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終于還是拎著包袱，晃晃悠悠，下了江南。
沒辦法，他們給得太多了。
五份可以用來鑄劍的五金之精、十份各種稀有的神藥仙草、官位、真人封號、道觀，以及皇帝親自下詔賜予的幾個山頭——
雖然只是仙門所在的周邊幾座山，但是，皇帝賜予，和仗著地方實在偏遠人跡罕至，就這樣占據下來，區別還是相當大的……
沈樂也得到了一份久覓不得的五金精英，一份告身文書，金珠寶玉等等。至于用于燒鎮魂俑的骨灰么：
“你不要告訴別人，據說，是楚國公的遺骨……”
“誰？”
“……楊素。”
……好吧。沈樂聳聳肩，勉強表示這個人選可以接受。
楊素好歹也是隋初開國名臣，在隋煬帝初年的威望，大概和紂王身邊的聞太師、周成王身邊的周公旦類似。
至于他的人品，性情，是否適合燒鎮魂俑，以及把人挖出來燒成灰會不會動搖隋煬帝的人望，沈樂表示，隋煬帝自己都不在乎，我憑什么要在乎？
一路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一路哀怨不能乘船直達，一路提醒自己“大運河還沒修好，對，就是現在這個隋煬帝修的，他還沒開始修”。
如果能夠坐船就好了，他就能在路上吐納煉劍。現在么，只好晚上住下以后，用睡覺之前的寶貴時間，趕緊修煉一把……
如此晃晃悠悠，從長安出潼關，在風陵渡過黃河，再出襄陽，經漢口過江，沿江南下。一路走過來，一路其實都覺得還好：
這地面挺平靜的啊！
也沒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啊！
老百姓的生活，也還說得過去，最起碼，比他在隴右看到的好多了……
這種輕松的心情，一直到越過馬鞍山，到達建康附近，才驀然往下一沉。
鐘山龍盤，石頭虎踞，哪怕被斬斷了龍脈，滅掉了偏安小國，本來也自有氣象。
然而沈樂運功雙目，抬頭望去，卻見一片黑云從山中涌起，向外肆意延展，幾乎遮蔽了整座城池！
怎么這樣——怎么會是這樣——我印象中，楊廣伐陳這一仗，打得不怎么慘烈，也沒有歷史上著名的戰役，也沒有死掉特別多的人啊！
他繼續運轉仙門功法，用金銳之氣遮護全身，往里走去。不到半里路，坐騎嘶鳴掙扎，死也不肯向前一步，差點把他掀下馬背；
下馬步行，又走了半里路，周圍越來越暗、越來越森冷。
明明是平坦的原野，明明應該是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的良田沃土，周圍卻沒有人耕種，甚至連草都荒得不長：
觸目所及，最有生命力的雜草，都長得稀稀拉拉，土壤呈現焦黑與深黑混雜的色澤。
不是北大荒那種富有生命力的、油潤的黑土地，而是像被烈火焚燒過，又隨時能夠裂開，爬出僵尸的那種土地……
“尸陀林……”
沈樂低聲呢喃。他抬手激發了一個祛邪除穢的法術，瑩白色光圈悄然擴張，才推出身周一丈，就感覺到了巨大的阻力：
土壤中，空氣中，有什么非常沉重、非常陰晦的力量，在抵消他的法術，阻止他的前進。
未必有多強，然而范圍極廣，根基深藏。法術掠過的時候，恍惚激起一片慘叫、哭喊、哀嚎的聲音，滿滿都是怨恨——
沈樂皺著眉頭又發了一個，確認自己哪怕把全身法力耗干，對這片土地也是杯水車薪，嘆了口氣，收斂法術，緩步前進。
越走越暗，越走越冷，走入最近的一片林子，眼前光景突變：
一步入林，寒意立刻刺骨。沈樂把祛邪除穢的光圈收縮回來，緊緊護住自身，才覺得周圍稍稍暖了一點，鞋尖上、帽檐上，白霜退去。
舉目四望，一座人骨搭成的高塔，遙遙矗立在東北方向，黑洞洞的頭骨窟窿陰森森盯著他看。
高塔頂上，停著一只格外巨大的烏鴉，旁若無人地啄食著什么。
