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一時間心神震蕩。他側耳傾聽著山間激昂的,粗豪的,有些亂糟糟的歌聲,幾乎屏住了呼吸:
《無向遼東浪死歌》!
這首曲子,是他在歷史書上讀過的,《無向遼東浪死歌》!
隋煬帝窮兵黷武,三征高句麗——關鍵還是三次都打輸了,一次比一次輸得慘。
懷著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心情入伍的戰士,無奈被征發的百姓,大批大批,埋骨異鄉。
于是,知世郎王薄,作歌而起:
“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就反了吧!
就反了這大隋吧!
哪怕死在官軍手里又怎樣,譬如之前,已經死在遼東了!
王薄是隋末農民起義的第一人,他的揭竿而起,打響了反抗隋朝統治的第一槍,亂世從此揭開序幕!
能親耳聽到這歌聲,哪怕是在老物件的記憶當中聽到,我是多么的幸運啊——等等!
沈樂忽然感覺哪里不對。他側耳聽著山上的歌聲,甚至按著拍子唱了一遍,又躍升到樹梢,極目遙望:
“我是在泰山附近啊……沒錯啊!我沒跑到長白山啊!!!”
泰山的山形他還是很熟悉的!
他親自爬過的!
讀研的時候,導師帶著他們來過,晚上九點到紅門,十點開始爬山,凌晨四點鐘爬到玉皇頂,累得半死——
當然,累得半死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導師帶著他們,在山腳下的岱廟待了整整一天。
一座座建筑觀察,講解,每個細節都讓他們畫圖,整個白天就沒有休息過……
泰山那富有特征的山形地勢,他是不可能記錯的!
所以誰來告訴他,為什么“長白山上知世郎”這首曲子,會在泰山上唱響?
這就和在黃河上唱“爺爺生在梁山泊”一樣奇怪好嗎?
長白山是在吉林,不是在山東,我沒走那么遠啊!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給他糾結,到底為什么泰山上會響起這首曲子了。
山下平地上鼓聲隆隆,一支軍容肅整的隊伍,正隨著鼓點,徐步踏近;
哪怕山上歌聲此起彼伏,怪聲呼嘯不止,那支隊伍,也十分淡定地向前挺進,不曾動搖一分。
看著衣甲并不算齊備,著甲率最多最多也就三成,但是,那支隊伍在挺進過程中,長槍如林,刀光如雪,只有邊緣有些微的松散。
至于這支軍隊有多少人,沈樂就不太確定了:他橫著數了一遍,又豎著數了一遍,連續幾次都沒有數出結果,只能憑經驗判定——
“大概幾千人吧?反正,比我高中時候全校做早操,占地面積好像多了兩三倍的樣子……”
——相比之下,它的對手,就多少有點亂糟糟的了:
雖然人數多得一眼望不到邊,雖然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從林子里面涌出來,但是,他們擁擠著,推搡著,時不時地發出吵鬧。
如果說擊鼓進軍的隊伍,著甲率只有三成,那么,王薄的隊伍——沒錯,這應該是王薄的隊伍,著甲率就連半成都沒有。
每一隊人,只有頭目才有盔甲,每一大團人——大概百人以上吧,沈樂只能粗略估計一下——只有首領才有鐵甲。
絕大多數人都是破衣爛衫,手持鍋蓋。別說皮甲了,厚點兒的,能略微起點兒阻擋作用的衣服,都沒有!
至于兵器,就非常遺憾,沈樂只看到了當中幾個旗號之下,有鐵質兵器閃亮的反光。
其他絕大多數人,拿的多半是棍子,鋤頭,釘耙,以及,嗯,糞叉……
農民起義啊!
沈樂忍不住嘆息。沒有盔甲,沒有武器,沒有訓練度,沒有組織度,里面想找出幾個識字的人都不太容易。
有的只是一腔血勇,一條一條性命,以及,被殘酷的剝削壓榨逼到極處,“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的仇恨……
難怪古代的農民起義,最后失敗的一大把一大把,實在是,各方面的基礎都太差了啊……
他嗖嗖地爬了下來,在山林當中奔跑,又找了一個視野開闊的臺地悄然觀看。
王薄軍已經擁擠著向前推進,農夫們吶喊著,呼喝著,頂著箭雨向前沖鋒,隨即與官軍搏殺在一起。
一具一具尸骸倒下,山坡上的泥土吸滿鮮血,戰線不斷波動著、撕扯著,來回震蕩。
說實話,沈樂半點也看不出戰局如何,也看不出什么時候能決出勝負。
哪怕勉強使用法術,也只能看出一頭威嚴的黑虎,與群狼不斷撲擊。
黑虎咆哮不止,撲躥、撕咬,剪尾,每一下都能造成一大片傷亡,然而群狼,群豺,甚至狐貍、黃鼠狼之類,總是奮不顧身地撲上來:
咬不死你,也要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傷口;咬不穿皮肉,也要拽掉幾根虎毛,也要消耗掉一點黑虎的體力!
