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我們可以解釋的……”
清月道長滿頭是汗。他帶著沈樂來到收藏道觀典籍的庫房,費力踮起腳尖,從架子上捧下一疊厚厚的、積滿灰塵的手抄本,一本一本翻:
“這是李溝村民,報告發現雞妖的記錄……”
“這是大河村村民,報告雞妖擋路,請求附近道觀出手降服的記錄……”
“這是三道拐村民,報告雞妖白日入村,啄傷村中人口的記錄……”
“經查證,傷者李二狗,曾為流寇,禍亂一方……雞妖為復仇而來,沒有傷害別人,李二狗妻、女均未受傷……”
一行行濃淡不一的墨跡,在脆弱的,甚至有些霉爛的黃紙上,顯出數百年前的過往痕跡。
沈樂一邊吐槽“這么大個劍派,不說沒有玉簡這樣的儲存體系,圖書館連防水防蟲防火法術都沒有恒定”,一邊伸過頭來看。
清月道長嘆息:
“雖然很多事情并不是這只雞妖的錯,但是,我們畢竟是人……不可能允許妖物橫行,至少,要把它帶離村民的生活圈子。
我們把它帶到了后山,它幾次想逃,都被我們抓了回來……后來,它魂魄不寧,我們只能把它鎖進塔里……”
沈樂也不知道該怎么評判。站在雞妖的立場上,雞妖無辜,并沒有傷害仇人以外的人;
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民眾的生活確實受到了干擾,道長們要保護治下百姓,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如果是他,大概也只能盡量找個大點兒的場子,把雞妖抓回來以后,提供更大的場地供它活動,以免它抑郁而死?
“我再去和它商量商量吧……”最后,他只有無奈攤手:
“話說,你們抓回來的妖怪,應該沒有無辜的吧?”
這話清月道長也不敢接。他拜入師門以后,就他看到的,聽到的,應該沒有亂抓無辜妖怪——特事局也不是擺著吃素的;
但是,解放前,甚至幾百年前的事情,他是真的不能保證。哪怕有師門的記錄也不能保證:
萬一寫記錄的人歪曲事實了呢?
就算不歪曲事實,萬一寫記錄的人,和被抓回來、被干掉的妖怪,看到的是一件事情的兩個側面呢?
“總之,這座鎖妖塔,和鎖妖塔里的所有存在,就隨便你處置了。想全部修好也可以,想全部焚燒,過電,凈化掉,怎么都可以!”
他匆匆告辭,去糾結飛劍的操縱問題了。剩下沈樂,抱著那一堆灰,慢慢溝通:
“所以你想要什么?現在已經過去好幾百年了,當初抓你的人都已經死了,徒子徒孫死了好幾代了……”
“把現任的弟子叫來給你打一頓?……不要啊?”
“要去你原主人住的地方看一眼?看看她的墳?啊這……帶你過去沒問題,但是這么多年了,真不保證能找到墳頭……”
沈樂反復確認位置,反復查地圖,甚至反復核對衛星地圖,終于帶著小盒瓷粉出發。
第一個可能位置,不是;第二個,也不是;第三個,第四個……
“你到底認不認識地方啊?”沈樂終于炸了:
“你在這里住了能有上百年吧?沒有上百年,也有好幾十年吧?怎么能連原主人住的村子都找不到的?”
就算地名改了,村子撤了,山川河流,總還是在那里的吧?
不一樣……不一樣的……盒子里,傳來的波動有氣無力,有一搭沒一搭:
多了很多路……很多橋……很多山被削平了,被打洞了……長得不一樣……原來沒這些東西……
說到這一點沈樂也很絕望。封建社會也就算了,生產力就這點水平,對山河地理的變化也沒有多強。
問題是,現代科技一來,開山劈石,修路架橋,動不動就削平半座山頭,打一串隧道什么的。
至于為了造條公路鐵路,填平湖泊,小河裁彎取直,那簡直就不是個事兒……
幸好身邊的小家伙們給力。也不知道泥俑是怎么和瓷雞溝通,總之,它們一番交流之后,信心滿滿地給出結論:
跟我們走!不,我們帶著您走,肯定能走到,絕不繞路!
沈樂:“……”
就算要我跟著你們走,我也不坐花轎!放開我!換個別的交通工具,我寧可坐在擔子上!
