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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務?
什么樣的任務?
只有我才能完成么?
沈樂拼命轉動腦筋,努力梳理這個身體的記憶。從那次吐蕃入寇,侵犯烽燧,掠奪人口,已經過去了……
五年?
十年?
啊,已經十年了啊。十年堅守大漠,十年音信難通,十年時間,昔日英姿勃發的少年,已經滿面風霜。
十年時間,眼看著吐蕃,回紇的勢力越來越大,唐軍從中原得到的支援越來越少,漸至于無。
到現在,只能安西、北庭,兩個都護府互為犄角,互相支援,才能勉強支撐住,在群狼環伺的西域,保住大唐一脈……
他雙臂一抱拳,大聲道:
“將軍!標下寧死,也不負將軍所托!”
“好——”
那位將軍豁然轉身,一掌拍在面前幾案上,整個條案轟然震了一震:
“我命你帶一什人馬,北上龜茲,面見大都護。然后,與大都護派遣的人馬合兵一處,去——長安!”
沈樂輕輕一震。或者說,沉睡在這個身體里的,屬于阿李的靈魂,輕輕地震動了一下:
自從永泰元年,他們這群人隨大都護巡撫河西、安西,被迫滯留安西開始,都護府幾乎每一年,都設法向長安派出使者。
然而,涼州陷落,武威陷落,整個河西走廊,全都被吐蕃人攻陷——
所有的使者,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否到達長安,只知道,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沒有一個人回來。
沈樂一時屏息。將軍已經盯住了他,鋒銳的雙眼,目光幾乎要射到他心底:
“阿李,我知道去長安很艱苦,很危險,甚至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活著回來。但是,向長安報信,一則是人臣本分,再則……”
他長嘆一聲:
“安西軍難啊……太難了……如果能得到長安的支援,哪怕是只言片語,我們,也能聚攏人心,多撐一段時間……”
沈樂默默低下頭去。他深深吸了口氣,胸膛隆起,平伏,輕聲道:
“標下愿往。”
希望這次能順利出發,順利回來……記得安西派過去的使者,似乎有一支,是順利到達了長安的……
十個人。
十人一隊,以沈樂為首,踏上漫漫征途。一頭扎進沙漠,唯有流量越來越小、接近干涸的和田河,一路陪伴著他們:
“隊正!這里沒水了!”
大家順著河流奮力趕路。從于闐到龜茲,八百里大漠,他們不說閉著眼睛都能走通,卻也已經走了十來次:
哪里有水源,哪里有綠洲,哪里可以扎營,大伙兒都心知肚明。然而,這一回北上,河流卻是越來越窄,到了今天的宿營地,干脆已經沒水了!
“挖!”
沈樂只看了一眼,就斬釘截鐵下了命令。
他從駱駝背上解下一把鏟子,繞著宿營地緩步走了一圈,又在干涸的河床里走了一圈,在一叢紅柳樹扎根的沙丘邊緣,直接一鏟子挖下去:
“挖井,取水!”
三把鏟子一起圍了上來。沈樂一聲不吭,埋頭干活,一邊干,一邊暗暗感謝之前在考古工地積累的經驗:
沒這些經驗的話,只怕他挖沙土的姿勢都不對,到時候干不了多少活,卻又累得半死。
然而,身邊兩個士兵,卻是一邊埋頭苦挖,一邊嘀嘀咕咕:
“怎么才走進去兩天就沒水了……”
“這個季節,總要走到第六、第七天的時候,才會沒水的啊……”
“這次真能走得出去嗎……”
“肯定能的。”沈樂頭也不抬,堅定地回答:
“我們一人雙駝,帶足口糧,至少能堅持一個月。之前走過好幾次,只要半個月就能走出大漠……
就算要掘井,最多也就多花五六天,肯定能出去的!”
他一鏟一鏟,重重插入沙土。鏟到一尺左右,沙土開始有點沉重;
鏟到兩尺,沙土顏色,和旁邊的沙丘表面,肉眼能看見不同;
鏟出三尺深井,底部的沙土,捏上去已經濕漉漉的,眼看就要出水!
“謝天謝地!”兩個埋頭鏟沙的士兵驚喜出聲:
“出水了!出水了!”
