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爺不明白,也始終沒法想明白,一個出生在小鎮、成長在小鎮,最后發達在小鎮的人,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局就是在別人屋外頭扮野貓把人引出來殺或者在小鎮的牌桌下偷偷跟人換牌殺肥羊。
然而當他在滿心期待的時候突然遇到了全副武裝的魏將軍時,他的腦子就明顯不夠用了。
他一路上不都是高歌猛進么?不是說一切都已經打點完畢了么?怎么突然到了這臨門一腳時卻出現了這樣的變故。
“殺了他,快來人,給我殺了他!張兄弟!”
他此刻語無倫次的呼喊,但他發現并沒有任何作用,他的命令不好使了,周圍帶來的精兵們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街邊裝瘋賣傻的憨兒一般,唯獨他在路上招來的兩百多死士拿起了武器做出了防御姿態。
但這顯然更好笑了,身后的兩千人,面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們身上穿著盔甲,手上持著利刃、弓箭和金瓜子,這些一看便是精兵強將的人將一伙明擺著散兵游勇之人圍在其中。
項羽當年都沒有這個待遇。
此刻的天漸漸黑了下來,魏長盛并沒有著急動手,火把漸漸的點了起來,周圍的光線開始變得忽明忽暗。
“胡三刀啊,你是怎么想的?”
“歹人!我可是獨孤家欽點的人物,你識相的最好把路給我讓開,若是不讓開,到時我張兄弟帶著獨孤家的私兵定能橫掃你這桂州之地。”
“獨孤家?”魏長盛臉上漸漸露出笑容:“獨孤家能有如何呢?是不是啊?張兄弟,不對……應當稱為夏公。”
這會兒魏長盛身后的士兵分出了一條路,接著就見夏林帶著幾個親兵緩緩的走了過來,火把的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看不清真容,只能看到被火光打亮的顴骨和隱藏在陰影之中的雙眼。
“張兄弟!”
看到夏林的一瞬間,胡爺就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漂在水面上的稻草一般,他著急的呼喊了起來:“兄弟你快與這魏長盛說明,咱們是獨孤家的人!晾他也不敢動。”
夏林仰起頭看了魏長盛一眼,笑著朝魏長盛拱了拱手:“魏兄辛苦了。”
“夏公哪里話,應當的。”
說罷,魏長盛催動戰馬后退了幾步,將主場放給了夏林跟胡爺,夏林這會兒雙手揣在袖中,臉上仍然帶著幾分笑容,他走上前幾步,直面胡爺跟他身邊那兩百死士。
“胡大哥,此番你也莫要怪魏將軍,這個嘛……事情嘛,也不是不好解決,只是要問胡大哥借一樣東西。”
“張兄弟請說,不管是什么,兄弟拿去便是!”
胡爺這會兒長出一口氣,只是看到他的神態之后,夏林只能默默感嘆一聲多讀書到底還是有好處的,畢竟只要看過三國的人都知道,這個時候要借的東西,恐怕都不是那么簡單了。
“那我就斗膽開口了。”夏林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此番不需別的,只需要胡大哥的項上人頭一用,京中傳來圣令,要將胡大哥傳首金陵,我等也沒有什么法子犯下那欺君之罪,所以還請胡大哥委屈一下。”
胡爺聽到這,眼睛頓時瞪得老大:“張朔!你不得好死!我視你為兄弟,你竟如此待我?”
夏林攤開手來,深深嘆了一口氣:“來人,請胡大哥上路!”
周圍的士兵手中的刀齊刷刷的拍在了盾牌之上,聲音震天而響,胡爺這會兒憑借著求生欲也就開始了這最后一舞。
他揚起手中的長刀高呼一聲:“兄弟們,賭一把,殺了這滿城狗賊,我帶你等榮華富貴!”
