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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樂愁眉苦臉,把手里的東西拼來拼去。拿起一片,放下一片,再拿起一片,再放下一片。
挪來挪去,一會兒換個角度,一會兒翻個面,不停搖頭:
“感覺不對啊……感覺還是不對啊……感覺拼不上啊……”
巨大的工作臺對面,虬髯客和他相對而坐,用非常容忍的目光看著沈樂,猶如看自己剛入門的、但確實挺有天分的學生。
當然,這種容忍,也是有前提的:沈樂拿在手里拼的,并不是土里跳出來的金屬片原件,而是一批復制品。
是的,為了滿足沈樂“走到哪兒,干活干到哪兒”的需求,黃玉桐在自己的房間里,裝修出了一排實驗室。
就是兩邊護厝,左邊裝修成住宅,可以讓客人居住,能容納幾十上百號人不成問題;
右邊護厝,幾十米的房子,全部被裝修成了實驗室。隔著長長的巷道,有點兒動靜也不怕,萬不得已,還能直接炸開,拋棄這一塊。
實驗室里,一間房放滿了保管箱,可以恒溫、恒濕、隔絕氧氣,把找到的物品全部放進去;
一間房,放著常用的小型儀器,比如掃描儀、手持式x射線衍射儀什么的;
一間房,巨大的工作臺,周圍放滿各種工具,方便沈樂動手操作……
自然,從土里自動跳出來的金屬片們,就被沈樂全部送到實驗室,挨個3D掃描,挨個做出3D構型。
掃完了,數據導入至旁邊的3D打印機,打印出復制品,讓沈樂來回拼著玩兒。
沈樂買的打印機還是高端貨,可以多色打印,雖然顏色相比金屬片還是有偏差,但是,也頗有一些相似了……
“拼不上是正常的,一次就拼上了才是罕見的。”
虬髯客淡定地看著沈樂,輕聲安慰:
“一次從土里扒拉出來的文物,缺損50是正常事兒,缺損70也不罕見,缺了80,雖然難度比較高,也是可以拼一拼的。”
“我知道啊……”
沈樂繼續愁眉苦臉。他搞文物修復的他能不知道嗎?
就算他搞的是古建筑修復,隔壁搞瓷器修復的,搞青銅器修復的,搞書畫織物修復的,日常哀嚎、日常抱怨,他能沒聽過嗎?
從土里刨出來的文物,不但缺損,它還黯淡,還粘連,還變形,一眼看過去,完全看不出那是什么東西。
就像隋煬帝蕭皇后的鳳冠,出土的時候,那一坨……嗯……
然后,經過專家的研究、考證、妙手修復,最后光彩煥然,精美異常。
沈樂現在,面前堆著的這些復制品,就屬于沒有經過修復,干干癟癟,皺皺巴巴,缺損、壓扁很大一部分的形態。
想要從這些東西里面,看出它曾經到底是什么,不但需要極強的想象力,還需要對這些文物,熟悉到了骨子里去……
“章老師您看,這堆東西,曾經應該是什么?”
沈樂挪來挪去,拼來拼去,折騰了將近兩個小時,終于停手。
他無奈抬頭,望著對面的虬髯客,誠懇求教:
“我覺得應該是盔甲上的部件,但是,我想不出來,到底應該是什么部件……”
這些東西,形狀怪異,凹凸不平,每一塊看著都歪歪扭扭,和之前出土的,形狀規整的頭盔甲片,完全不是一路貨色。
而且沈樂找了半天,也沒有在上面找到孔洞,找到繩索穿過、束緊的痕跡,他是真的想不出來了!
“喔,想不出來的話,可以從盔甲本身的結構倒推。”虬髯客想也不想,從邊上摸了張紙,刷刷開始畫:
“你看,一般來說,盔甲由這么幾個部分組成。頭盔,護耳,護頸——
護耳和護頸有時候是連在頭盔上的,你修復的這個頭盔就是,可以不管它了;”
沈樂點點頭。他修復完的頭盔,連綴的鐵片從后腦部位,一直垂到肩膀,明顯是連頸部一起包裹在內。
重是重了點,磨到脖子上也夠疼的,但是,對于頸部的后方和側面,提供了良好的保護。
“然后是身甲,身甲分為披膊、鎧甲、脛甲等幾個部分。最后是戰靴,一般來說都是烏皮靴。
你找出來的金屬片,凹凸不平,看上去,裝飾性多過防御力的樣子,所以,這樣的部件應該出現在……”
“啊!”沈樂恍然大悟。他撫摸著手里的復制品,來來回回,眼睛發亮:
“要么是披膊的裝飾品,肩鎧的吞口部分,要么,就是胸甲中間,心臟部位的裝飾品!所以才這樣凹凸不平的,它本來是雕塑!”
