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人站在瓷塔下面,沈樂趕緊搶步上前。一邊快步行走,一邊收斂了自己的精神力:
之前是感應整片園區的布局,現在人都看見了,當面探查就不太禮貌了。而且,面前這位,也用不著探查:
他身上的靈力波動,都快要亮出光圈來了!
更何況,哪怕不是修行者,單純用雙眼看,也能知道此人不凡。他身材纖細高挑,站在T臺上一班名模之間,都完全不輸給任何一個人;
面容白皙,不是中國人日常稱道的那種白,也不是北歐人冷白皮的那種白,而是一種冷硬的、偏偏又流轉著光澤的白。
沈樂一步步走近,就看見陽光照在他臉上、手上,漾出一泓淡淡的光暈,不經意間,仿佛竟有彩虹流離。
和沈樂在博物館里看到的,透光白瓷杯在強光下的折射,不能說非常相似,只能說是一模一樣。
再走近一點,看得更是真切。那位身上長款的開襟白袍,纖細菲薄,如煙如霧,看著像是最好的輕紗制成;
然而,今天園區里風力很是不小,沈樂的額發都被吹得亂飄,對方的長袍衣角,卻在空中一動不動。
毫無疑問,這就是那位千年瓷妖,景德鎮的坐地戶,哪家瓷窯想要燒點好東西,都得給他上貢,不然就真的燒不成……
“是趙先生嗎?”
沈樂搶步上前,雙手去握。一邊伸手,一邊已經流水一樣,感謝的話滔滔不絕:
“上次請教您那些瓷器的出處,承蒙您指教,還給了我一批瓷器作為參考,這一向也沒有登門道謝,實在是失禮了——”
“啊,沒什么。”瓷妖微笑著伸手和他握了一下。沈樂只覺得手上的觸感似冷似暖,仿佛光滑堅硬,又仿佛柔軟溫暖,不敢多摸,趕緊放手。
只聽那瓷妖趙先生道:
“后來那幾個瓷盒你修好了嗎?”
“修好了,全修好了。”沈樂趕緊掏手機,切出照片給他看:
“這些瓷器,是一件妝奩盒的一部分,整個妝奩盒修好以后,成為了一件靈器,名叫蘭妝。
蘭妝在投射光影,釋放符篆方面具有專長。也就是最近她出海執行任務去了,要不然,怎樣也要帶她一起過來,給您看一看的。”
“這樣啊……”
趙先生并沒有伸手觸摸屏幕,只是就著沈樂的手上看了一眼,點點頭。他旋即轉身,抬手向瓷塔一引:
“能報效國家就是個好事兒。來,請、請!”
這瓷塔是您的秘境?
還是您的真身?
沈樂一肚子好奇,隨他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抬頭仰望:
景德鎮原本有一座青花瓷塔,座落于昌南湖畔,塔高59米,共11層。
那座瓷塔主體建筑系鋼筋水泥結構,外立面鑲嵌的青花瓷片純粹是裝飾用,塔身雪白、塔檐塔頂青藍,剛硬峭拔;
但是,園區里這座瓷塔,一眼看上去像是白瓷,塔身一色純白,并無任何裝飾。走近細看,卻是每走近一步,就感覺它變了一種顏色:
“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的淺青色;
“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的秘色瓷;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的白瓷;
“鷓斑碗面云縈字,兔褐甌心雪作泓”的黑瓷建盞;
甚至艷若晚霞的霽紅,澄若清空的藍釉,尊貴無倫的明黃……
總覺得,自己如果站在這里,仰頭看上半小時,能把全中國曾經出現過的各種顏色,各種釉質,全都看上一輪!
“沈先生?”
