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瓷塔是什么窯的?”
講真,沈樂雖然是古建筑方向的,不是瓷器修復方向的,他也大概能分辨出這瓷塔的品類和年代。
是白瓷,但是,釉面不是那種溫潤如玉、柔和如脂的白色,不是永樂甜白瓷;
也不是透明瑩亮,如同孩兒枕那樣的白色,不是宋代白瓷;
當然,也不至于胎體粗厚、釉質泛青泛黃,一看就顏色不正,所以,肯定也不是漢代、三國時期那種,沒有把鐵元素提純掉的白瓷。
綜上所述,大概是南北朝到隋唐時期的白瓷,很可能是邢窯、鞏義窯,或者白河窯、相州窯什么的出品。
但是,具體是哪個朝代,哪一類的窯,他就得……做實驗,查書……
實驗是之前已經做過了的。X光衍射實驗,從瓷器表面,瓷器斷裂處,瓷器底部,都掃描過。
根據光譜分析和大量計算(計算外包給師弟師妹們去做,也算給他們發點兒津貼),大致測出了瓷塔各部分的成分和元素比例:
胎體部分,二氧化硅含量62.5,三氧化二鋁含量27.8,三氧化二鐵含量0.85;
最值得注意的是,氧化鉀的含量相當高,達到了5.9的程度。沈樂隨手拿了幾件家里的瓷器陶器,都沒有測到這么高的鉀含量!
然后,沈樂就得抱著一大堆書,一大堆論文,吭哧吭哧,往死里翻書。感覺翻到類似結論的東西了,再恭恭敬敬,來請教老師:
“教授您看,這瓷塔……是不是隋代的邢窯白瓷?”
“這一看就是啊。”他請教的老教授是一位六十來歲的女老師,已經退休,被學校返聘回來給學生們上課。
她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鏡,繞著瓷塔轉了一圈,毫不遲疑地得出了結論:
“你看這瓷胎,你看這釉質,你看這形制。南北朝的沒那么精細,唐代又比它更生動。哦,你不是陶瓷方向的……”
陶瓷方向的學生,看過、摸過各種各樣的陶器、瓷器,從上古時期的陶器,一直摸到民國時期的各種粉彩,斗彩,青花,不同顏色,不同器型。
看得多了,摸得多了,基本上一搭眼、一上手,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當然,臺上一分鐘,臺下三年功,這份功底,就不是別的方向的學生,想有就能有的……
老教授又推了推眼鏡,接過沈樂恭恭敬敬捧上來的資料,一頁一頁翻過去。
沈樂不得不佩服她的專業知識,只是掃了一眼目錄,就“嘩”、“嘩”、“嘩”,直接翻到對應的數據頁,再翻到相應的表格和圖形。
沈樂注意到,她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看那些原始數據,那些光譜曲線,時而翻過來掃一眼數據,微微點頭。
這么麻煩的數據,居然能心算嗎?
都不用翻書、翻論文,就可以直接對照,尋找出相關的信息嗎?
沈樂筆直肅立在旁,目光投注在自己的實驗記錄上,只用余光輕輕掃過老教授。老教授一邊翻閱,一邊感嘆:
“你們現在做研究的條件,比我們那時候要好得太多了。
我們當初入行的時候,只能靠眼睛看,靠手摸,靠感覺來分辨。你們就可以直接上儀器,儀器一掃,是什么就是什么……”
這樣做,把那些玄之又玄的經驗、感覺,瞬間拉到了腳踏實地的人間。
沈樂偷眼看去,老教授神色似欣喜,又似悵惘,好像在高興,終于有了可靠的,可以信任依賴的,可以重復的研究方式;
又好像在感慨,之前他們花了幾十年,研究、感受、揣摩的那些東西,都快要沒用了……
“老師,經驗還是非常有用的啊。”他微微傾身,恭敬相勸:
“這些感覺,這些經驗,甚至對‘美’的感知——修復瓷器,初期可以依靠儀器,復原胎體,復原釉質。
但是,儀器不會告訴我們,破損的瓷器原本是什么樣子,就像儀器不會告訴我們,維納斯的斷臂曾經是什么樣子一樣……”
老教授凝立片刻,抬頭看他,微微一笑。她也不說什么,只是點點頭,翻開自己的手提電腦,飛快敲打。
沒多久,調出一篇論文,把沈樂提供的資料與電腦屏幕表格疊在一起。細瘦的手指輕輕點在屏幕上,招呼沈樂來看:
“你看,這篇《邢窯白瓷傳統燒制方法研究》上面提到,研究者測過化妝白瓷、細白瓷、透影白瓷、青白瓷片的成分。
其中,氧化鉀含量超過5,是透影白瓷的主要特征,和其他幾種白瓷都不一樣……”
沈樂湊過去細看一遍,也是不得不佩服。他為了查這點資料,不知道熬了多少天,跑了多少個圖書館,甚至把師弟師妹們薅來一起幫忙;
但是,這位老教授,只是掃了一眼他給出的測量數據,就飛快找出了對應論文,用時,大概只有他的千分之一!