日光漸漸偏西。沈樂已經喝了三五次水,吃了一頓干糧,戰場上的廝殺還在繼續。
鮮血流淌,淡薄的黑氣慢慢涌起,慢慢吸收著鮮血和怨恨,凝聚成大大小小的黑團,滿地滾動,沉入草叢中、樹根下、陰影里。
黑團之中,廝殺最烈的地方,也有一點一點閃耀的銀白,仿佛已經成型,又在下一刻忽然消失:
“這是——五金精英?在戰場上凝聚的五金精英?”
沈樂忍不住踮腳伸頭去看。還沒看明白,戰場上,忽然響起了熾烈的呼號:
戰鼓隆隆而動,比之前擊鼓進軍的時候,更加激越,甚至強烈到了狂暴的地步。
鼓聲中,一支先前從來沒有動過的隊伍——戰軍中軍容最嚴整、著甲率最高的隊伍,整齊劃一地翻身上馬,順著隊友讓出的通道,開始小跑!
騎兵!
騎兵動了!!!
沈樂一時屏息。哪怕經歷過李星堂的記憶,他也從來沒有在這種視角下面,看見過大隊騎兵沖陣:
滿地煙塵滾滾,每一下馬蹄都震動著地面,震得附近的步兵站立不穩。
在這幾乎全是步兵,對面的槍陣已經被干掉了一大半,人人揮刀酣戰的時刻,這隊騎兵,就像一柄燒紅了的刀子切進牛油一樣,筆直切了過去!
農民軍的隊伍幾乎立刻崩解了。旌旗搖動,后退,倒伏;
士兵們驚叫著讓開,有的甚至掉頭就逃,完全不顧背后還有敵人在揮刀;
甚至有人倉皇逃竄,被友軍擋在前面,下意識地向友軍揮動了武器……
“王薄死了!”
很快,戰場上就響起了整齊的呼喊:
“王薄死了!”
“死了——”
軍陣轟然倒塌。靈眼所觀,那些群狼、群豺、狐貍、黃鼠狼、獾子、貉子之類,滿場亂竄,頭也不回地奔向遠處。
跑著跑著,身體就崩塌下來,化為一團一團黑氣,黑氣又很快散入山谷、林間,消失不見。
而那頭黑虎,卻是越發威嚴,精神抖擻,在群獸當中咆哮沖殺。一口就是一個,一掌又是一個,所過之處,血浪滾滾犁開——
“啊……這,這真的是……”
沈樂看得心旌動搖,吶吶不能成語。集中最強的優勢兵力,撕碎敵軍,打出決定性的一擊,直接把對方軍勢打散、打崩。
然后,基本上就是銜尾追殺,是追亡逐北,是一聲號令之下,幾個、幾十個,甚至幾百個人抱頭跪倒,瑟縮在地……
哪怕對農民起義軍有先天性的好感,親眼看見戰場上面,這橫推一切的暴力美學,沈樂依然會為之目眩神移。
直到倉皇逃跑的隊伍直接炸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流過,甚至有些人直接跑到他所在的高臺,又擦著高臺邊緣狂奔而走;
直到后面追殺的隊伍也跟了上來,抬頭看到他,握刀喝令:
“干什么的!——跪下!”
“貧道玄真觀道人。”沈樂無奈地一拂袖,讓身邊卷起一股清風,撕扯下大片樹葉繞著自己旋轉:
“偶爾游歷,路過此間,并非王薄同黨,不得無禮!”
十幾片綠葉,黃葉,繞著他形成了小小的旋風,周游不去。沈樂再解下腰間的玉牌,展示給這些士兵看,最后張開手掌,射出一道雷光。
風旋,掌心雷,以及玉牌,終于鎮住了這些士兵,讓他們不敢向前。須臾,一個軍官匆匆而來,抱拳施禮:
“下面的人不懂事,冒犯仙長了。——敢問仙長來此,有何要務,末將能為仙長出力嗎?”