瓷妖站在門口呼喚。沈樂一個激靈,趕緊三步并做兩步,沖進瓷塔。一腳踏進塔門,眼前瞬間變了一個天地:
熱浪滾滾,撲面而來。沈樂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呼喚一道風墻繞在自己面前,停一停,又揮灑出一道水幕。
然后,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風墻扭曲,對面的景物線條晃來晃去,從直線變成曲線,從往左彎變成往右彎。
須臾,水幕劇烈蒸騰,咕嘟咕嘟地向上冒氣泡,很快就把前方景物遮蔽的啥都看不見了。就聽瓷妖趙先生哈哈一笑:
“哎呀,忘了調整方位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這里面進進出出,都是我的同類,我習慣把窯爐入口開在這兒了……”
沈樂連連后退幾步,揮散水幕風墻。定一定神,只見前方已經變成了一片池塘,或者說,一串人工挖好的池子:
每個池子底部都沉著一層泥漿,上面覆蓋著柔柔緩緩的一層清水,從池邊溢出,流入下一個池子當中。
仔細看,那清水也不算特別清澈,仿佛挾帶了一點什么;
而從高往低走,每下一層,池底的泥漿都越發細膩一分。
下到最低的一層池子,沈樂凝立不動,精神力微微舒展,從池底舀起一捧泥漿,微微凝神:
“非常細膩的高嶺土。這個,已經可以直接拿來做瓷胚了吧?”
趙先生微笑點頭。骨碌骨碌,立刻有個小陶缽就地滾了過來,在沈樂面前一轉,缽口朝上。
沈樂訝然,精神力裹著泥漿放進陶缽,就看見那個陶缽向前傾斜一下,如同給他鞠了個躬,又骨碌骨碌滾了回去……
沈樂感覺,自己在那陶缽外壁上,似乎看到了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靈動而又鮮活……
下一刻,一個陶杵高高躍起,跳進陶缽,一下一下開始錘搗泥漿。
更遠處,有拉著紗布過濾泥漿的,有躺在平板上奮力蹬腿轉動的,有舉著小胳膊,從泥胚上面刮下泥屑的……
一個一個,有的略具人形,有的看著根本就是個陶罐,陶瓶,陶樓,瓷碗,瓷盤,瓷缸……
沈樂出神片刻,小聲問:
“它們都是瓷器生靈?”
“是啊。”趙先生背著手,笑瞇瞇地看著滿地亂跑的小家伙們,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和后輩:
“他們的靈性還不太強,還要慢慢蘊養,慢慢長大。有些真的能成靈,絕大部分……”
他慢慢搖了搖頭,繼續向前。沈樂一邊跟著他走,一邊緩聲道:
“沒什么,反正陶土也好,瓷器也好,都是千年不朽、萬年不壞。會有足夠時間,給它們慢慢成長,陪在您身邊的。”
“呵……借您吉言。”趙先生笑了一聲,似乎并沒有被這種祝福打動,也可能是已經聽得足夠多。
他們繼續往前走,有活潑可愛的瓷孩兒,在釉料里面打滾;
有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的美人瓶,執筆在瓷胚上凝神繪畫;
還有兩個肌肉賁起的唐三彩俑人,舉著畫好釉彩的瓷胚,“杭育杭育”往瓷窯里送。一邊送,匣缽里的瓷胚,一邊嘰嘰喳喳:
“我感覺我瓶肩的線條還不太流暢,應該回去重新修一下……”
“我身上的釉彩好像淡了一點……”
“我能醒過來的吧?我肯定能醒過來的吧?”
沈樂遠遠望著長龍一般在山坡上起伏,噴吐著巨量熱力的瓷窯,暗暗心驚。
如果說整個園區是瓷妖趙先生的道場,瓷塔是道場的樞紐和秘境的入口;
那么,瓷塔里面這片天地,就是以燒制、蘊養、點化瓷器生靈為目的的,一片格外特殊的天地。
僅僅站在這里,就能感覺到整個園區,無數設計、制作、研究、使用瓷器的人,活潑的心念流轉不休,被瓷塔吸引,匯入秘境;
經過梳理和沉淀,和這片天地的靈氣一起,從園區里順著瓷器生產的整條產線緩緩流轉,最后匯集在一起,注入窯爐;
而在窯爐當中,與待燒造的瓷器,與這些瓷胚的性靈一起,完成驚險的一躍!
能成靈,或者不能成靈;
靈性強大,或者靈性微弱;
靈性活潑,潔凈,細膩,或者兇暴,有成長性,沒有成長性,各種各樣的變化,都在爐火之中,得到那一剎那的蛻變!
“您這些孩子的性格,就是這樣蘊養出來的?”沈樂輕聲贊嘆。
從作為死物的瓷土和釉料,到成為活物的器靈,這位瓷妖,居然已經掌握了批量生產器靈的方法!