轉動目光細看，高塔旁邊的地面，樹梢上，樹杈間，密密麻麻的烏鴉停駐，拖拽肚腸，啄食血肉，時而瞪著通紅的眼睛，貪婪望來一眼……
沈樂毛骨悚然。他努力平靜自己的氣息，一步一步往里走，一邊走，一邊辨認林中的殘跡。
有些鐵甲還沒銹蝕完畢，分明是士兵的遺骨——不知道是南陳士兵，還是隋朝士兵，又或者之前朝代更迭，幾次戰亂留下的尸骨；
有些殘留的織物絲絲縷縷，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和顏色，然而分明是裹在幼童身上；
還有一根鮮艷的金釵，在鴉巢邊緣閃著光，金釵頂端一只蝴蝶輕盈搖蕩，如欲隨時乘風而起……
“尸陀林啊……”
沈樂長長嘆息。怪不得樓云師兄要向他開口，此時觸目所及，活脫脫就是“人間慘劇”四個字的具象化。
看周邊那些陰慘慘的土地，看著有些骨骼上面，分明還有新鮮的血肉。按照沈樂在昆侖山里對付妖怪的經驗，這種血肉，只意味著一件事：
這尸陀林是活的！
它還在對外擴張，還在吞噬外界的活物，可能，那些烏鴉，還會隔三差五拖一個人進來！
這玩意兒不封印住，在江南蔓延開來，至少建康城會變成死城吧？
沈樂壓抑著胸口的煩惡，轉身往回走。沒走出幾步，背后一聲長長的尖嘯，如歌如哭，似怨似怒。
嘯聲婉轉綿長，裊裊余音尚未停歇，周圍窸窸窣窣的聲音，已經到處響了起來：
烏鴉拍打翅膀，四面八方飛了起來，集聚成一朵一朵的黑云在頭上盤旋；
鐵甲撐著地面，搖搖晃晃爬起，彎腰曲背，向沈樂的方向靠近；
那些干干凈凈的白骨，或者還搖晃著腐肉的枯骨，奮力扒拉著地面上的亂草枯葉，一塊一塊把自己拼起來，一寸一寸往上爬……
這要是換一個純正的古人，早就兩股戰戰，跌在地上，除了四腳并用往外爬，根本走不動一步路。
沈樂哪怕在現代經受了無數恐怖片、恐怖游戲考驗，胃里都有點翻翻滾滾的，奮力凝定精神，又把祛邪除穢的法術往外推了一推。
環顧一圈，扭頭就走：
這鬼地方非封印不可了！
什么過去的原則，什么排斥，什么不想干了，現在已經由不得他去糾結了，趕緊回去，找個地方燒窯！
他提氣輕身，加快腳步往外走，銀白光芒籠罩周身，在尸陀林里推出三尺清光。還沒掠出兩丈遠，余光里一道影子閃過，下意識地回頭去看：
一座四方形的白骨城池，從寒林深處冉冉升起。城池的墻壁，全是長骨交相撐拄，城頭一圈骷髏，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墻外；
城池中央，兩具半點血肉皆無的潔凈白骨，同時升起。先是相互擁抱，接著轉成背靠著背，然后，四只胳膊同時舉起，做了一個手勢，開始起舞。
哪怕隔了不知道多遠，哪怕那兩具白骨似乎已經在目視范圍之外，哪怕沈樂只是瞥了一眼，他都覺得心頭一蕩。
腳步微微放慢，情不自禁，有點想回頭走向那白骨城池：
我在干什么！
我在想什么！
這種白骨，怎么會迷惑得了我！
身軀半轉的那一刻，沈樂猛然一咬舌尖，尖銳的疼痛直接竄上頭頂，把所有的誘惑味道一掃而空。他扭身向外，埋頭奔馳：
大東西要出來了！
這玩意兒，憑我現在的水平，挑不了，真沖上去怕不是得重開！
他縱身飛奔，越跑越快。眼看天光在望，前面陡然一黑，無窮無盡的烏鴉飛撲下來，遮蔽了全部視野！
沈樂咬牙揮劍。從長安過來的一路上，呼吸吐納，把五金精英煉入寶劍，讓隨身長劍慢慢趨向于飛劍，到現在工夫只做了一小半：
哪怕只是這一小半工夫，此時展開劍招，劍尖上也吐出三寸劍芒，銀白雪亮。
那些撲下來的烏鴉，擦著死，挨著亡，寶劍一劃就是血肉離斷，一絞就是毛羽紛飛。
仗劍而行，又突進了兩丈，身邊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重，呼吸一口，羽毛碎屑刺入鼻腔，嗆得他直接打了一個噴嚏！
