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于教育孩子,夏林并沒有太多的經驗,但他知道怎樣培養一個堅定的無產階級戰士。
這個世界不是一片凈土,貧窮和饑餓仍然屢見不鮮,即便是小區域的地方已經率先擺脫了困頓幾千年的饑餓,但絕大部分地方仍然存在著叫人難以想象的恐怖。
為什么他提出要堅持不斷、持之以恒的與疾病、貧困和饑餓斗爭,原因就是在這里,而這些思想用嘴是沒法直達人心的,是要深入其中去體驗去感受才能明白這條路究竟是多么的任重而道遠。
時間來到隆冬時節,即便身處江南之地也叫人感覺寒冷刺骨,用浮梁氣象所里研究員所說的話就是冬日在這幾年愈發寒冷,而夏日在這幾年愈發炎熱,四季分明雨水豐沛,這才鑄就了糧食連年豐收的盛況。
但所有事情都有兩個面,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只有好處或只有壞處的,極端分明的四季帶來的除了糧食的豐收的同時也給神州之上無數的貧苦百姓帶來的極致難熬的日子。
這就有人問了,不是早就大規模的開采和利用煤炭了么,為什么還會出現這種問題?
這有什么辦法呢,若是神州四海是個彈丸之地,那早就萬世太平了,但它的榮光鑄就于八千里江山之上的同時,這連貫縱橫的山川河流也不斷的撕扯著居其之上者的血肉。
太大了,它太大了。寧波將軍府到喀什關,天南地北之遼闊,許多人窮其一生都不能抵達。
而挖掘出來的煤炭當然也用上了,當然也讓更多人在冬日里有了取暖的手段,但在這片遼闊的地圖之上,有些地區至今甚至都沒有一條能夠通車的路,那些山溝溝里的人至今甚至不知有魏晉。
同樣,即便是富庶之地,仍然會有貧困之所,夏林不是神仙他也沒有點石成金的能耐,他沒辦法閉著眼睛在某處一點就讓那個地方變成流淌著蜂蜜與面包的神圣之地。
所以他這才需要帶著孩子們去看去體驗去感受,這個過程一定是會很痛苦的,但他知道這些錦衣華服的孩子如果沒有真切的經歷過,他們是不可能會理解的,因為人是沒有辦法想象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
見識,不一定是要說自己吃過多好的東西見過多高的樓,而是要把視線放在方方面面,邊邊角角。
“不許帶!”
出發前李承乾的母親,也就是李世民的老婆正悄悄的給李承乾的背囊里塞肉干果脯,但夏林只是籠著袖子站在旁邊,表情陰冷說了第三次:“不許帶。”
即便李承乾也一直在拒絕,但她母親卻始終要硬塞給他,而當聽到夏林說完第三次不許帶之后,觀音婢也有些惱了:“我給孩子帶一些東西路上吃,有何不可?”
夏林垂下眼皮,第四次開口了:“不許帶。”
李承乾這會兒也趕緊躲到了夏林身后,有些委屈的說道:“母親,大伙兒都沒帶,我不能壞了規矩。”
“這天寒地凍的,你若是凍壞了該如何是好,帶些吃的路上也好充饑。”
夏林這會兒不再做聲,只是轉身上了馬車并撩開簾子:“出發。”
幾輛馬車緩緩而動,根本就沒有等李承乾的意思,這下可把他給弄著急了,也顧不得禮儀了,有些羞憤的說道:“母親,我此番不是去玩的!”
