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骨粉?”
沈樂脫口而出。三個字出口,整個人陡然一個哆嗦,背后一根根寒毛紛紛聳立:
骨粉這個答案,他也猜想過。這包粉末,不像草木灰,不像鈦白粉,不像爐甘石,不像石膏,也不像他摸過的任何一種白色礦物粉末;
粉質不算太細膩,摸著毛毛扎扎,有點刺手,仔細看,仿佛有一點點呈現鱗片狀;
當然,里面還混合著肉眼可見的石粉。這也沒辦法,畢竟古代環境下,你想把它磨碎,不可能不帶點兒旁的東西下來。
而且骨粉也并不是什么非常少見的原料——從后世往前看,燒制灰瓷的時候,以及燒制低溫鉛釉陶器,比如唐三彩、明清琉璃釉,都有過把骨灰摻入其中的過程。
更不用說,還有骨瓷這種東西,在瓷胎里摻入25以上的骨粉,燒出來的瓷器細膩輕薄、溫潤如玉……
但是,沈樂沒有第一時間用骨粉來做實驗,主要是兩個原因。其一,骨粉之所以用于燒制低溫鉛釉陶器,就是因為它經不起太高的溫度:
磷酸鈣在高溫(超過1250°C)還原氣氛下,容易發生分解,可能導致釉面發黃、起泡或產生針孔,燒不出色澤純凈的白釉。
其二,就是現在的骨粉,沈樂怎么看,都覺得它過于粗糙。磨得不夠細膩,到了燒制的時候就不夠均勻,和其他釉料的反應就不夠完善,就容易東一塊西一塊……
但是現在,沈樂盯著紙包里搖曳的綠光,耳朵里聽到無休無止的哀嚎,只覺得頭皮發麻。
如果說綠光還是磷火的自然顏色,那么,那些哀嚎,哭喊,慘叫,如果不是“仙師”特地造出效果來嚇他,就只意味著一件事:
“……人骨粉嗎……”
“這是你家的東西,我怎么知道。”青年又一拂袖,沈樂眼前,聲光效果立刻止息,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手里還是一包普通的灰白粉末。
他急促地喘息了幾聲,奮力眨眨眼睛,看向青年:
“那么——”
“你還有什么要求?”
“仙師”蹙眉。沈樂微微沉吟一下,干脆伸手:
“能不能教我幾個仙法?比如剛才那個開眼的,方便我找合適的骨粉——哎,哎,你別走啊!”
晚了。“仙師”縱身而起,化為一道白光,飚射而出,消失不見。沈樂伸手向天,徒勞地“唉”了幾聲,也只好無奈放下:
“不肯教是吧?要我把東西燒出來是吧?行吧……”
給甲方干活是這個樣子的……想要申請下一期的撥款,上一期得驗收通過才行……沒啥好說的,干活吧!
沈樂長長舒一口氣,卷起袖子。一扭頭,望向遠處畏畏縮縮,伸頭伸腦的雇工們,提高聲音:
“看什么看?和泥的趕緊和泥,搗料的趕緊搗料,整理柴火的趕緊整理柴火去!誤了仙師的事兒,小心仙師一怒之下,把我們整個窯全都干掉!”
好吧……沈樂說不出“仙師要我的腦袋,我先要你們的腦袋”這種話,但是,拿仙師來一波AOE威脅還是能做到的。
被他這樣催促一下,果然所有人的動作都快了許多,搗料的把料搗得“砰砰”直響,整理柴火的,抱著柴火飛奔往上跑。
沈樂長長嘆了口氣,點出一組人,開始準備骨粉。雞骨,鴨骨,豬骨,羊骨,能收集到的,都去收集一遍。
只可惜牛骨不太好找,要多費點兒時間和力氣。唉,其實沈樂心里,第一預案是牛骨,英國骨瓷用的材料也是牛骨……
收集來的骨頭,分門別類,高溫焚燒成灰,在這個過程中脫脂脫膠,去除所有有機物(這個就不必告訴雇工了)。
然后,把它們砸碎,磨碎,磨成盡可能細的骨粉,摻入釉料,開始重復燒透影瓷的過程!
一項一項安排好,沈樂退后幾步,坐在屋檐底下。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青年剛才那一指,和清氣流過眉心的感覺:
你不教口訣,你不教法術,我自己模擬!
我就不信我學不會了!