有泥俑們幫忙指路,穿山,連續兩次穿行地脈之后,沈樂終于到達了正確的目的地。
掀開盒蓋,盒子里的瓷粉隨風飄起,自行飛出,在荒煙蔓草之間轉了三圈。而后,悄然凝聚,化作一只半人多高、翼展超過兩米的大公雞:
“喔喔喔——”
它撲扇翅膀,昂首挺胸,肆意啼鳴。一聲鳴叫,整片荒地亮了一亮,像是陽光突然聚集了過來;
第二聲鳴叫,草木簌簌搖動,不知道多少蛇蟲蜈蚣慌不擇路,快速爬走,有的甚至爬過了沈樂腳邊;
第三聲鳴叫,平坦的荒地微微隆起。沈樂一張臉瞬間黑了,三步并作兩步,過去抬手一拍:
“夠了啊!你還想把你主人叫起來是怎么的?她死了幾百年了!叫起來,也是骷髏架子!”
一拍之下,瓷粉勾勒出的公雞形狀迅速消散,簌簌下落。停一停,又卷起一陣清風,自行投入盒子里,“啪嗒”把盒蓋扣上。
沈樂舉起盒子看了看,瓷粉堆積的平面,端端正正,和他之前畫下的線條相平,一點都不少……
“這樣可以了吧?帶你回去了吧?——要不要我把你重新燒制成型?還是你不想干活了,只想擺爛,靈性散去了事?”
沈樂努力和瓷粉溝通。好一會兒,才感受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反饋:
別吵……讓我睡……睡夠了再說……
啊這,行吧。他返回道觀,把瓷粉塞進瓷塔碎片當中,這次倒是沒有激起什么反抗,大概是雞妖的執念已經消失了,或者麻了。
沈樂松一口氣,摩拳擦掌,又選了一只小小的黃狗瓷雕,開始仔細修復:
瓷狗和瓷雞的大小差不多,破碎程度也相差仿佛,總而言之,修復難度不大。
唯一區別就是,當黃狗瓷雕被完全修復的時候,隨著一聲激烈的吠叫,一道虛影從瓷雕內部騰起,直撲沈樂,犬牙森森!
“滾!”
沈樂大喝。經過瓷雞的修復過程,他早就有了提防,做好了應對犬妖攻擊的準備。
這會兒法隨心動,一塊鐵板當場立起,豎在前方,擋住了犬妖的撲擊路線;
停一停,鐵板前方,密密麻麻的火珠懸浮成簾,散發著巨大的威脅。上前一步,就是個死!
與此同時,小油燈的燈芯也閃亮了一下。一道閃電當空劈下,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織成電網,密密麻麻地圍在犬妖身邊。
哪怕瓷器并不導電,這面帶著天劫力量的電網,也能直接傷害到瓷犬的靈性!
沈樂暫時的目的并不是傷害,他只想威懾,然后溝通。但是,一個意料之外的力量,插入了這次交鋒:
“喔喔喔——”
盒子里的瓷粉驀然凝聚起來。那只瓷雞站定,挺胸,高揚頭冠和尾羽,發出了一聲嘹亮的啼鳴。
這一次,房間里的照明,墻壁,甚至房間各處的小家伙們,都沒有受到影響。
只有那只撲擊的瓷犬,動作猛然僵硬了一下,然后震動,搖晃,開裂,變得稀薄……
嗖的一聲,縮回瓷雕當中,消失不見。
整個瓷雕,安安靜靜,如同剛從店里買來的普通貨色,完全看不出里面有什么詭異。
沈樂:“……”
所以雞妖你在瓷塔里的地位,并不是囚犯,而是獄卒?
那就難怪一副死樣子了,換成我,打了幾百年工,終于瓷塔壞掉、被埋,任務可以結束了,我也不想再被拉起來干活……
他想了想,捏起瓷狗雕塑,再次召喚火行力量,給這個瓷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洗”了一遍。
“洗”完了,又摸出五雷桃木劍,點在瓷狗身上,再來一遍。目光所及,整個瓷狗并沒有任何異樣,只是看著稍微明亮了一點,潔凈了一點;
但是,冥想視野當中,卻有絲絲縷縷黑氣不斷逸出,不斷被焚燒為灰燼。哀鳴聲,慘叫聲,求饒聲,不絕于耳,直至完全消失。
最后,沈樂把瓷狗在手心里掂了掂,感受著淡淡的溫熱,以及里面一小團純白的靈性,滿意微笑:
這樣就挺好嘛!
