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樂瞪著面前七歪八倒的字跡,分分鐘夢回《本草綱目》。
鉛,又名青金、黑錫、金公、水中金。
鉛丹,又名黃丹、丹粉、朱粉、鉛華。
——你們給一個準確的名字可以嗎?
一名一物可以嗎?!
唉,還是現代化學好,每一種礦物都有一種學名,至不濟,你不知道學名,也知道它的分子式——
比如說,“灰、希灰、石、五味、染灰、散灰、白灰、味灰、鍛石、石鍛、礦灰、白虎”,這一大堆名字,搞得你頭暈腦脹。
但是,無論你知不知道它的學名,你只要能測出它的分子式是CaCO3,你就可以確定:
這玩意兒是碳酸鈣!
帶老者去集市上采購能解決一部分問題,但是解決不了所有問題:
“水玉?這是水玉,這也是水玉,這個也是水玉,我不知道老爺他們用的是哪一種……”
“方石?老爺從來不買方石,都是去山中采石的!”
“白石脂是老爺的一個遠支族弟負責供應的,在泰山附近,一年送來兩次……”
“月石是從商隊那里定的貨,一年來一趟,送夠一年的用量,窯里備三年的貨……貨從哪里來?不知道,只知道商隊是關中來的……”
沈樂:“……”
我可以去死一死嗎?
可以嗎?
可以立刻死出去,死出這段記憶,然后返回現實中,努力查閱資料,翻閱典籍和論文,了解邢窯透影白瓷的配方,再到這里來燒瓷嗎?!
很遺憾,并不行。沈樂只能努力搜索枯腸,回憶自己在修復畫卷的時候,好歹和那些古代礦物顏料戰斗過,記得的那些礦物的十七八個別名……
“按理說,白色瓷釉的一般配方,應該包括石灰石,長石,高嶺土,石英,之類之類的。
可能還有一些含量較低的配料,比如滑石粉,鈦白粉,草木灰……”
這些玩意兒,到底哪一樣是哪一樣啊!!!
沈樂頭暈腦脹,只能拉著老家人,翻山越嶺,一個一個地方找采石場、找礦場,一件一件詢問。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弄明白了“方石”就是那種半透明的,一小塊一小塊方方正正的石頭,有淺黃、淺紅、褐黑等各種顏色:
“但是老爺他們采回來的石頭,都只要幾乎沒有顏色的。前些年,采到一批如冰似玉的,燒出來的釉質特別好……”
很好,破案了,這玩意兒是方解石,化學成分CaCO3。
有顏色的,多半是摻雜了其他雜質,比如含鐵,含錳啥的,燒出來的釉料顏色肯定不對;
至于如冰似玉的,沈樂不由得想到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冰洲石……主要用于國防工業和制造高精度光學儀器,拿來燒瓷,屬實暴殄天物了……
既然確定了碳酸鈣占比大約四成,那么,占比兩成左右的水玉,也能推測出來,大概、也許、可能是石英石。
當沈樂按照這個標準,在集市上挑出幾乎澄凈透明的無色石英石,老家人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右看左看,遲遲疑疑地回答:
“可能是它吧……”
接下來,白石脂就難倒了沈樂。根據老者的描述,“在泰山附近”,這個總不見得是石敢當磨粉吧?
望文生義,是一種非常潔白,非常細膩,觸感柔和如脂的石粉——石泥。
沈樂要死要活回憶了半天,在古代礦物顏料當中沒想起來,倒是在本草綱目里找到了有關的內容:
“白石脂,與五色石脂相同……斂肺氣,澀大腸……
治瀉痢,血崩帶下,吐血衄血,并澀精淋瀝,安心鎮五臟,除煩療驚悸,排膿治瘡癤痔漏,養脾氣,壯筋骨,補虛損……”
所以這玩意兒歸根結底是啥?!
為什么一種礦物可以斂肺氣,澀大腸,治瀉痢,血崩帶下……
到底是什么礦物有如此神奇的效果,總不見得是磨一塊靈玉,直接無腦加入藥湯吧?!