能挖出水,就有生存下去的希望。眾人耐心等了一個時辰,終于可以輪流喝水、輪流裝滿水囊,再把駱駝牽過來飲水。
往后幾天,水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難挖。第十天,夜色下努力挖兩個時辰,挖出的井足足有一人深,也都挖不出水:
“怎么辦?”
九道目光落在沈樂身上,眼巴巴地盯著他,期盼他能拿個主意,下個決斷。要換個地方挖嗎?
要連夜趕路嗎?
要宰駱駝嗎?
沈樂閉上雙眼,努力調動體內的熱流,努力想要拓展自己的精神力。一遍,兩遍,并無所獲:
這個銅片,雖然能讓他擁有比較強的體力和耐力,力量更大,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卻不足以讓他在沙漠里施法聚水。
甚至,他的精神力都無法擴展出體外,感受不到半點水汽的方向……
“再堅持一下。”他聲音低沉嘶啞,盡量保住一點口腔當中的水分,不讓口水蒸發出去:
“我們還有一半路要走,現在就宰駱駝,我們撐不了那么久,或者,就得拋棄我們攜帶的東西——”
他目光緩緩移動,從二十頭蜷曲四肢,臥在沙丘下面的駱駝,和駱駝身邊卸下的行李身上掠過:
穿越沙漠,哪怕一人雙駝,行囊都已經盡可能地精簡。在沈樂看來,真的找不到多少可以去掉的東西:
一人一身鎧甲,一張弓,一壺箭,一把橫刀,一把短刀。一包肉干,一包馕餅,兩個水囊——
還有,一人一大包,要送去長安的信件。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而安西四鎮的士卒,和家鄉隔絕,已經至少十年。
每次派使者去長安,幾乎所有的士卒,都自己或者托人撰寫家書,送到使者手中,切切托付他們寄給家人——哪怕,等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樣吧。”沈樂吸氣,吐氣,長長一嘆:
“把盔甲留下吧。盔甲都留下,弓箭留下一半——旱成這樣,周圍估計也養不了太多馬匪,我們沖到龜茲就贏了……”
他們找到了一叢紅柳樹,把盔甲打成一個包,埋在下面,做了記號。衣服攤開,包裹解開,包裹皮鋪在沙坑頂上,好容易收集了一點點水,只夠每個人潤潤嗓子。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還是挖不出水。一行人靠著殺駱駝,喝駱駝瘤胃里的水,喝駱駝血,勉強又撐了兩天。
第四天,他們在星月光芒下,高一腳低一腳,勉強走了半個時辰,突然,沈樂座下的駱駝昂起頭,鼻孔翕張,用力嗅了幾下,猛然飛奔起來!
沈樂拼命往下一撲,抓住駝鞍。駱駝全速奔跑起來,可比馬匹要顛簸得多,感覺完全不顧及背上的人流——
和前些天馱著他們,在沙漠里慢悠悠走動完全不一樣,沈樂感覺自己都快要被顛飛出去了。背后,一個老兵放聲大喊:
“有水了!有水了!!!”
有水了!
沈樂也是一喜。他把頭埋在駱駝脖頸后面,由著這大家伙帶他飛奔,甚至還試探著讓熱流涌到掌心,涌入駱駝體內。
有沒有用處不知道,總之,那駱駝跑得停快,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
“錚!”
一聲弦響,跟著,就是同袍的長聲慘叫。沈樂全身一凜,反射性地拔出橫刀。瞇著眼睛向前看去,幾頭駱駝遙遙站在沙丘上,駝背上,有人張弓搭箭——
“馬匪!”
“馬匪來了!”
大家的盔甲都留下了。
弓箭留下了一半。
十個人,只有五張弓,對面沙丘上已經站出來了五個人。沈樂一時間恨得眼睛都紅了,死命一勒駱駝,把它往沙丘方向圈轉。
駱駝長嘶,卻不肯轉向,悶著頭往前跑。沈樂一咬牙,縱身跳下駝背,張弓搭箭:
一邊飛奔向前,一邊連發三箭。很遺憾,三箭并沒有一箭成功,都沒有射中敵人;
運氣不錯,那三個敵人忙著躲避,也并沒有來得及射箭,或者一拉弓就射飛了。眼看對方的駱駝沖向近前,沈樂站定在原地,屏息拔出橫刀——
這沙漠之舟,真是太高大了!