完全修復,而且,洗掉了那個瓷狗的惡意,它再也不會鬧了!
賓果!
沈樂非常開心地給瓷公雞輸入了大量熱流,也不管它能不能接受、能不能“吃”得下,總之,趕緊給它好好補一補。
然后,就挑揀出了所有他覺得不對勁,覺得排斥和瓷塔放在一起的瓷塑,專門放在一邊,還找清月道長要了一個封印盒子,外面畫滿了封印陣法;
卷起袖子,開始把瓷塔本身的部件,一點一點洗練。先來一遍火焰,再來一遍五雷桃木劍,再讓小油燈給過一遍。
眼看著縷縷黑氣,從塔基,從塔身,從塔里的一柄一柄瓷劍上咕嘟嘟冒出來,再被火焰和雷光灼燒殆盡。
沈樂漸漸能察覺到,這座瓷塔內部,也有類似封印的能量通路:
雖然很細微,雖然已經被歲月侵蝕得斑駁,卻仍然能感知得到。埋藏在塔基當中,墻壁上,地板和天花板里,特別是,一柄柄瓷劍當中:
“這瓷塔到底是怎么燒出來的啊……”
沈樂不由得輕聲嘀咕。超過兩米的大件,在古代瓷器當中非常稀少,越往前越少。
而且,這瓷塔內部結構,還相當復雜,有許多疑似被封印的妖怪模型,還有許多疑似用來鎮壓的瓷劍……
難道,是先捏成形狀,一部分一部分燒制,最后再統一燒結成型?
這種做法不是沒有,事實上,很多瓷器都經過多次復燒,比如清乾隆各種釉彩大瓶,自上而下的各種釉彩有十七層之多,顯然經過無數次復燒,才能在大量失敗品當中出一件成品。
但是,這樣燒制,失敗率高到驚人,如果是先把妖怪封印進瓷土,燒成瓷偶,再送進去復燒,感覺,這瓷偶經不起折騰啊……
不但瓷偶經不起折騰,就連現在的塔身,都有點經不起折騰了。
沈樂努力用雷火洗煉,反復凈化,小心翼翼控制著雷火的強度,一點一點在瓷塔的塔身上滾動,忽然聽到“咔嚓”一聲:
壞了!
不會被他燒炸了吧?
他屏住呼吸,半趴在地面上,努力往里看。炸倒是沒有炸,卻已經搖搖欲墜:
一柄矗立在天花板上,劍尖半扎入地板的瓷劍,從接觸地板的地方開始,裂了一條橫向的大縫。
就沈樂看兩眼的工夫,裂縫還在繼續延伸,繼續切開瓷劍。伸著伸著,喀拉一響,整柄劍緩緩倒了下來……
靠在另一柄瓷劍上,然后,沈樂就見識到了,何謂多米諾骨牌。
“這玩意兒沒法修了!”
他小心收好瓷劍,氣哼哼地出去吃飯,氣哼哼地抱怨。
陸子成掛著溫潤的微笑聽他述說,李星堂把頭盔轉過來對著他,頭盔底下黑洞洞的,反正也沒有臉,就更加看不出表情;
至于清月道長,人家的臉色比他還愁苦……
“道長您這里進展怎樣?”他一臉“講點兒不開心的事情,讓我開心開心”的樣子,看得李星堂都忍不住搗了他一下。
清月道長越發郁悶:
“唉,明明就差這一點了,就是搞不明白……劍氣雷音啊劍氣雷音,啥時候才能突破呢……”
“什么?”
沈樂伸出腦袋。這個詞,嗯,幻境里仿佛聽過,也仿佛沒有聽過。里看見過好幾次,但是,不知道在劍修當中的意思……
“就是御劍的一種高級技巧啊。把飛劍催到極高速的時候,可以發出巨大的音爆聲。當然,對劍的材質有極高要求,還要配合特定的御劍手法——”
“那不就是破開音障嗎?”
沈樂脫口而出。清月道長苦笑:
“是啊。現在飛機,導彈,都能飛出超音速了,只有我們這里,劍氣雷音的方法失傳了,我們也很急啊!”
沈樂:“……”
好主意,回頭我也來試試看。不知道瓷塔里那幾柄瓷劍,能不能拿來破個音障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