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陰風,一股黑慘慘的陰風,從鎮魂俑當中卷起,扶搖向上。越卷越高,越卷越大,瞬間就增粗了不止一倍。
要不是沈樂在陰風初起時,一邊呼喊,一邊已經出手催動風漩,把張教授拖了回來,被這陰風沾身,少說也要大病一場。
“您站在我后面!不要靠近!——青燈!”
沈樂語氣急促地下令。冥想世界中一聲“來了”,兩人周圍,瞬間一亮:
八道銀亮的柱狀閃電,以兩人為中心,分據八方。從八個角上,各自牽出細細的銀線,一條一條,一層一層,立體蛛網一般,將兩人包裹在內。
那呼嘯的陰風,觸到蛛網的一瞬間,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發出難聞的氣味和尖銳的鳴叫,旋轉著向反方向移去……
“這到底是什么……”
張教授踉蹌兩步,看見黑風在面前現形、被驅退,這才恍然自己逃過一劫,一時間滿背都是冷汗。
他心口砰砰直跳,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掙扎著挺直身體:
“還好有你在……”
“我請您過來,肯定會保證您的安全。”沈樂擋在張教授面前,語氣緩慢而安寧:
“您別擔心,閃電辟邪功能最強,您站在圈子里,就無論如何不會有事。我先出去處理,處理好了,再請您過來。”
他緩步踏出電圈。張教授伸手要攔,看見一層亮銀色如氅衣一樣披在沈樂身上,又把擔憂的話吞了回去。
只見沈樂腳步不緊不慢,走向陰風。一邊走,一邊抬手,四面八方,憑空旋起了另外一道強風,對準陰風緊緊圍裹上去:
這股強風起初清澈透明,只是吸起來的地上塵土,暴露了它的位置;
轉了一圈,內部就透出了一層淡淡的紅,轉到第二圈,紅色漸深,第三圈轉完,肉眼已經可以看到一層薄薄的火焰,貼在風眼里隨同旋轉。
強風一邊轉動,一邊向內緊勒,從上向下覆蓋。那陰風遇到火舌,立刻就被燒出噼啪爆炸聲,被火燙了似的向內回縮。
它縮一圈,沈樂召喚出的風火螺旋,就收緊一圈。沈樂一邊右掌向下,攪水似的攪動空氣,一邊緩步上前。
每轉一圈,陰風占據的體積,就被壓得縮小一圈,轉到第九圈,那陰風已經被壓回了鎮魂俑旁邊,風火螺旋距離鎮魂俑,也已經不到兩尺距離。
“可別燒炸了……可千萬別燒炸了……”
張教授看得大氣都不敢出。想要喊出來,又怕分了沈樂的心神、給他拖了后腿,只能站在閃電圈子里喃喃自語。
忽然肩上一重,一回頭,只見兩襲羅裙一左一右站在身后,伸出長長的袖子,一個給他捏左邊肩膀,一個給他捏右邊肩膀……
身姿溫婉,力度適中,三千青絲整整齊齊,披拂在后。唯一的異狀是,那青絲之下,衣領之上,沒有臉……
鬼啊!!!
張教授抖了一抖……堅強地頂住了。他努力扭回頭,強制自己不去感覺肩膀上的異狀,盯著前面的瓷俑看。
就見那大堆大堆的碎瓷片,哪怕沒有粘合,也沒有青絲固定,依然安靜地漂浮在空中,組成完整人形。
那裂縫縱橫,如同淚水的臉上,正咕嘟咕嘟冒出黑氣。就連燒造固定的瓷俑嘴唇,似乎都在一張一合,發出吶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沈樂努力聽了半天,也沒聽出“痛”之外的任何信息。
大概,也許,經過上千年的埋藏,它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神智,忘記了自己的姓名,也忘記了自己的過往……
“喂,這樣子應該怎么弄?”
后面腳步凌亂,一圈一圈,在山坡上跌跌撞撞。沈樂趕緊回頭,操縱霧氣展開一條小道,讓那個去而復返的特事局小哥過來:
“你們有習慣的法子嗎?沒有的話,我只好暴力超度了啊!”