“資料我也查到了,可是老師,我有點不敢相信。”沈樂皺眉站到瓷塔旁邊,指尖輕輕撫上塔身:
“透影白瓷的資料我查到過,說是‘白而潤,硬而輕,透藏光,入酒則顯酒色,入茶則不改茶色’
——迄今出土的文物酒杯拿在手里,都有點透光的感覺。可這個……”
這么大,這么重,這么厚的一座瓷塔!
是什么樣的人,才會用透影白瓷的燒造方法,燒這樣一座塔啊!
甚至塔里面的瓷劍,都沒有達到透光的地步!
“種類就是種類,儀器鑒定出的成分,釉質,符合這個特征,那就是這個類型的瓷器。”
老教授輕輕搖頭,走到瓷塔面前,專注地、幾乎貪婪地凝視著塔身上均勻的釉質,幾次想要伸手去摸,又幾次縮回手來。
最后,她只是輕輕嘆一口氣,在特事局防護裝備連續不斷的蜂鳴聲中,向后連退幾步,退到隔室:
“至于為什么會有人燒這樣的瓷塔……為什么能燒這么大的瓷塔,是用什么方式燒的……是哪座窯燒的……
我只能說,現有的、已經發掘出來的窯址,都不具備燒造如此巨大瓷塔的能力……”
這座瓷塔,大概是隋代瓷器當中,論體積,論高度,獨一份的大型器物。
沈樂設身處地替教授想一想,如果他是教授,大概也很想修復成功這座瓷塔,考證出它的前世今生,然后,把它好好地擺在博物館里:
奈何,并不能。防護裝備的蜂鳴和閃爍意味著,它有并不算弱的靈力反應,而且,會對普通人的健康和生命安全產生影響。
哪怕在刻意防護之下,能近距離接觸的時間也是有限的,在蜂鳴變成嘯叫,黃燈變成紅燈之前,必須退出去!
老教授戀戀不舍,時時回望。沈樂小心翼翼,把她護送到大宅隔壁,和在這里干活兒的師弟師妹們重聚,心底默默抱歉:
老師,真不好意思。這座瓷塔恐怕不能給您——等等吧,等我把它修好了,我去蜀山那邊再刨一刨。
他們曾經有十二座塔,也許,可能,有些塔經過漫長時間的消磨,已經失去了全部力量,可以平安地被放在博物館里呢?
“至于這座塔的修復,我實在沒有什么建議能給你了。”
老教授回憶著塔身的形狀,塔內塔外的釉質和瓷雕,以及那些缺失的、暫時用石膏補起來的部分,和粘接瓷片的魚鰾膠:
“你的修復工作相當細致,也相當出色。唯一的不同,雖然一般我們會用白色的AB膠,但是,你自己的東西,你想怎么修就怎么修吧……”
沈樂向她反復致謝,告退而去。回身坐到瓷塔面前,長長嘆一口氣:
“好像,只有去找景德鎮那位上古瓷妖,向他請教了……”
他沒有和那位瓷妖直接打過交道,好在,老游和那位瓷妖,頗有點交情,甚至還從那位手里摳出來過東西:
當初修復蘭妝的時候,那位瓷妖隨手就給了老游幾件瓷器,還給了一堆碎瓷讓沈樂練手……
想要知道這座瓷塔作為法器,如何完整修復,想要知道它出身于哪一座瓷窯,大概,只能請教這位了。
景德鎮出身,至少是北宋年間成道,大概,也許,希望,對于隋代的瓷塔,能有點兒印象,能知道點什么吧?
