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負手而立,斜睨沈樂。衣角微微揚起,憑虛臨空,哪怕站在亂葬崗上,也顯得一塵不染,遺世獨立。
如果細看,甚至可以看到他雙腳離地面還有一寸左右,真正做到了腳不點地,晦氣塵埃,半點也沾染不到他的身體。
相比之下……沈樂,或者沈樂附身的這位陸家少年,就顯得骯臟得多,狼狽得多。
站在亂葬崗里,仰頭望著那位仙師,腳下踩的地方有點軟綿綿的。稍微一動,就聽見“噗”的一聲,也不知道是踩斷了腸子,還是踩破了腐肉……
也許什么都沒有,不管腸子還是腐肉,都是野狗、烏鴉優先啄食的對象。
哪怕是現在,附近樹梢上還有烏鴉盤旋,啞啞叫著,在相互打斗,爭奪一段軟軟的,紫黑色的管狀物體;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有大大小小十幾條野狗,大的站起來大概能扒住他肩膀,小的也能抬起頭來,一口啃上他膝蓋。
它們夾著尾巴,溜著邊,用通紅的眼珠子盯著山崗上兩個人看。并沒有發出吠聲,或許狗子們的直覺,已經感受到了山崗上人的恐怖;
但是,也并不曾倉皇離去,它們似乎非常篤定,亂葬崗上這些肉食,是它們的,理所當然是它們的,總會是它們的……
沈樂難受地聳了一下肩膀,想要把這些骯臟的,黏膩的氣息聳開。
青年只是一聲不吭地斜睨著他,不言,不動,似乎在看等著他會怎么做,也似乎在看笑話:
你不是不想弄臟手嗎?
你不是不想用人骨嗎?
都把你帶到這里來了,你倒是再嫌棄一個啊!
沈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氣息流轉,熱流涌動,從印堂到眼眶,連轉幾圈,一股清氣自然而然沁入:
一瞬間,沈樂的視野就“亮”了起來,又或者說,“黑”了下去。亂葬崗上,立刻多了一層黑灰色的霧氣,貼地起伏,時時上騰;
這些霧氣,在地勢卑下之處,在每一具尸體上,都有所積聚。有的濃,有的淡,有的幾乎不成形狀,也有的張牙舞爪:
有些霧團當中,有哀哭,有怒號,有呻吟,有慘叫。但是,絕大多數霧團,都只是安安靜靜地飄著,無聲無息。
仿佛,對這些病痛,死亡,分離,或者其他所有的一切,已經麻木,連痛苦都感受不到了……
沈樂微微嘆息。他邁開腳步,小心地繞著霧團,繞著肉眼可見的腐尸,在亂葬崗上行走。
走幾步,停一停,搖搖頭;再走幾步,再停一停,再搖搖頭:
這個不行,這個不行,這個也不行。這個已經麻木掉了,類比靈魂,就是三魂七魄都快要消散完的那種;
這個太兇太厲,把它帶回去,窯工們第一時間就能死完了;
這個倒是符合條件,就是尸體還沒完全腐爛,屬于巨人觀階段已經邁過,還沒進入白骨化,半爛不爛,不太好上手……
“……仙師!”
他遠遠地喊。青年看也不看他,連負手而立的動作都沒有改變,只有一縷聲音隨風飄到耳邊:
“怎么?”
“來個火啊!”沈樂理直氣壯地喊:
“你不會想待會兒帶我回去的時候,身邊一包爛肉,臭氣沖天的吧?好歹幫我燒一燒啊!”
“燒什么?”青年嘴角和眼角同時一彎,現出一個類似冷笑的表情。衣袂快速拂動,仿佛立刻就要一飛沖天:
“你沒找錯,就是要這種骨頭。行了,你慢慢挖,我先回去了!”
一句話說完,身形已經拔起兩尺,眼看就要飛走。沈樂想要急叫一聲,把他攔住,聲音到了嘴邊,狠狠一咬牙:
叫什么叫!
那家伙就是要看我笑話!
看我團團亂轉,看我滿頭大汗,看我對空中一聲一聲大喊著求他,他就高興了!
為了別人,比如良伯,我求他就求他了,為了我自己,我才不求呢!!!