五雷桃木劍倒是可以用,問題是,他怕雷太大,把瓷俑給劈壞了……
“別啊!”張教授在后面喊:
“能保存完整,盡量保存完整!——北朝透影白瓷的瓷俑,是國內首次發現的!!!”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要不然我為什么求助特事局,火焰燒過去,或者閃電直接劈過去,豈不是立刻就能搞定了?
沈樂笑著向張教授點點頭,又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小哥。
小哥吭哧吭哧,爬到山坡頂上,氣還沒喘勻就被丟了這個問題,只能皺著眉頭看被約束在風火螺旋當中的陰風:
“……我試試看吧。”
想了片刻,他又回頭爬下山坡,一會兒,從停在下面的車里,拖了一個和商場掃地機差不多大小的機器上來:
“全自動頻譜超度儀!一般來說,不太強的怨念,都能超度干凈……”
他把機器后蓋打開,摸出幾個長方形的銀亮薄片,左看右看。沈樂眼尖,伸手指了一指:
“此面向敵!”
“啊,對,是這一面。”小哥低頭看了看薄片上的字跡,趕緊把這些零件——沈樂看著有點像雷達的扇面——在機器頂端裝好。
調整一下方位,把那些薄片的前端對準鎮魂俑,開機,一點一點地調旋鈕:
“你幫我看著啊!效果出來了,記得喊我!”
沈樂抿了抿唇,很想吐槽,一時又想不出來詞兒。小哥蹲在儀器后面,調一下旋鈕,探頭看一眼前方的鎮魂俑;
再調一下旋鈕,再看一眼鎮魂俑。
沈樂微微垂目,進入半冥想狀態,感受著這個“超度儀”發出的波動:
別說,還真有。雖然很微弱,也有些雜亂,還有點兒文不對題,對陰風造成不了太大傷害。
不過,隨著小哥轉動旋鈕,波動的性質一點點改變,感覺,有點兒開始合拍了……
好痛!
好痛好痛!
好痛……
隨著波段改變,陰風的扭曲程度越來越大。直到某個沈樂有點熟悉的波動出現,陰風當中,哀嚎聲、痛呼聲猛然拔高:
好痛好痛好痛!痛啊——
“停!”
沈樂趕緊叫停。小哥手一停,摸出個眼鏡戴上,轉了轉眼鏡腿旁邊的旋鈕,站起來對陰風盯了幾眼。
也許是看到了滿意的效果,他點點頭,又蹲下去,摸到另外一個拉桿,用力往下扳:
痛啊啊啊啊啊啊——
陰風猛然潰散。一股一股,化作小小的,半透明的蝌蚪狀,四處亂竄,又撞在風火螺旋上燃燒起來。
亂撞一通,只好一個個扭頭返回,鉆進鎮魂俑里面。嘩啦一下,組成鎮魂俑的碎瓷全面坍塌下來,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
“別啊!”
張教授心痛吶喊。沈樂扭頭,淡定安慰:
“沒事沒事。這些瓷片我都托住了,不是自由落體下去的,不會摔壞!”
說完了才快步上前。風火螺旋自然而然地擴大,張開,把沈樂包裹在內。
火漩甚至還快速變淡,降溫,讓沈樂越過的時候,只是感覺到一點微微的溫熱,連燙都不燙:
“好了嗎?可以聽懂我說話了嗎?可以好好說話,不會再往人身上撲了嗎?”
他連續幾個問題問出,瓷片咔咔作響,不停相互碰擊。停了一會兒,那些已經墜落的瓷片,慢慢蠕動起來,拼成一張殘破的臉龐:
冤枉啊……
會喊冤,標準的民眾心態,大概率不是漳河下面那一批死鬼。沈樂輕輕點頭,踏上一步:
“我知道了,你們是冤枉的。所以,你們現在想怎么樣?”
冤枉啊……
“誰殺了你們?”
冤枉……
“你們想殺掉仇人,還是轉世投胎?先告訴你們,從你們死掉到現在,一千多年過去了,仇人大概骨頭都爛成灰了……”
冤枉……
……所以我就不喜歡超度這活兒。能溝通的還好,不能溝通的,只剩下一點點殘魂的,跟它們聊起來簡直要命!
這種根本聚集不起來的殘魂,沒有理智,沒有邏輯,想要完成它們的執念去超度它們,根本不可能嘛!
沈樂默默翻了個白眼。身后,特事局小哥盯著屏幕上雜亂無章的線條,陪他嘆氣:
“要不然,我把功率再開大一點兒,趕緊超度完得了?”
