲高喊,幾襲羅裙飄出,溫柔的,卻完全不容拒絕地疏散人群,把涌進來的人流安排到回廊,側屋,后堂;
一排泥俑跟著奔出,越過大門,直沖山洞。須臾,兩俑一組,兩俑一組,抬著“哎哎哎”、“啊啊啊”喊叫的師生,奔回來往下一放,又轉身奔出去……
泥俑奔跑的速度遠遠超過普通人。幾個眨眼的工夫,跟著沈樂進山洞的所有研究者、所有特事局人員,一個不落,全被收拾進來。
教授們面面相覷,兀自驚魂未定,沈樂已經一步踏出宅門,伸手一抓,把縮小成手串珠子的古宅撈在手里,仰頭看去:
白光。
豐沛的,凌厲的,無窮無盡的白光,從洞頂上方泄落下來,照得整個山洞一片通明。
山洞里咔咔作響,那些被放置在架子上,封存在箱子里,或者擺放在山洞邊緣的物件,一樣一樣活了過來:
甲士俑踏著沉重的腳步,自行披掛鎧甲,又拿起長矛、大戟,挎上儀刀障刀,排成隊列;
唐(?)三彩馬匹俑站進隊列,自有甲士翻身上馬,持槊在手;
有人舉起羽葆,有人高舉旗幟,有人敲響軍鼓,有人手持號角,奮力長吹……
然后,所有俑人,都整齊劃一地半轉過頭,盯緊了白光下茫然的沈樂。
沈樂:……你們想干什么?
你們想讓我干什么,你們倒是說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