步兵對騎兵,下對上,心理壓力,簡直拉滿!
但是那有怎么樣——我有內力,有超過常人的力量和耐力,最重要的是,我是在一段記憶當中,大不了扔了這條命,重開一次!
千鈞一發之際,他側移兩步,讓過駱駝。縱身躍起,橫刀掠過馬匪頸項,拉出一道血泉。還沒來得及高興,眼神就是一凝:
沙塵滾滾。沙丘后面,鐵蹄如雷,一口氣沖過來二三十號馬匪。沈樂強提熱流,在駱駝群里縱躍來去,一邊戰斗,一邊大喊:
“別過來!”
“你們別過來!”
“跑!跑!!!”
然而并沒有戰友聽他的命令。驚呼聲,大吼聲,刀劍相擊聲,駱駝蹄子踩斷骨頭的駭人聲音……不斷響起。
沈樂全神拼殺,直到眼前猛然一空,身邊安靜下來,才發現駱駝都已經去遠,周圍橫七豎八的,全都是駱駝、馬匪和戰友的尸體……
只剩他一個人了。
再一次,又只剩他一個人了。
沈樂仰面朝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甚至來不及悲痛,就開始搜羅駱駝身上攜帶的水囊。
舉起水囊,痛喝一遍,仔細看過所有同袍的尸體,整頓弓刀,高一腳、低一腳,往北走去……
那里有水源。
那里有駱駝。
那里——有仇人!
他按了按胸口深藏的軍書,頂著黯淡的星光,奮力趕路。五里?
十里?
十五里?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前方的夜色中,亮起了一點篝火光芒。沈樂屏住呼吸,彎腰伏在沙丘后面,聽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借著沙丘的掩蔽行走:
夜風吹來了復雜的氣味。泉水的濕氣,駱駝身上濃厚的騷味,烤肉美妙的味道……還有……還有……
還有沙丘上面,圍坐著的一群馬匪。此時此刻,他們正翻動著駝包里的物品,烤著肉干,煮著餅子,一張張撕開家書,怪聲怪調的朗讀,然后怪叫著把家書扔進火堆:
“父母大人膝下:兒在于闐一切安好,已積功升為云騎尉……哦豁,是個云騎尉哎!老曹,你怕不怕那家伙來殺你?”“
“我可怕死了呀!”
那個“老曹”張開一口黃黑相間的爛牙,格格一笑。劈手奪過家書,拿來擤了一下鼻涕,直接扔進篝火。
問話的人也不以為忤,又抽了一封家書來讀:
“張十六敬奉娘子妝前……居然是個有老婆的!可惜搶不到手……”
沈樂屏住呼吸,慢慢拉開了弓。這一伙還有四五十人,他未必能一口氣干掉,原本,悄悄離開,偷一匹駱駝直奔龜茲,活下來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戰友們的家書在這里,怎么能不管不顧?反正大不了重開,重開還能嘗試救回來那9個同袍,上了!
這一戰打得異常艱苦。以一敵眾,周圍的敵人仿佛無窮無盡,哪怕是沈樂,打到身邊一空的時候,身上也添了七八條口子。
他在星月光芒下以橫刀拄地,茫然四望:
“還有……一,二,三……十一,十二……12匹駱駝,周圍有泉水,我……我能走得出去嗎?”
走不動也要走。哪怕馬匪會再次卷土重來,然后還有一口氣在,就要拼命向前。
沈樂磕磕絆絆,感覺串成一串的駱駝,死了命地走到龜茲。然后,剛剛喘了口氣,喝飽一肚子水,就挨了當頭一棒:
“啥?還要繞道?”
“是的,要繞道。”接見他們的安西都護郭昕,昔日帶隊離開長安的時候,還是個豐姿英偉的青年,此時已經兩鬢斑白。
但是,揮舞著手臂指向地圖的時候,眼里還是光芒粲然,舉頭見日,如見長安:
“最近我們和回紇的關系稍微好了一點,可以從回紇繞道了。雖然還是遠,但是,能走,”
他遙望北方,目光堅定:
“拜托你們了!”
回紇……
那要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