說完就將母親給他的包袱放在了原地,匆忙趕上了馬車并跳了上去。
上車之后,他總算是松了口氣,回頭見張柬之正吸著鼻涕看著他,而就連拓跋尚也老老實實的坐在那,這讓他頗為不好意思的尷尬一笑:“抱歉……見笑了。”
“你還有娘,真好。我娘早就沒了。”拓跋尚橫躺在馬車上:“我羨慕都羨慕不過來呢。”
“我阿姊也給我塞了吃的,不過我沒要。”張柬之這會兒笑道:“我頂天立地的男子,總不能丟了這個面子。”
這一次出去,夏林明確的告訴他們是帶他們幾人體驗一下百姓的生活,對此他們其實都不是很理解,畢竟哪里沒有百姓,而且看起來那日子也并沒有多難,還是挺歡實的。
所以他們對這次的旅程也并沒有太擔心,甚至還帶著幾分期待,特別是拓跋尚。
“放心吧,再難還能有我難?一天一碗糙米飯我都活下來了,剩下的不過就是小事。”
馬車在寒氣的薄霧中走四個時辰,從早晨走到天黑,護衛說前面沒有路了,在這里就需要停下。
他們在山中扎營休整了一夜,幾個孩子仍然是帶著十二分憧憬,即便是最可靠的李承乾都帶著幾分亢奮,半夜仍坐在火堆之前寫日記,記錄著自己今天一日的心路歷程。
第二日山中下起了雪,那不管是在長安城還是在金陵城都被人描繪成“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的白雪,在這里卻成了叫他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噩夢。
靴子早已經被雪沁透,冰涼的雪水讓他們的腳都凍到麻木,幾次拓跋尚差點都沒有堅持下來,但卻又怕自己被丟在這崇山峻嶺之間也只能一路抱怨一路追逐。
于是又是一個傍晚,他們這才抵達了一個村莊,村莊被白雪覆蓋,顯得有些破敗,但看樣子還是有人居住并不是荒村。
圍繞著村子有開墾的痕跡,那梯田的形狀在白雪皚皚之下很是清晰,風景倒頗有幾分禪意。
村口有七八個人在等待,為首的是兩名年輕人,他們顯然在這里已經站了很久,肩頭上都是雪,當看到夏林一行人時,他們立刻迎了上去。
“山長。”
這兩人激動的說道:“您真的來了。”
“不是你們寫信叫我來的么?”夏林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回頭看了身后帶的人:“行了,不多廢話了,找個地方避避風雪。”
村上沒有可招待夏林的地方,他們只能想法子將原本村中的祠堂騰了出來叫夏林他們暫時落腳。
祠堂里頭點著火,進去之后便暖呼呼的,他們一群孩子歡快的上前圍坐了起來開始炙烤他們早已經濕透的冰冷靴子。
夏林則站在門口跟那兩名學生說道:“你們來此地也有一年多了吧,感覺如何?”
那兩人對視一眼,頗為無奈的笑了笑,其中名叫楚文君的學生說道:“一開始來時,差一點便想輕生了得,可后來我與周兄二人便與這地方卯上勁了,發誓不讓這村的日子好起來,我們這輩子便不出去了。”
“挺好。”
看著這兩個下鄉的學生,夏林心中感慨,從他們的面相和談吐來看,這二人應當也是家境不錯之人,但如今若是他們不開口著實很難與他們跟那山林的獵戶老農分辨出來,二十歲的人看著便已是滿面的滄桑。
黑瘦,顴骨高聳,骨結突出,十指全是繭,已經跟那從城里來此地時的樣子判若兩人,但唯一不變的便是他們的雙目仍舊炯炯有神。
“那你們信上說的困難解決了么?”
“沒有,也不好解決。周兄前些日子也回了一趟浮梁,買了良種回來,但這里的鄉親不肯去改種,而且他們也不信畝產三十石四十石的話。我們勸了好些日子都不成,最后這到了冬日,他們仍是吃不飽飯。”
楚文君揉了揉鼻子,有些感嘆的說道:“雖然這般說不好,但我真感覺有些地方窮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咎由自取。”
夏林這會兒也笑了起來,他點頭表示贊許:“不過不能因為他們咎由自取,咱們就放棄他們。其他的呢?沒遇到什么阻力吧?”