“對。”虬髯客微笑贊許。他緊緊盯著沈樂手里的復制品,努力掩藏自己的羨慕:
“它原本應該是立體的,現在被壓癟了、壓平了,所以你想不出來它的模樣。
你可以拿去掃個ct,看看里面折迭的紋路,再根據紋路慢慢復原……”
“我知道了!謝謝章老師!”
沈樂飛快起身,鞠了一躬,拔腿就往隔壁跑。留下虬髯客遠遠望著他背影,長嘆口氣:
“唉……”
只恨自己不是修行者,對靈氣波動沒有抵抗能力。沒有抵抗能力,就不能靠近這些文物,不能親手觸摸,只能隔著屏幕遠遠看著解饞。
明明沈樂在甲胄修復方面的水平,比他差了不知道多少條街,他也只能遠程指導,看著沈樂有點笨手笨腳地折騰……
沈樂卻并不覺得自己笨手笨腳。他沖回儲藏室,小心翼翼地請出那些金屬片,按照章教授的指點,一件一件放進ct機,逐個掃描;
掃描完了,盯著ct機復原出來的,當中有各種暗傷、有各種線條的3D復原圖像,繼續糾結:
“所以它們是怎么折騰成這樣的呢……?”
他想來想去,想得腦子都要炸開了,還是沒有結論。好半天,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起身回到工作臺前,雙手翻飛:
挖了一大坨橡皮泥,開始按照3D復原圖像的樣子,仔仔細細,捏來捏去。捏出一塊差不多的東西,再嘗試把它按來按去,按回曾經的模樣:
“這樣子不對……這樣子也不對……這樣子還是不對……這樣子……哎呀!斷掉了!”
橡皮泥的粘性也是有限的,也是會斷裂的……不能無限制地捏來捏去,這又不是金屬片,可以敲敲打打,扭來扭去……
所以我想要嘗試把它復原,是應該找個金屬片,開始努力打鐵嗎?
不不不,這樣太笨了……弄個薄金片,或者薄銀片,薄到我雙手運起內力,能夠捏動的程度?
又或者,去電腦上復原?
沈樂盯著手里的橡皮泥發呆。身邊嘭的一聲,虬髯客已經抱了自己的電腦過來,點開屏幕:
“動手修復之前,建議你把圖冊都看完了、背過了,務必做到心中有數,能夠虛空畫圖的地步。想象力也是要有根基的……”
沈樂哀嘆。他已經從敦煌所的老教授那里,得到了一大堆圖冊了,甚至他自己也下單買了一大堆,現在就堆在宅子的書房里。
這些書,這些圖冊,巨大,巨厚,巨貴,印量巨少,一般三五百冊,能有個一千冊就上天了。
一般人沒點門路還真買不到,就算買得到也買不起——
要么單位資料室、圖書館采購,要么單位報銷,要么研究經費報銷,總之,私人掏兜的,少之又少。
幸好他買得到,也買得起。然而,買得到,買得起,也并不能“買來就算看過”、“看過就等于背過”啊!
“我知道了,我繼續看書去……”
沈樂一搖三晃,游魂似的飄向書房,消失不見。奔到房間里,一本本搬下圖冊,開始奮力狂啃。
身邊香風繚繞,蘭妝,羅裙們,紅嫁衣,鐘小妹的泥俑們,有志于這方面發展的小家伙們,都在埋頭苦讀:
最神奇的是,兩個泥俑還在互相打扮,你在我身上做個石膏鎧甲,我在你身上做一個……
虬髯客望著沈樂的背影搖搖頭,返回自己臥室,也打開電腦,開始努力背、努力記:
這種山一樣、海一樣的圖冊,壁畫,塑像,俑人,真不是看過一兩遍,就能全背下來的。
就算全背下來,過一段時間也要忘記,必須時時復習,時時加深記憶。
唉,已經不錯了,至少他們這些搞文物修復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溫故”。
不像搞醫學的,工作年限三十年,有四十年都在被狗攆著一樣,在拼命“知新”。
業內新的共識要看,新的指南要看,新的論文要看,新的手術技法要學要練……
什么,你問為什么工作年限三十年,要學習四十年?那不是還有退休返聘嗎?
才七十歲的人,返聘就累著你了?隔壁醫院九十幾歲的大佬還在出專家門診,醫院剛為他出了個通知:
因為老先生年紀大了,身體不能負擔,以后不放加號了……
是的,只是不放加號,正常預約還是要看的!