沈樂咬咬牙,索性佩戴著“仙師”給的木牌,穿得人五人六,進城拜訪醫館。連續請教了五六個醫生,總結他們的經驗,得到一個統一答復:
血崩啊,吐血啊,除煩療驚悸,排膿治瘡癤痔漏什么的,這些功能看看就好,不用特別在意。
但是,“澀大腸”這一點,是經過醫家驗證的,泄痢不止的時候,在藥湯內加入白石脂,有很好的收澀止瀉效果……
“那……能否賣小子一點白石脂呢?”
沈樂誠心誠意請求。老大夫捋著胡子,腦袋搖得飛快:
“抱歉啊小友。現在這年月,商路時時斷絕,藥堂內存著的一點兒,還要備大災大疫所用。
再說了,藥堂里存的白石脂,是用來救人性命,小友拿去,是為了燒瓷制釉。不急之務,百工之屬,又怎能與醫藥相比?”
沈樂:“……”
沈樂還真辯駁不了。他一邊連連點頭作受教狀,一邊努力開動腦筋,思考這“白石脂”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礦物,收澀,止瀉良方。聽起來,怎么跟蒙脫石散似的?
吃壞了肚子,一包蒙脫石散下去,基本上立刻止瀉,作用機理是吸附腸道內的細菌和病毒,以及產生的毒素。
而蒙脫石散的成分,實際上就是高嶺土,潔白細膩,晶體顆粒微小的高嶺土……
感覺和逼急了吃觀音土有點像啊!災民饑民流民,沒東西吃,飲食衛生完全不能保證,流民當中痢疾流行是大概率的事兒。
這時候一服高嶺土下去,能把這些痢疾,拉肚子啥的干掉一半,可以給災民續一口氣,讓他們多撐一天兩天的……
想到這里,沈樂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如果繞了一個大圈,最后確定釉料的一部分是高嶺土,他何苦到醫藥領域折騰一圈來哉?
瓷土里面,最出名的就是高嶺土啊!
他恭恭敬敬地向老大夫告辭,一頭扎去礦區,,在倉庫里努力翻騰,翻出一包高嶺土來。
至于月石,沈樂左看右看,盲猜是他見過的另外一樣東西:
硼砂!
這玩意兒,在瓷器燒制方面用途多廣泛,他并不太清楚。但是,他修復李星堂的時候,在鎏金,鎏銀,搞焊接方面,可是久仰硼砂的大名:
這玩意兒是萬能助焊劑!
它能去除金屬表面的氧化層,降低焊料熔點,基本上你焊個金銀首飾,到哪里都少不了它!
最重要的是,它的別名,有“大朋砂、蓬砂、鵬砂、月石、盆砂”——看,有“月石”這個名字的嘛!
有方向,就好找東西了。沈樂順著做金銀首飾、做銅錫制品的店鋪跑了幾家,就收集齊了足夠的硼砂。
按照現代學過的調釉方法,把方解石、無色石英石、硼砂全部搗碎,磨碎,盡可能磨成土,與高嶺土混合,調成釉料。
對了,釉料配方單上還有最后一項:
秘傳釉料一兩六錢……
秘傳釉料是什么?
是什么你告訴我啊!
不要只寫個“秘傳釉料”啊!!!
沈樂死死盯著那本邊緣破破爛爛、中間書頁保存極好的小冊子,簡直恨不得把它瞪出一個洞來,自動現出“秘傳釉料”的配方。
奈何再怎么瞪,再怎么舉起來對著太陽光照,放到蠟燭上面去小心地加熱,嘗試打濕,都沒能迫使它顯出半點字跡。
再詢問老家人,得到的回答是:
“這是秘方啊!陸家的秘方啊!透影白瓷的秘方,一代只傳一人,配置釉料的時候,都是老爺親自動手,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在里面配釉料……”
沈樂:“……”
行了,所謂的“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一代只傳一人”、“師傅到臨死了才口授給徒弟”。
結果都是一模一樣,一個不小心,就斷代給你看……
“對了,少爺!老爺傳給你的東西!最后塞給你那些東西,里面應該會有!”
沈樂飛奔進屋,爬到床底,在床腳下抽出一塊磚頭,磚洞里摸出一個小包。層層打開,對著里面的灰白色的細膩粉末發呆:
所以這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有人能告訴我嗎?