“老游啊……”
沈樂嘆著氣給游隼打電話。對面傳來的聲音激動到尖利:
“老板!老板您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說,我赴湯蹈火,也要為您做到!”
啊這,赴湯蹈火是真的不必,只要幫我約個人就是了。得到沈樂的吩咐,老游親自展翅去了景德鎮一趟,奉上沈樂的手寫拜帖;
很快,對方的消息就傳了過來,非常友好:
隨時歡迎!
如果那座瓷塔不方便移動,也可以上門來看一眼!
瓷塔還是方便移動的。黃玉桐展開一座大門,筆筒里幾個抬妝泥俑跳了出來,把瓷塔包裹好、捆扎好,晃晃悠悠,就抬進了古宅。
然后,經由地脈傳送,嗖的一下準確來到瓷都,再順著老游給的地址,打了輛車往郊區走:
“外地來的?要去瓷窯?”
隨機找到的網約車司機一邊開車,一邊用余光瞟著沈樂,發揮全國司機都有的熱情和好奇心跟他聊天:
“您是做研究?創業?收購瓷器?還是自己開工作室燒瓷器?”
“您看我像什么?”
沈樂微笑著舉起雙手。司機趁著紅燈扭過頭,仔細打量了一遍:
“都不像。做研究的沒你那么有錢,你身上的松弛感,至少已經財務自由了;
創業的,哪怕是最小的小老板,人也要活絡得多;
收購瓷器,又沒有那種財大氣粗,老子不缺錢的樣子;
自己開工作室,說真的,您真不是手藝人的樣子,尤其不是做瓷器的手藝人樣子……”
“怎么說?”
“指甲縫里沒有瓷土,臉一看就沒有被瓷窯熏過,眼睛不是看過火的眼睛——好吧現在用電爐燒挺多的,但是臉上手上,都沒被熱氣燙過……”
沈樂只好笑著攤手,承認自己只是來訪友。司機一腳油門,順著大路向前飛奔,直接把沈樂送到一個郊外的產業園門口。
直到沈樂走進園區大門,消失在里面,那司機還在琢磨:
“所以這位到底是干啥來的呢……”
他都不讓我直接送到里面!
這個園區好大的!
從門口走到最里面那棟樓,保守估計要走半個小時,一個不好就得迷路的那種!
里面居然沒有人來接他,這位拜訪的朋友,真的靠譜嗎?
朋友靠譜不靠譜沈樂不知道,沈樂只知道,這個園區應該相當靠譜。從大門開始,瓷元素就密集得讓人眼暈:
各種顏色的碎瓷片鑲嵌出整個園區的名字,在大門口拉劃出一道彩虹;
兩座至少兩層樓高的瓷花瓶,炫技似的矗立在大門左右,標榜著整個園區的燒造實力;
再往里走,一棟一棟小樓的門口,墻上,擺放著、鑲嵌著或繁復或簡約的瓷器:
有衣袂脆弱婉約,如同薄紗的白瓷舞女;
有從粉紅、桃紅,到鐵銹紅、豇豆紅,所有紅釉依次呈現,如同擺了一張色卡的梅瓶;
有薄到半透明,能夠透過日光的瓷碗,也有用碎瓷片鑲嵌的瓷畫,各種首飾,各種軟裝……
有高高的紅磚房,疑似舊廠房改造而成;
有通體玻璃框架做成的小樓,恨不得把所有產品都放在窗邊展示;
有巨大的古法瓷窯,甚至能夠看見工人手工淘洗瓷土;
有年輕的情侶說著笑著,從小樓里走出來,各自捧著一個歪歪扭扭,慘不忍睹的瓶子,一看就知道是來體驗陶瓷手工制作的……
總之,業態相當豐富。
沈樂頂著大太陽在園區里慢慢行走,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看的很開心。
一直走到園區最深處,左一繞,右一繞,穿過一個疑似八卦陣的建筑群,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高挑,潔白,峻峭如保俶塔的瓷塔,在烈日下反射著湛湛明光,靈氣吞吐。
瓷塔下,白衣美男子微笑而立。
“哎呀,原來您在這里!這整個園區,都是您的道場,不,已經快要成為您的秘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