他安安靜靜,努力看資料。沈樂也恨不得直接把書吞下去,或者搞個腦機接口,直接把這些資料輸入大腦,芯片自動調用、自動比對。
吭哧吭哧,看到第二天早上,又是一大早爬起來,跟著老教授們繼續干活,繼續扒拉石頭堆:
挖土!
挖土!
刨石頭!
刨石頭!
一片一片搬開石頭,一塊一塊用刷子刷土,從里面刨出各種各樣的東西,拍照,取樣,裝袋,貼標簽……
碎骨頭要裝袋,灰燼要裝袋,不明碎片要裝袋,連屎也要裝袋——
“為什么不帶走?糞便是很珍貴的文物,能獲得非常多的信息,比如當時的人類吃什么……可惜保存下來太少了!”
老教授一邊回答,一邊親自動手,用小刷子從灰堆里面刷出一坨……
仔仔細細地刷出形狀,小心翼翼地用小鏟子鏟起來,放進密封盒,努力不讓它的形狀被震歪、震散一點點。
從頭到尾,眼神專注,手法細致。沈樂蹲在旁邊,嘴角抽搐不已:
哪怕理論上知道這東西的重要性,哪怕這一坨經過了上千年的風化,已經沒有任何味道了,他的每一根神經都還在拼命抗拒:
我為什么要看見這個!
我為什么要蹲在旁邊一直看著教授動手!
重金求一雙啥都沒看過的鈦合金狗眼啊啊啊啊!
求也是求不來的,沈樂并沒有能力讓時光倒流。但是,很快,高聲的呼喊就從山梁另一邊響起,拯救了他搖搖欲墜的精神:
“這邊!這邊發現了墓穴!”
沈樂跳起來就往對面竄。墓穴這種東西,雖然那啥了一點,但是,比屎堆還是好多了的!
他翻過山梁,沖到另一邊的半山腰。山坡上面,三個學生圍繞著一個教授,正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搬石頭:
沈樂越過他們肩膀看了一眼,就明白他們為什么確認,這里應該是墓穴。
地面明顯修整過,石塊盡量堆成規整的形狀,哪怕之后被風沙掩蓋,也能看出一個約略的錐體,下方是小小的長方形墓穴;
而他們挖開的那個部分,一塊半埋在土里的石頭,正在一點點露出花紋。甚至不用細看,沈樂就能知道,這塊石頭,多半是墓志銘之類的存在。
它上面的花紋,是一個一個連續的方形啊!
“公以隴西健兒,弱冠從戎……”墓志銘露出得越來越多,于教授已經停了手,瞇著眼睛,開始努力辨認上面的文字。
他一只手舉著放大鏡,仔細觀察方形石塊上的花紋,另一只手拿著小小的皮球,一捏一捏,吹開上面的沙土:
“戍邊……這個字看不清……載……唉,從隴西到這里,最好的半輩子,都留在和田了啊……”
這塊墓志銘并不算大,也就三尺方圓,石質卻是細膩異常。沈樂還不能確定,老黃竄過來,用鼻子嗅了嗅,忍不住小聲贊嘆:
“和田玉啊!哪怕玉質不怎么好,也是和田玉啊!用這個來做墓志銘,真是……真的是……”
他喉頭滾動了幾下,眼巴巴地看著這塊石頭,好半天,一橫心一跺腳,扭頭跑走。
沈樂目送他離去,悄然嘆了口氣:
相比這塊石頭的玉質,它里面凝結的靈氣,才是最吸引妖怪的吧?
也許是山川的靈秀,也許是戰友們真誠的哀悼,留在這塊玉石上,經年累月,吸引附近的靈性,變成了一塊讓妖怪心動的美玉。
像老黃這樣,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抱著這塊石頭曬月亮,修行個百八十年,他的修為就能往上猛躥一個臺階,瞬間達到千年大妖的水平。
當然,前提是他抱走這塊石頭,沒被發現,沒被攔下,也沒被打死……怎么可能?
這是戰士的紀念,也是戰士的勛章啊!
于教授并沒有感覺到老黃的心緒波動,他甚至沒有感受到,這塊墓志銘上凝結的力量。他只是全神貫注,細細看著上面的刻字:
“矢盡弓折,猶揮斷刃;日墜星落,終隕邊塵……唉……”
戰斗到了最后一刻啊!
然而,這里的戰士,又有哪一個,不是戰斗到最后一刻?
“老師,這好像是個衣冠冢。”
老教授一個字一個字地摸完墓志銘,輕聲長嘆。身邊,一個學生小聲道:
“我們看了一下,好像沒有遺體,一點也沒有……”
沈樂默默閉了一下雙眼。剛才趕到這里的時候,他就有感覺了,大地為他勾勒出了墓穴的樣子……
那個墓穴很小,實在太小,小得根本放不進去一具棺材,也放不進去一個體型正常的成年人。
然而,他還是希望,這個墓里好歹有點兒什么,逝去戰士的同袍們,好歹能搶回來點兒什么……原來,什么都沒有嗎……
“老師,這里有一點碎甲片……”
“這里有一塊織物,看不出是什么……”
“這個……箭頭?”
