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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樂第一反應是用力甩手!
誰拉著他的手!
佛像也不行!
佛像拉著他的手往前走,那也是鬼故事啊——
再次睜開眼時,他看見那個佛像,正被人恭恭敬敬捧起,裝箱。前后左右,一片緊張的低語聲:
“聽說闖賊要打過來了。”
“聽說秦王那邊,和闖賊打得很辛苦……”
“聽說已經把女眷和孩子送走了……”
“聽說新堞……就是恭王那一支的,在外面當知縣的……全家都死了……把小女兒勒死,妻妾上吊,新堞自己力戰身亡……”
沈樂左右環顧。除了千手觀音像之外,還有一尊尊小佛像,佛畫,帷幔,全都在快速地打包裝箱。
正殿兩側,一群緇衣女尼避在廂房里,緊張地觀望著:
“會帶我們走嗎?”
“會連我們一起送走嗎?”
“還是會把我們扔在這里?”
“應該會送走的吧……我們不管怎樣,也曾經是王府女眷吧?”
沈樂耐心地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發生了什么。從第一代晉王分封,到這時候已經走過了兩三百年,而曾經如日初升的王朝也走到了末期——
闖王起義,大軍已經打到就封于陜地的秦王,那是已經轟轟烈烈,席卷天下。
沈樂記不得秦王后裔最后怎么樣了,只記得在豫地的福王后裔,死守著王府的財寶不放,最后被捉住殺了,和鹿肉一起燉,做成了“福祿宴”……
那大概,秦王,晉王,以及其他諸王,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吧?
反正最后,明朝諸王,算是一鍋端了。就連跑到滇省去的那誰誰,最后也是被弓弦勒死——
對了,特事局的倉庫里,還放著一把弓,上面怨氣深深纏繞。到底勒死的是不是那位小皇帝,現在還不知道呢。
至于他們的后人,世子大概是不能隨便亂跑的,大概率跟著一勺燴了。女眷和其他年幼的孩子,或許還能鉆點兒空子,提前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唉,大廈將傾啊。
至于這座佛像,一直供在家廟里面。有明一代,號稱仁政,只對妃嬪特別苛刻,從太祖一朝開始,皇帝駕崩,妃嬪幾乎全數殉葬,非特旨不得免。
晉王這一系好一些,但是除了正妃以外,其余的妾室,基本上全都塞進家廟里,一茬一茬,青燈古佛……
直到現在,眼看守不下去了,女眷和孩子,都被打包送走。沈樂跟著佛像,也跟著家廟里的女眷,搖搖晃晃,由車換船,由黃河到長江……
“所以打包送到南京了?”
沈樂跟著他們晃了一路,最后,在一座偏僻的小院子里安頓下來。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哪怕是王府家廟里出家的女子,也沒法像在晉地一樣,享受安逸而平靜的生活。
事實上,沒有了莊子里日常送來的米面菜蔬,沒有了王府送來的香燭燈火和日常開銷,女尼們的生活越發窘迫起來。
她們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養活自己,從早上一睜眼,就要開始飛針走線。繡佛像,繡佛經,繡各種各樣的活兒,來養活自己……
即便如此還是不夠,哪怕加上王府時不時給過來的用度,還仍然不夠。終于,有了新的生意上門:
“是這樣的,兵部尚書大人家里的老太太,虔誠信佛……下面人想要求一尊靈驗的佛像……”
“開什么玩笑!”主持第一反應就是痛斥:
“這是晉王府家廟里供奉的佛像!怎么可能轉手!兵部尚書什么的,再強也是臣子,怎么敢把手伸到晉王府里來?!”
上門關說的婆子碰了個釘子,訕訕而去。然而沒多久,各種各樣的壓力和抱怨,便接踵而至:
“白面只剩下兩天的份了……米又吃不飽……”
“柴炭快用完了……最差的黑炭也漲到了一百個大錢一車,再不買,等天冷了,還要貴……”
“世子妃明天要來禮佛,得準備精細素齋,還請主持批一筆款子,去買些口蘑和松仁……”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不用說一輩子不事生產,只知道受王府供養的主持。反反復復,一次一次為難,她終于松了口:
“我佛慈悲,廣澤萬民。能廣布佛祖恩澤,總是一件好事……但是,無論如何,總是要虔誠的好人家……”
有她這句話,廟里的東西,也開始被一尊一尊轉賣:
那些精美的幔帳,精美的飄帶,佛像身上的袍子,以及佛像本身。
總會有人看在“王府家廟出品”、“供奉了幾百年”的份上,給出一個不錯的價錢。
讓廟里的女尼能夠喘一口氣,不用每天從清早刺繡到半夜,在飄搖的燭火下辛苦做活;
也可以稍微吃點好的,不用每天黑面攙著菜葉,連半點油花都見不到……
然而,這種轉賣一旦開始,就不可能停下來。最開頭,是賣給有頭有臉的人家,達官貴人;
漸漸地,開始賣給官宦子弟,賣給書生;
再過一段時日,哪怕是商人,只要有足夠的銀錢,也能從廟里求到一尊,前王府女眷親手繡制的佛像……
“賣吧,賣吧……都賣吧……”
主持無言以對,掩面長嘆:
“總比你們繡那些東西好……”
王府的供給越來越少,為了能養活自己,女尼們接的活兒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是不挑剔。
甚至,連秦淮河那邊的訂單,她們也肯接——時局越是動蕩波折,秦淮河那邊,生意越是豐富。
各種各樣美貌、擅書、擅文、擅畫、才藝無雙、豪俠秀媚的女子,傳聞不斷。
女尼們只要不墮落到這種地步,區區繡活,沒理由不能忍,至于販賣幾尊佛像什么的,就更加不用提了……
哪怕閉門不出,跟著佛像蹲在庵里,沈樂也能感覺到時局日壞,一天比一天風雨飄搖。
終于,一個天崩地裂的噩耗,從京城傳到秦淮河畔:
“闖賊進京了!陛下,陛下……”
一片慟哭,滿城縞素。哪怕留都的官員們,很快擁立了新帝,也架不住人心惶惶。
至于小院家廟中的女眷——
“晉王府?什么晉王府?晉王都殉難了,王妃和世子妃都殉節了,誰還管得了這些?”
沒有人保護,沒有人供養的女尼們只好依靠自己。女工針指,刺繡紡織,外加變賣廟產。
終于,連廟里的主尊,那座沈樂修復了許久的千手千眼觀音,都被人帶走,販賣出去:
“那個……浣花樓主人,求購一尊觀音像供奉……”
“去吧……去吧……”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