“行!您快點兒!”
儀器嗡嗡鳴響,發出人類難以聽見、卻對陰晦之物有極大影響的波動。
肉眼可見,瓷片震動不止,上面薄薄的黯色悄然消隱。
沈樂耐心等待了大約半個小時,再展開精神力,努力感知,已經“聽”不到里面的哀鳴聲:
“干凈了。”
他直起腰桿,拍拍手。特事局小哥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小心道:
“那我把功率開低一點兒,您拿儀器過去,確認一下?”
這個可以有。小哥遞過來一根長長的桿子,頭上頂著個按鈕,末端一個可以夾取物品的夾子,像是志愿者撿垃圾用的長桿夾似的。
沈樂一邊把夾子往前戳,他一邊在后面操縱:
“頭部靠近要探測的物體……按那個按鈕……很好,沒有紅光,沒有警報聲,妥!
拜托拍張照,就是按鈕旁邊那個液晶屏,把數字拍上,注意把探桿頂端也拍進去……”
沈樂調整了幾個方位,又來回折騰焦距,好容易做到了他的要求。給小哥確認完照片,忍不住詢問:
“你要拍這個干什么?”
“我們工作要留痕的啊!”
小哥理所當然地回答。
探看完瓷堆表面,又用夾子夾住瓷片翻開,伸到內部探看完,確認全自動頻譜超度儀有效,確認超度工作順利完成。
小哥推著頻譜儀,去對付邊上的其他碎瓷去了。七七四十九堆,保守估計要超度個五六天,光是充電就要折騰十來次。
沈樂小心翼翼,兜起那些碎瓷,送到張教授面前,張教授迫不及待地撲了上去:
“這瓷俑……胎質細膩潔白,瓷化程度很高,幾乎達到脫胎的地步……”
她用顫抖的雙手捧起一塊碎瓷,看瓷面,看內部,看邊緣裸露的瓷胎,又舉起來對光細看:
“內外均施滿釉,釉面細膩有光澤……這里還有個凹坑,對光照射,日光能隱約透過凹坑,確實是透影白瓷!讓我把它拼起來看看——”
看她捧起一片,放下一片,又捧起一片,又放下一片的樣子,沈樂不得不奪下瓷片,拉著她往黃玉桐立起來的門口拽。
拽進古宅,拽進工作室,外面人(?)潮涌動,捧著瓷片魚貫而入,在工作間的長桌上放了整整齊齊的一大片。
不用沈樂開口,羅裙們腳步輕盈,就穿梭在工作室里,一片一片清洗,拍照,稱量,貼標簽……
整個形成了流水線化操作。別說張老師,就連沈樂,也只需要坐在邊上,看著它們把這些繁雜瑣碎的工作,全部做完就行了。
等到記錄工作全部完成,張老師振奮精神,來到工作臺前,摩拳擦掌準備拼合瓷器。
沈樂再次一把拉住了她:
“等等!讓她們拼,她們拼得快!”
他自己起身,調AB膠,為粘接做準備。羅裙們揮舞萬縷青絲,由下到上,從瓷俑雙足到小腿、褲管,一片一片,往上堆疊。
拼上去一片,沈樂刷幾道裂縫上的膠水;
再拼一片,再刷幾道膠水。
活生生把修復瓷器當中,最勞心費力的比對、拼合工作省略了過去,變成了一個無情的刷膠水機器……
“這么快就拼好了嗎……”
張教授忍不住走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繞著瓷俑來回觀察。看了幾遍,也挑不出毛病:
這一片片不規則的瓷片之間,所有的裂痕,所有的縫隙,幾乎全都相互吻合。
偶有不諧,那也是瓷片缺失所致,并不是胡亂拼合,張冠李戴的結果。
“你簡直是瓷器修復圣手啊!”張教授再看向沈樂的時候,眼神已經一片熾熱:
“不要搞古建了,過來跟我干可好?我保證你一年時間,所有種類的瓷器,全部會修復!”
“呃,老師……”
沈樂芒刺在背,簡直想要拔腿就逃:
“我不是會修,只是有個小朋友,能聽見這些瓷片的話……它們告訴我,它們原來是什么樣子的,它們原來哪一片在什么地方……”
“這還不是修復圣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