他垂目,凝神,手指在空中快速劃動,劃出一個和木牌上幾乎相同的符篆。向前一推,一個火球當場飛出,落在殘尸上:
轟然一聲,烈焰騰起,足足三尺來高。這個虛空中喚出的火球,似乎比普通火焰的溫度,高了不止一籌,兼有某種奇異的特性;
過火之處,不但腐肉快速被點著、燃燒、消失,現出從漆黑變作慘白的骨骼,骨骼軋軋綻裂為骨粉,就連那些霧團也一并燒了起來。
被點燃,發出小小的爆炸,一邊燃燒一邊旋轉,紅黑兩色的龍卷風呼嘯著上沖——青年剛剛浮空兩丈,緊急剎住,死死盯住了沈樂:
“你……”
沈樂并不看他,只是一個、一個、又一個,向外扔出火球。
從亂葬崗最外圍的山腳,再到起伏的山腰,最后到亂葬崗最高處,青年立足之地正下方。然后,一步步往下倒退,再一個個扔出火球:
直到整片亂葬崗,完全被火焰裹在里面,他才退后幾步,找了塊干凈點兒的石頭坐下來:
“仙師稍等一下啊——等把它們燒完了,我再撿撿看,剩下什么能用的!”
火焰夾著焦臭味向上蒸騰,星星點點的黑色灰燼,幾乎卷到青年袍角。
青年越飛越高,一直飛到十丈以上,再轉個方向,直落到沈樂面前:
“你什么時候學會的?”
沈樂仰臉看著他。青年目光灼灼,眼底倒映的說不好是火焰,還是某種更加熾烈的東西。
無論如何,這是第一次,沈樂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輪廓——
在這之前,哪怕沈樂能夠激發木牌,這位“仙師”看向他的眼神,也和看一件工具差不多,比看那些窯里的雇工好不了多少。
或許,在這些所謂的仙人眼里,只有修行者,才是他們的同類,才值得他們另眼相看?
沈樂暗暗感嘆著,聳肩,攤手:
“上個月吧。就照著您給的木牌……描啊描,就學會了啊。”
眼看青年還要說話,立刻搶在前面:
“我看火也不可能一直盯著火,熄火了等窯爐涼掉,也總有兩天工夫啊。多出來的時間,我不找點東西練練,不是太無聊了?”
你可以鉆研釉料配方!
你可以嘗試做俑人——哪怕是沒有上釉的瓷俑,至少可以嘗試把人形做像一點兒!
你甚至可以指揮那些雇工,多搭個窯爐出來,同時開兩座窯,不就能多嘗試幾次了嗎?!
青年廣袖波動,腮幫子凸起,松弛,再凸起,再松弛,如是再三。分明想要怒吼,卻在最后一秒鐘克制住了自己,硬生生轉成笑容:
“原來如此。你在仙法修行上,倒也有些天賦——好好干,等鎮魂俑燒出來了,我引薦你入仙門,修習仙法!”
仙法!
終于有接觸這個世界仙法的渠道了嗎!
沈樂滿臉驚喜,躬身長揖。得到了“仙師”的承諾,他似乎越發多了干勁,一個火球接一個火球往亂葬崗上丟去——
丟到第三個,被“仙師”伸手攔住,輕嘆一聲:
“你剛剛接觸修行,不可施法過度,以免傷了根基。——我來吧。”
這青年深深吸一口氣。這口氣格外深長,只見衣袂飛揚,胸口衣襟高高鼓起,連面前的火焰,都搖曳著傾斜了過來;
旋即,他撮唇一吹,白氣如龍,奔涌而出。亂葬崗上的火焰被壓得整個低落下去,停一停,猛然大盛!
那火焰由紅轉橙,由橙轉白,筆直騰上去兩三丈高。熱氣撲面,沈樂被烘烤得完全站不住腳,連連倒退十余步,退到青年背后才終于站穩。
仰頭望向亂葬崗,輕輕贊嘆:
這換成我,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催發這么大一片火啊!
當年我在海里,和那個阿拉伯火鳥對戰的時候,哪怕有銅片幫忙,也好懸沒把我累死!
火焰里發出一片嗶嗶啵啵的聲響,間或一聲小小爆炸,又或者一聲微弱的慘叫,很快湮沒在火焰當中。
數十息后,火焰猛然一收,化作一顆火星飛入青年掌心,消失不見。青年微微吐一口氣,轉頭看向沈樂:
“要什么骨頭,趕緊去撿吧!”