這下麻煩了——要是有防毒面具就好了，沒有的話，哪怕有根毛巾，掩住口鼻也好——倉促間哪里來毛巾？！
沈樂心念急轉，已經反手去扯前襟衣衫。前方驀然一聲長嘯，一道厲烈的劍光透了進來，瞬間絞透血肉叢林，在沈樂面前開出一條大道：
“走！快走！”
沈樂趁勢按劍飛奔。只奔了兩丈遠，眼前一亮，天光已經無窮無盡地泄下，面前一個人持劍奔來，神色關切：
“阿陸！你沒事吧？”
沈樂喘息著點頭。奔過來支援的，也是他的一位師兄，和他在山里見過幾面，指點過他一段劍法。
這時候，師兄劍尖光華熠熠，吞吐出半丈遠，這功力一看就比沈樂精深了太多。
只是劍光有點灰撲撲的，仔細看，劍刃上三五黑斑，小如芝麻，大如杯口，也不知道是被尸氣染黑，還是被血肉腐蝕……
“我沒事。”沈樂伸手扶住他，奮起余力，拖著這位師兄往外奔跑。兩人肩并著肩，跑出去七八十丈，這才站定回頭：
“到這里就沒事了。……唉，阿云傳信，讓你燒造三百座鎮魂俑，鎮壓尸陀林，你準備好了吧？”
“三百？！”
沈樂腦子又是嗡的一響。三百座！那要燒到什么時候去？
我之前燒四十九座鎮魂俑，從手搓窯爐開始，足足折騰了好幾年！
那邊的瓷窯隔了二三十年，天曉得還在不在了，還能不能用了。我再回去一趟，萬一再從搭窯爐開始，我要多久才能燒完？
“真要這么多，否則壓不住里面的怨魂。”師兄認真點頭。沈樂遠遠看著尸陀林上空漫卷的黑云，回憶一下林中所見，咬咬牙：
“我盡快！”
“行！——先跟我來道觀，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你只要指揮燒窯，別的什么都不用管！”
道觀里人頭攢動。沈樂在山中見過的師兄們，這會兒居然到了一半：可見尸陀林真的是件麻煩事兒，居然需要動用這么多人力。
有仙門弟子，就有官府前來支應的差役，有前來趨奉的富戶，甚至沈樂想要一個可以用的瓷窯，都有人當場答應下來：
“有！都有！上仙請跟我來！瓷土，釉料，一應俱全，都是從北方采辦來的東西，保證您和在老家燒窯一模一樣！”
沈樂：“……”
就，行吧……如果是現代，要求還真沒這么高，高精度儀器，精準的成分分析，足以抵消一切變量。
可這是古代，沒有任何儀器，全靠手搓，他真是恨不得連砌窯的磚頭，都在北方山里燒好了拖來：
耐火磚的酸堿性變化，也是會影響窯內氛圍的變量！
如此試燒一爐最簡單的白瓷，再試燒一爐透影白瓷，用來練一練手、熟悉一下這座窯爐的性格脾氣。
第三窯，沈樂就親手制坯，親手調制釉料，燒了12座鎮魂俑：
很好，成功兩個，壞了十個。照這個成功率，他大概要燒150窯——燒個三五年，才能完成所有的需求……
事已至此，繼續干活吧。第三窯，燒制30個，成功10個；
第四窯，燒制49個，成功一半；
第五窯……
從秋天干到冬天，把能召集到的熟練工人都催得雞飛狗跳，消耗完了整座瓷窯最順手、出成品概率最高的季節。
沈樂哪怕是修行者，也活生生地累瘦了一圈，三百座鎮魂俑終于全部搞定。
仙門弟子大舉出動，把所有鎮魂俑運到尸陀林邊緣，按照事先測定的方位一座座埋好。
埋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尸陀林中陰風怒號，黑鴉大舉出動，四面八方，猛啄猛抓；
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林中所有的樹木都在劇烈搖擺，里面一片奔騰踏地的聲音；
鎮魂俑形成的圈子終于合攏，一道清瑩瑩的光芒騰起空中，向陰暗的林子反兜下去。
而下方，白骨城池拔地而起，迎向光芒，而一群白骨支離的怪物，從林中奔騰而出，直撲那些深深埋入地底的瓷俑！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