這可真是……這可真是……
他想要找到一個更能表達自己驚訝的形容方式,奈何搜腸刮肚,始終找不出來。沒辦法,只能借用毫無新意的成語:
“功參造化……”
“哪里有那么強。”瓷妖微微笑了一笑,搖搖頭,神色似有悵然:
“我比……”
他嘴唇翕動,似乎想念出一個什么人的名字,卻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停一停,看向沈樂:
“比你差多了。你到現在,修了十幾樣物件,就點化了十幾件器靈。我要是有你的本事,就再也不用擔心,身邊沒有同族陪著了。”
“哪里哪里,我只是碰巧,我能點化的,都是原來就很強的器物。”沈樂趕忙謙謝。瓷妖擺了擺手,攔住他的話頭:
“咱們這樣互相吹捧,一萬年也沒什么意思。你要讓我看的那座瓷塔呢?帶來了么?”
“帶來了帶來了。”沈樂一疊聲地回答,一邊左右張望,想找一個平坦開闊的,能讓瓷塔安穩矗立的地方。
瓷妖見狀,略略抬手,兩人面前已經換了天地:
之前所在,是瓷器的生產區域,這里大約就是展示區域。
一片軒朗舒展的院落,四周回廊圍繞,當中地面平整光潔。
那地面第一眼看上去像是青石磨成,再蹲下來細看,卻像是燒制成的瓷磚,只是每一片面積特別大,又呈現啞光色澤;
回廊當中,佇立著一群俊男美女,笑意盈盈,隨時聽候吩咐。沈樂隨便看一眼,就能在這些男女身上,看到屬于各種瓷器的特征:
這個是郎窯紅?
這個是德化白瓷?
這個衣袂上的花紋,是哥窯的金絲鐵線?
如果是那位研究了一輩子古瓷器的老師到達此處,大概會愿意在秘境當中埋頭一輩子,沉醉不復醒來。
沈樂卻只是凝神看了片刻,就輕輕摘下手腕上的串珠,放于地面。
須臾,一棟只有一間房子的小院拔地而起,房門、院門層層打開,八抬大轎抬著2.4米高的瓷塔緩步而出,把瓷塔放在院中:
“哦!”
瓷塔一現身,沈樂就感覺到身邊的整片天地,都輕微地動蕩了一下。
也許是作為秘境樞紐的瓷塔,和沈樂帶來的殘缺版瓷塔,本身就有一種共鳴;
也許是瓷妖自己的心情,出現了劇烈的震動;
也許是沈樂帶來的瓷塔,擾亂了這片天地的元氣……
總之,從院落,到瓷磚地面,再到瓷塔,都輕輕震了一震,瞬間流光溢彩。
而瓷妖趙先生,發出一聲輕輕的吸氣聲,搶步上前,來到塔身旁邊:
“你……”
也不見他如何變化,整個身軀突然拔高,拉長,直到可以平視瓷塔的塔尖。
然后,他伸開雙臂,仿佛要緊緊的擁抱一下這座瓷塔,卻在最后一公分停了下來,只是貪婪的盯著瓷塔看:
“又見到你了……如果你……當初……”
他不再說話,只是緩步繞著瓷塔,用目光一寸一寸一分一分,撫摸著瓷塔的每一層塔身,每一道翹角飛檐,和塔上的每一道裂縫。
沈樂屏息凝神,站在旁邊盯著他看,心中暗喜:
有門!
看趙先生這樣子,沒準當時認識剛剛燒好,或者還沒有燒好,靈性初成的瓷塔,知道瓷塔當年的故事!
說不定,就能夠給他指一條路,告訴他怎么修復這座塔呢!
“唉,人生的際遇,真的非常奇妙。”好半天,趙先生回過神來,個頭一縮,又返回正常人高度,來到沈樂身前:
“真沒想到,再見到它,居然會是這個樣子。當初,如果它……我……”
他欲言又止。停了好一會兒,重重一拍沈樂肩膀:
“放心吧。既然你到了我這兒,我用盡全力,也要把它的靈性喚醒!”
說著,趙先生半轉過身,向庭院里一揮手。頓時,長廊上后面的俊男美女們,蜂擁而至,安靜候命:
“你們把它身上的粘膠去了,重新上瓷粉,上釉,再燒一遍。我親自掌火,一定要把這個老家伙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