現在?
現在亂葬崗上得有幾千度啊?
沈樂腹誹著邁開腳步。出乎意料,火焰收斂成火星,似乎連溫度也一起抽干了,此時的亂葬崗上小風一吹,悠悠的有點涼意。
那些骯臟腐臭也一掃而空,連骨骼帶腐肉,再帶崗上殘余的草木,全都燒成滿地白灰,個別區域,甚至呈現出類似琉璃化的質地……
您這控火水平來燒窯多好啊!想要八百度就八百度,想要一千度就一千度,想要1230度,就不能讓它升到1250度——
他一邊感嘆著,一邊暗下決心,哪怕死纏爛打也好,一定要向“仙師”學會更好的控火技術。
高一腳,低一腳,走上亂葬崗,微微閉目,再次開了天眼。一眼掃過,只叫得一聲苦:
“仙師”催發的火焰實在太強了。什么怨念,什么哀苦,什么慘嚎,全部燒得干干凈凈,半點都沒留下:
這怎么用?
這當普通透影白瓷的釉料,隨便用用也就罷了,萬一您要的鎮魂俑,是以魂制魂呢?
鎮魂鎮魂,是要針對性鎮壓某些怨念,起作用的其實是里面的怨念呢?給你一把火燒完了,我用什么?
沈樂按照記憶,直奔那具嚎得最猛烈、最凄慘——當然,也是燒得最干凈的骨骸。手腳不停,一根一根捧起略具形狀的骨骼,塞進袋子里。
心算一下鎮魂俑的大小,需要的釉料用量,失敗的次數,又在亂葬崗上走了一圈,撿那曾經怨念比較強的尸體,一塊一塊收集好:
“這點夠用一段時間了。……回去?”
話音未落,耳畔風聲又起。沈樂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上一拖,直飛沖天。
低頭看去,河流如帶,山巒如砥,一根根、一團團黑色的煙柱到處升起,訴說著這片大地上瘟疫的恐怖:
“你加把勁,趕緊把鎮魂俑燒出來。”風聲呼嘯中,青年在他耳邊切切叮囑,明明沒有放聲大喊,卻是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一個月內能燒出來,我向師父引薦,帶你入門。一個月內燒不出來,只好慢慢等機會,或者先教你一點不相干的,外人也能學的東西了!”
一句話說完,沈樂全身一輕、再一沉,已經腳踏實地。眼前白光耀目,青年再度御劍飛去,只有一本小冊子打著旋飛來:
“照著要求燒,別出錯了!”
“喂!”
沈樂踮著腳向他揮手:
“你倒是把控火法訣先教我啊!”
遲了。
話音落地,白光已經飛到天邊,任憑沈樂叫破嗓子也喊不回來。沈樂悻悻地聳聳肩,只好低頭翻看冊子:
“鎮魂俑身高八尺,按八方,每方一節,內布八卦……上有九竅,按九宮……
衣服如圖制……衣襟上有北斗七星,位置如圖……七星皆需半透光……”
沈樂罵罵咧咧地開始干活。做瓷人,誰家不是一次成型的,居然還要捏成八截,并且在里面布設八卦?
八截拼在一起,出問題的概率何止提升八倍好么!
還要做出九竅!頭面部七竅也就算了,下面兩竅也要我捏?
還有衣服,衣服要做得盡可能輕薄,有飛揚之感……你是想讓我做出德化白瓷《玉漱公主》那個水平嗎?
臣妾做不到啊!
之前張教授給他們講掌故的時候怎么說的來著……要做出那么細膩的衣襟,技術難點在哪里……瓷泥要淘制到多細,瓷胎的干濕度怎么掌握……
磕磕絆絆,嘗試了七八十次——好在捏壞了的瓷胎只要沒燒,還能加水重捏——這才做出勉強滿意的瓷人。
接下來,調制釉料,挨個上釉,推進窯爐,統一燒造。為了確保成功率,他甚至采取了多種方案:
兩摞匣缽里,放著N個八分之一俑人;當中最好的位置,一排四個完整的八尺高鎮魂俑,完整固定在內。
沈樂往窯爐里連續扔出七八個火球,眼看著松煙騰騰,舔向匣缽,一聲慘叫,破空而起!
沈樂:!!!
這骨粉里面的怨念,先前這么大的火,都沒燒干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