這些骨粉……這些骨粉,如果只是普通骨粉,隨便拿點兒什么都能燒,那就謝天謝地。
如果一定要含有劇烈怨氣,甚至可能附有殘魂的骨粉,才能燒制鎮魂俑,手里這一小包,真未必夠用,我得找到合適的替代品!
沈樂凝神靜氣,默默調勻呼吸,默默把熱流一點一點運起。
在瓷塔的記憶當中,他對熱流的操控,比起現實中差了很多,磕磕絆絆,總是沒法操控如意;
他必須小心操控,一點一點試驗,才能在這個環境下模擬出法術。特別是,熱流經過印堂——
這個穴道特別危險,特別脆弱,一不小心,就要重開的干活!
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直到雇工們收集了足夠多的骨頭,燒出骨灰,砸成骨粉,都沒有構建成完整的法術。
沒辦法,起身開始制瓷坯,配釉料,一個一個上釉完畢,推進窯里燒:
“第一排是雞骨粉,第二排是鴨骨粉,第三排是豬骨粉,第四排是羊骨粉,第五排是混合骨粉……以此類推,希望能夠燒成透影白瓷吧。開燒!”
這一燒又是兩天兩夜。熄火,冷窯,艱難焦急地又等了兩天之后,沈樂第一個沖進去,迫不及待地捧起一個匣缽,快速打開:
“呼……至少是完整的。釉色什么的,窯里看不清楚,要到外面去看……”
一個一個匣缽打開,一個一個瓷碗,瓷盤,瓷杯,被小心捧出,羅列在沈樂周圍。
睡了一天一夜起來,沉疴盡去的良伯,比沈樂還要激動著急,顫抖著手,一件一件舉起來看:
“這個釉色不對。”
“這個也不對。”
“這個也偏了一點。”
“這個……”
怎么回事!
是不是我的骨粉燒得不夠透徹,磨得不夠細膩?還要再砸碎一點,磨細一點?
是不是我用的骨粉種類不對?應該用牛骨,或者別的骨頭——總不見得逼我去用人骨吧!!!
是不是我控火有問題?同樣的配方,窯內溫度不同,氧化還原氣氛不同,燒出來的顏色就會不一樣的!
又或者……我走骨粉這條路,是不是走錯了?小冊子上的秘方,是不是瞎寫的,或者還有什么別的秘訣,需要口口相傳的?
我在現實當中,研究的透影白瓷,釉料配方里明明沒有骨粉!
瓷胎配方里也沒有!瓷胎當中,也沒有掃到磷的存在!
沈樂咬著牙,一次一次,不停嘗試。第一窯,顏色偏黃;
第二窯,顏色發灰,而且有很多氣泡;
第三窯,干脆直接燒裂了,燒出了半青不灰的奇怪顏色……
“唉,逃掉的課,總會需要十倍百倍地補回來……”
沈樂仰天長嘆。在現代的時候,他沒有好好地跟著把樁師傅學,仗著自己能用精神力觀察窯內情況,一路平推過去,直接通關。
當時偷懶的惡果,現在赤裸裸地橫亙眼前,嘲笑著他:
沒學會看火門里的火焰顏色,沒學會看火焰搖曳的方向,甚至沒有學會把火照扒拉出來,對照著估計窯內的顏色和火候。
現在好了,沒有精神力,沒有熱電耦這樣的現代控溫設備,沒有老師傅教導,全靠自己了!
沈樂長嘆一聲,開始無限試錯。燒一窯,失敗一窯,再燒一窯,再失敗一窯。
“仙師”留下的金帛,以開閘放水一樣的速度,變成了松柴和瓷土,再變成了不符合要求的瓷器。
要不是燒成的瓷器,好歹還能回點兒血,沈樂就真的只能放下本職工作,出去靠仙術招搖撞騙,好歹弄點兒錢回來了……
如此反復試驗,一口氣折騰了一個半月,燒了將近十窯,都沒燒出沈樂想要的釉色。
還想再試一窯,松柴卻遲遲沒有送上來,反而是管柴火的雇工頭子滿臉倉皇,直接沖到他面前:
“窯主,大事不好了!山下……山下……”
“山下什么?”
“瘟疫橫行……到處都在死人,都在死人……”
他哆哆嗦嗦,臉色青白,看上去站也站不住。沈樂深吸一口氣,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熱流透入,在他全身上下走了一遍:
“什么瘟疫?死多少人了?”