“沒有,這地方在縣志黃冊上都要找好些時候才能找得到,所以只是個隸屬黃灘鄉下頭的小村,我們來之前他們還刀耕火種呢。百來口的人,去過縣城的都寥寥無幾。”
夏林抱著胳膊站在那:“我現在傳信回去,讓他們想法子在這里開條路連到官道上,還有什么困難,直接說吧。”
“就是……山長,這里梯田灌溉很不方便,有沒有法子能將低處的水引到高處去,普通水車不成我們試了,此地只有水井沒有流水。”
“用泵。”夏林抬頭看了一眼周遭的梯田:“嗯,泵上去就行,這地方是兩山高谷之間,四季風應當都比較大,弄個風力的泵吧。剛好這些日子也有事干了。”
這個地方的窮困不用多說,那是肉眼可見的。即便是現在里頭他們烤的火也都是當地村民從牙縫里省出來給他們準備的。
柴米油鹽中柴排第一可絕對不是開玩笑,要知道這地方雖然山林茂密,但其實并沒有多少樹,大多都是一些幾乎沒辦法長時間燃燒的灌木和一些雜草,不耐燒產熱低,那些能燒的東西即便是樹根都早已經被挖了個干凈。
煤炭因為山路崎嶇根本運不過來,而這大雪封山的日子也并非是出門拾柴的好機會,每家每戶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的使用這些柴火。
據說小楚跟小周說,這還是這幾年日子好了些,棉花的量產讓這里的居民過冬不那么煎熬了,要放在早些年,村里根本不可能有人活過五十歲,因為身子骨弱了便扛不住凍,那些干草也根本不足以抵御冬日的嚴寒。
柴火取暖?必不可能的,在沒有煤炭之前即便是城中的中產也不敢說用柴火取暖,只有大戶人家才能如此奢靡,所以當時鴻寶帝身為一國之君,夏林給他設計了一個暖房,他也是不到實在扛不住了都不舍得燃起一次。
孩子們在屋里興奮的聊天,他們還意識不到自己即將經歷什么,而夏林則是籠著袖子站在那,聽著小楚與小周對這里情況的報告。
他們兩人只是千千萬萬下到鄉里的讀書人之一,他們經歷的東西正是當下許許多多人正在經歷的。
英雄史詩聽的太多了,現在夏林正在做的就是將英雄的視角轉移到那最平凡不過的凡人身上。
而他之所以會帶這些孩子來,意思也就是在這里,沒有任何一種教育能比親身經歷更加叫人記憶深刻。
第一日晚上,因為一整日的勞頓,不管是李治還是李承乾哪怕是最胡鬧的拓跋尚都睡得很安穩,溫暖的火焰驅趕了他們一整日的疲憊。
但從第二日開始,噩夢終究是來了。
柴終有燒完的時候,再想添柴卻已是沒有了,一開始他們仗著年輕還能硬抗,但幾個時辰之后當饑餓與寒冷一同襲來時,他們所有人都慌了心神。
“四叔!我餓啊!”拓跋尚管夏林喊四叔,他第一個頂不住的喊了起來:“又冷又餓。”
夏林卻只是笑著從包袱里取出幾個蒸熟的土豆,但此刻這些土豆早已經凍得像石頭一樣。
他取過一個放在懷中慢慢焐了起來,而拓跋尚拿起一顆面帶不解的問道:“四叔……這能吃?”
夏林不緊不慢的拿出土豆開始吃了起來,他沒說話只是默默的吃起了土豆,這就是這里村民們冬日的主食,因為耐儲便宜而且味道還不算差,所以這貧窮的山溝溝有了樹皮草根熬稀飯之外更好的選擇。
配菜有些咸菜,但也是非常有限,一人只有幾根而已,這些龍精虎猛的小伙子自然是吃不飽的,但有的吃卻比干餓著強。
“我們未來一個月都會住在這里,請盡量克服一些。”
說到這里,夏林指著外頭的茫茫大山和白雪皚皚:“你們也可以選擇離開,不過沒有人會接你們,你們只能靠自己走出去。”
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他們都是頂級聰慧之輩,第一時間便反應過來自己是被坑了,但事已至此他們即便再叛逆也只能默默接受了下來。
晚上躺在祠堂地上,雖然吃了飯但洶涌而來的饑餓感還是席卷了他們全身,拓跋尚餓到睡不著在那里來回翻騰,昨晚的溫暖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伸出毯子的任何部位都會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老大……老大……”
拓跋尚壓低聲音喊了起來,黑暗中的李承乾應了一聲:“出什么事了?”
“你說我們能活下來么,我覺得這也沒打算讓我們活啊。”
李承乾沉默了一陣,然后便問道:“你今日吃了幾頓?”
“三頓,才三個那么點大的地薯,比我被囚禁的時候還慘呢。”
“嗯。”李承乾應了一聲后說道:“我今日在村里四處走動了一下,他們這里的人一日能吃上兩頓便已經是不錯了。我們一日便吃了人家兩三日的口糧。”
“什么!?”拓跋尚驚訝出聲:“那是怎么能活下來的?這也太厲害了。”
“這是他們厲害么?你不該感到羞愧?”李承乾無奈嘆息,然后說道:“而這卻還是他們日子好起來之后,你能想到當年他們都是怎樣糊口的么?他們都能活下來,我們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