“這是斷劍嗎?也碎得太厲害了吧……”
沈樂探頭看了一眼,也只能嘆息。安西四鎮,一直處于資源匱乏的狀態,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后,和長安隔絕,幾乎得不到任何人力物力的補充;
在這種烽燧駐守的話,一點點物資,大概都需要非常珍惜地使用吧。
那塊被指認為斷劍的金屬片,看起來,只有半根手指那么長,想要做一把小刀都太小了一些……
也許,只有這么小的殘片,才能被當成紀念品,放入衣冠冢當中吧?
學生們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地蹲在旁邊,唯恐自己口水噴在文物上,污染了這些物件。
他們分工合作,拍照,取物,封裝,記錄,一件一件,把衣冠冢里的東西挪開。層層挪到最底下,終于有了個大發現:
“這里有個盒子!盒子里裝的,應該是貴重物品吧!”
“希望是家書!”
“如果是家書就最好了!”
“封賞的文書也行啊!”
學生們小聲議論著,趴在坑邊,雙手把盒子捧出墓穴。于教授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不斷指揮:
“動作輕一點!穩一點!不要開蓋子!不要在這里開蓋子——哎——”
考古隊的成員,哪怕是學生,也擁有豐富的經驗,當然不會在這時候手賤。
奈何在墓穴里埋了一千多年的盒子,本來就不怎么牢固,稍微一捧,盒蓋就自己應手而起,把盒底落在下方:
一塊發黃發脆的絲帛,和上面濃墨寫成的文字,就這樣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今歲河湟粟熟……乃知兒部移防于闐……三郎去時方四歲,今已能挽五斗弓矣……”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對于長年累月,駐守于闐的戰士們來說,烽火又何止三月?
而這跨越千里沙洲,才來到手中的家書,又怎能不被戰士如性命一般珍藏?
沈樂似乎能跨越千年,看見這個戰士把珍貴的家書放在盒子里,壓在枕下。
只有最艱苦、最寂寞的時候,才會在大漠冷月之下,映著篝火看了又看……
每看一遍,戍守邊疆的心,就堅定一點:
熬下去,熬下去!熬到換防,熬到歸鄉——要光宗耀祖,要出人頭地,最起碼,不能給家里丟臉!
他一直在這里熬到了戰死。
他再也沒有歸鄉。
“真可惜……”
沈樂閉上眼睛,展開精神力,輕巧地在這塊絲帛上拂過。
絲帛上的氣息淡到幾乎沒有,和頭盔上,和他在這里挖出的金屬片上,氣息完全不同,也完全不能互相應和;
也就是說,這絲帛的主人,和頭盔的主人,并不是一個人,絲帛的主人,也并沒能夠留下靈性的痕跡。
這也是正常的,千百年來,無數人來了又去,能夠凝聚出靈性殘痕的人少之又少,這需要天時地利人和,還有一點點萬分之一的幸運……
他在這片烽燧轉來轉去。時不時地閉上眼睛,感受大地給予他的反饋。
這片地方,留下的痕跡并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光墓穴就有幾十個,密密麻麻,連成一片;
按照考古隊的工作效率,十天半個月是干不完的,甚至兩個月時間,也只能大致判定文物區域,并且開掘幾個5*5米的探方,大致挖掘一下。
沈樂自然不可能無止境地陪著,于教授他們也不好意思一直讓他陪,三天之后,得知他要找的金屬片全部找到了,就直接趕了他走:
“你去修你那個金屬片!我們這邊還早著呢!我們要申請人手,機械,大批的人過來幫忙不要耽誤你的事兒!
——等你把這批東西修好了,沒準,下次還能給我們指方向?”
沈樂只能收拾起古宅,在學生們戀戀不舍的目光之下,掉頭返回。
他先去看望了一下云鯤,得知云鯤還在無休無止地訓練,研究者們對導彈飛出過程中的空間變化,仍然沒有摸到門檻;
再回古宅轉了一圈,很高興地看到周圍已經變成了旅游街,貓妖開的健身瑜伽館、紙扎匠開的紙人館,各式各樣,琳瑯滿目;
最后,一頭扎回研究所,對著面前一堆金屬碎片,開始發呆:
“所以你們能不能行行好,告訴我你們原來是啥?——或者,至少,告訴我你們原來是什么樣子的,那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