“不……不知道……”
沈樂恨恨跺一跺腳。瘟疫流傳,想要讓物資如常運輸是不可能了,砍伐木頭的、運送木頭的、晾曬木頭的人手,顯然都湊不夠;
然而,更麻煩的是,下山的人,可能把瘟疫傳到山上……
這么一伙窯工,哪怕病倒十分之一,他的工作進程就完蛋了!
“你!去溪水里面,趕緊洗澡!從頭到腳洗干凈!”他立刻指著來人下達命令:
“跟你一起過來的人,全部洗澡!衣服全部換掉!手摸過的東西,走過的地方,全部用水沖!立刻!”
“來人!來人!趕緊壘灶,再設兩個灶頭,即刻起,窯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不許喝生水,不許吃生食,一顆果子都給我用熱水洗干凈了吃!”
“下山穿的衣服,全部燒掉,一件也不許留!我這就給你們發新衣服!”
“每個人喝水的杯子,吃飯的碗,全部分開,不許混著用!”
幸好這是瓷窯,造在山間,旁有清泉溪水,有樹木遮陰。哪怕那些雜木質地不一,大小不等,不能用來燒窯,煮水的木頭總歸不缺;
也幸好這是瓷窯,沈樂別說供他們一人一套餐具,就算一人十套餐具都供給得起。
他花大力氣整頓了一下秩序,又提心吊膽地觀察了五天,甚至給兩個上山當晚開始腹瀉的雇工,強灌了一劑白石脂:
灌得他們痛哭流涕,不為別的,主要是白石脂很貴,比他們的身價還貴——
一個壯男的身價,時下不過一袋谷子而已,而這么小小的一盞白石脂,由商隊從遙遠的南方帶過來,價錢至少值一匹上好的絲帛!
五天之后,確認團隊無恙,沈樂才親自帶隊下山,去拖了一批松柴回來。
一路所見,觸目驚心,雖然不至于“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卻也家家閉戶,戶戶關門,避生人如避蛇蝎。
鄉野中時有煙柱升起,不知道在焚燒什么,更有路倒尸撲在田埂上、小道邊,家人甚至已經無力收斂……
沈樂帶隊連走了十天,才終于搜集到了足夠多的松柴,又走了五天才返回山上卷起袖子,開始重新燒窯。
火焰升騰,窯爐外墻的耐火磚被烤得通紅,煙囪里騰騰冒出白煙,高溫氣體在煙道里竄動。
沈樂緊緊盯著窯里的火焰,半點都不敢松懈,熬得兩只眼睛通紅通紅。
好容易熬到熄火,他正想倒頭就睡,等睡足了、窯冷了再開窯,肩上突然被拍了一下:
“這么長時間,你就折騰出來這個?”
“……仙師?”
沈樂茫然回頭,脖子旋轉的動作幾乎是一格一格的,慢成了ppt。青年不滿皺眉:
“兩個月了,才弄出透影白瓷,鎮魂俑什么時候能燒出來?”
“啊,透影白瓷燒出來了嗎?!”
沈樂眨了兩眨眼睛,終于弄明白對方在說什么。不是,我還沒開窯呢,窯都沒冷卻呢,你怎么就知道燒出來了?
“不好意思啊,瘟疫流行耽擱了時間,不然我半個月前應該——”
“你還知道瘟疫!”青年越發惱怒,一揮手,窯門自動塌落,再一揮手,一股長風卷進瓷窯,又卷著熾烈的熱風出來:
“但凡鎮魂俑早點做好,也不至于大疫如此!”
這怎么栽到我頭上了?!
沈樂有點不服,對著這個真有仙法的世界,又不敢反駁。只能小聲嘟囔:
“我嘗試骨粉配方嘗試了好久,才試出來……”
“那種骨粉不行。”青年只是往釉料棚子瞥了一眼,立刻搖頭:
“為什么不用人骨粉末?——嫌臟?下不去手?!”
沈樂忍了又忍,才沒有讓整張臉扭曲變形。不是吧,不是吧,你讓我半夜挖墳?
這也太過分了吧!
青年仔細看他一眼,猛然抓住他手腕,縱身飛起:
一起一落,風聲停止時,兩個人已經站在亂葬崗上。青年隨手一揮:
“來,你來挑挑,哪些骨頭能用的,全部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