我需要化學實驗室,需要x光頻譜儀,需要各種各樣的儀器設備,幫我確定這是什么玩意兒……
不然的話,難道要我用眼睛看,用手捻,用舌頭嘗嗎?!
沈樂最終決定,在他能搞定燒制完整瓷器本身之前,暫時不去折騰這個秘傳釉料的事兒了。
他專心致志,把缺了大概1秘傳釉料的配方瓷釉涂在瓷坯上,送到窯里去燒。
然后,就開始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當中掙扎,爬起跌倒,跌倒爬起:
“這一爐怎么沒燒成!”
“這個……少爺啊,你的匣缽擺放太密了……前緊后松,累死窯工,你前面一排匣缽太密,火過不去,再怎么燒,都燒不出來的!”
沈樂甩汗。他在現代,按照把樁師傅的指點擺匣缽,只知道師傅怎么說,他們就怎么擺,還是幾個學生接力,嘻嘻哈哈完成。
師傅也不指點其中的竅門,反正他們這幫學生,學了也沒用,學了也記不住。日后就算去燒瓷工作室上班,也有老師傅手把手教……
唉,當時要是好好跟師傅學就好了。沈樂唉聲嘆氣,重振旗鼓:
“等等!這一爐怎么倒了啊!還沒燒到時間呢,怎么全倒了,砸碎了!”
“那個……后緊前松,快似雷公……后面放得太密,前面放得太稀,火躥過去太快,很快就熄火,里面的匣缽就得倒……”
這個沈樂倒是能想明白。前面幾路匣缽空隙過大,火焰無法留在窯室內,被煙囪很快排空,火焰流動就會速度過快。
這樣的話,十幾個小時就熄火了。被燒得半半截截的匣缽,承受不住高溫空氣流動、不斷推動的力量,會發生倒窯,損失慘重。
可是我親手擺匣缽的時候,真的只差這么一點點啊!
我沒看出來多大差別啊……
沈樂一邊在心里哀嚎,一邊卷起袖子,奮力學習。唉,普通窯工,要經過幾十年的學習,才能在窯工序列里一步步上升:
從“下三腳”的一夫半、二夫半、三夫半,做到“上三腳”的托坯師傅、架表師傅,乃至位置最高的把樁師傅。
在這個過程中,一次次地被師傅斥責,被師傅抽打,那都是家常便飯。
一個新入行的一夫半,看到把樁師傅的風光,看到出窯的那些精致華美的瓷器,在想到高薪、受人尊重的同時,不可避免地也會想到:
“這得挨多少打啊!”
很遺憾,就算挨了再多的打,有些位置,生來就屬于某幾個姓氏,外姓人再努力也升不上去。
就像陸家瓷窯的把樁師傅,乃至上三腳的幾位師傅,代代在陸家人,甚至陸家家主手里流傳,外人做得再好也沒用,不會給你學習的機會:
而沈樂這樣的,或者是陸家少主這樣的,哪怕瓷窯破滅,家族零落,老仆對他的培養方式,一開始就是奔著把樁師傅去的。
為此,不惜看著他燒廢一窯,再燒廢一窯,用這么奢侈的方式,讓他牢牢記住每一個技術細節……
做匣缽,擺匣缽,封窯門,選松柴,點火燒火看火。
沈樂記不得他折騰了多久,只記得他從深夜逃奔,到燒出第一爐成品,已經是雪滿山間,再到春暖花開:
“我終于燒成了吧……”
他舉起手里的小小瓷杯,對光細看。杯身薄如蛋殼,內壁、外壁瓷釉掛滿,瑩潤細膩。烈日之下,隱隱有種透光的感覺:
“不,還沒成。”老家人勉力從床上支起半截身子,仰視瓷杯,眼里透出異常明亮的光彩,卻還是艱難地搖了搖頭:
“釉色……釉色不一樣……陸家投影白瓷……透影白瓷……”
他再也說不下去。驚天變故,窯毀族滅,他的家人也毀在那一難當中,帶著沈樂逃出,一年時間盡心竭力的教導——
一場風寒從冬到春,再也沒有痊愈,甚至到現在已經起不來床。
他努力吸了幾口氣,喉間發出讓人心驚肉跳的“呼呼”聲:
“秘方……少爺……要破解……秘方……”
往后一仰,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