“哦,貧道游歷天下,見一路上鬼怪迭出,特意來朝拜泰山,看看泰山府君靈應是否還在。”沈樂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
答了一句,立刻反問:
“你們是誰的部將?是在討伐誰啊?”
“我等是張郡丞麾下……反賊王薄,糾結流寇,攻略地方,郡丞特地點兵過來討賊!”軍官挺胸昂首,聲音如雷。
沈樂有點茫然……郡丞?哪個郡丞?郡丞不應該是文官嗎?
為什么會帶兵打仗?像這么大規模的仗,帶兵的怎樣也是個將軍,而且多半應該是名將才對啊!
他肚里轉著念頭,又不好意思問對方“你們郡丞姓什么叫什么”。那個軍官偷眼覷著他,停一停,聲音忽然降了一調,幾乎小心翼翼:
“仙長既然來了,能不能勞煩進營駐足片刻?這一戰,我軍傷亡不少,如果仙長能幫忙做個法事,安撫亡魂,那就太好了……”
沈樂無可無不可,跟著他往山下走。安魂法事是不會做的,但是打散、鎮壓那些黑氣,讓它們復歸天地,他總算還有點兒心得。
一邊走,一邊隨口問:
“對了,王薄不是唱‘長白山上知世郎’嗎?他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遼東離這里可遠,上千里地呢!”
“遼東?”小軍官用十分茫然的眼神望著他,停一停,轉個方向,往外一指:
“長白山就在這附近啊!就在章丘旁邊!哪里有上千里地?”
只知道吉林有長白山,不知道別的地方還有山叫這個名字的沈樂:“……”
他默默無語,跟著小軍官一步一步下山。越靠近戰場,先前的慘烈,看得越是清楚:
山谷里尸橫遍野。絕大多數尸體都穿著破衣爛衫,套著草鞋,或者干脆赤著腳,手腳上都有厚厚的老繭。
許多人都是撲倒在地,背后受創,血肉在一根一根干枯的肋骨當中翻卷。也有一些怒目圓睜,猶作大呼酣戰之狀,卻已經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不管是逃亡中死去的,還是廝殺中死去的,絕大部分人都面黃肌瘦,身軀傴僂。
手里握著的所謂武器,大半都是鋤頭,草叉,糞叉之類,少數一些,甚至是削減了的木棍……
沈樂越走越慢,終于在一堆尸體前方站定。小隊小隊的官軍還在翻檢著尸體,有的抬到一邊,臉向上擺好,還給遺容擦擦血跡;
有的抬手就是一矛、一刀刺下,看著尸體不動,再毫不猶豫割去耳朵;
還有的看似尸體,在官兵走近時,卻會忽然跳起來揮刀。這時候,戰場上面,就會爆發一場小小的戰斗……
沈樂終于再也走不動了。他在一堆格外密集的尸體前面站定,低頭垂目,喃喃念誦。
精神力緩緩發散出去,籠罩身周兩尺,而后一丈,一丈半,兩丈……
衣角無風自動,很快,就在這尸橫遍野的戰場上,激起了小小的風漩。初時完全透明,只因卷起地上的泥塵,才能被人看見;
兩三個回旋之后,就帶上了淺淺的灰色,漸漸變深變暗,變成透明的淺黑色;
又轉了幾圈,淺黑色里,添上了一抹沉沉的暗紅。風聲嗚嗚,如同鬼哭,又如同整場戰役當中,所有的驚呼、慘叫和哀嚎,凝在同一時間爆發:
“仙長!”
小軍官倒退兩步,被某具尸體一絆,仰面摔了下去,砸出轟的一聲響。
他還沒起身,遠處馬蹄聲疾,一面大旗引領著一支剽悍的鐵甲騎兵,以激流沖開巖石的氣勢,直接奔了過來:
“什么人?!”
“郡、郡丞……”
沈樂仿佛聽到馬蹄聲,也仿佛感覺到疾風撲面。然而此刻,他卻并沒有心情搭理,只是緊閉雙眼,向天空展臂仰首,喃喃念誦:
“茫茫酆都城,重重金剛山,靈寶無量光,洞照炎池煩……”
隨著他的誦唱,黑紅色的風漩向上卷動,越上越淺,漸漸地,有星星點點白光,直奔蒼穹而去。
好半天,沈樂全身一松,睜開眼睛,就看見前面立著一條大漢,拱手行禮:
“某家張須陀,敢問這位仙長,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