那兩百死士這會兒也沒別的選了,即便是知道最終結果,但卻還抱有一絲僥幸。
胡爺帶著這兩百人立刻開始沖殺起來,但他們無甲無盾,只能憑著一把鋼刀在這茫茫多的士兵之中妄圖殺出一條血路。
胡爺武藝不錯,但武藝不錯又能如何?喬峰在契丹大軍面前毫無作用,郭靖也只能隨著襄陽城破殞命殉國,他的刀砍得進骨卻砍不動那甲胄,他的身法躲的開面門上的一刀卻避不開身后的冷箭。
兩百人,甚至沒撐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已經紛紛倒下,最后只剩下胡爺身中數箭以刀為杖杵在地面,單膝跪著,看向夏林的眼神充滿了怨毒和憤恨。
“張朔,你不得……好死。”
夏林仍然是站在那雙手攏在袖子里,居高臨下的看著胡爺,他沒有說話只是輕笑了幾聲,接著身后刀斧手便走上前來。
“胡大哥,好歹相識一場,若有來世,我送你一句話,有什么能耐就干什么事,當有一天突然有人給你安排了一個你想都不敢想的事,那必是陷阱。”
“張朔,我艸……”
他一句話還沒罵出口,突然就感到了天旋地轉,并沒有疼痛的感覺,只是有些疲乏,落在地上的頭轉了一圈,眼睛仍死死的看著面前的“張兄弟”,過了一會兒胡爺感覺自己困倦到了極點,然后便這樣沉沉的睡了下去。
胸腔里的血朝天空噴射了出來,化作一片血雨散落四周,夏林站在那一直看到沒有鮮血再涌出之后才轉身往城中走去。
“記,匪首突襲桂州多地,江南道援軍與桂州本部士兵通力合作,剿滅叛亂匪幫,因嶺南煙瘴繁多,尸體就地掩埋,以防瘟疫。匪首已入匣,傳至金陵。”
一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西南匪患叛亂就這樣平息了,里頭當然有很多經不起推敲的地方,但這不重要,因為朝廷不可能會跨越數千里地來仔細調查,他們要的就是個交代,再加上這個事小的很,小到只需要發文把魏長盛罵一頓就算完事了,僅此而已。
但這對胡爺來說,就已經是他一生的終結了。
如果他安穩的當個小匪,可能日子還有很長,甚至可以在即將到來的大范圍管理替換的過程中成功洗白上岸。
但他沒有,他有著跟自己能力配不上位的野心,還有那澎湃的行動力,他在別人的引導下,一步步從只想稱霸本縣當土皇帝,再到想當官,最后甚至做起了皇帝夢,可終究等待他的也不過就是當頭一刀。
夏林認為胡爺就是很大一部分人的縮影,亂世來臨時就會出現這樣或者那樣不同形態的胡爺,有些人剛起來就會被滅掉,但終究會有些因為機緣巧合或者由于對手太過于草臺班子而走上權力巔峰。
哪怕這樣的巔峰并不能保持太長時間,但對某個區域來說都會是一場災難,看胡爺就知道了,手里頭拿了一個縣城就開始準備建皇宮,這不開玩笑么?
當然了,他的頭現在已經被裝進盒子里八百里加急進宮面圣了。也好,讓他有機會親眼見一見真正的皇宮和真正的皇帝都是什么樣,這也算是了結了他的夙愿。
轉過頭的夏林跟魏長盛打了個照面,魏長盛朝他點了點頭,他也點頭示意,接著這一切就算是風平浪靜。
跟這顆頭一起上京的還有魏長盛為了起事囤積了多年的物資,夏林問他后悔不后悔,魏長盛只是輕輕一笑,說了一句不過如此。光有一顆頭,當然是不行的,要配上這些才能證明這些人土匪的荒淫無道。
夏林也直言不諱的把自己扣下來的三成報了上去,因為出來平亂總不能讓他自己貼補對吧,這也是朝廷辦事的行規。
反正就是皆大歡喜吧,魏長盛這里囤積的東西自然是沒有當年定國公那邊繳獲的多,但卻也足足有一百多個大車。
當這些裝滿了財寶、糧食、火油、鎧甲、兵器的大箱子抵達金陵時,朝堂上自然是歡欣鼓舞。
因為內庫永遠是填不滿的,戶部的官員現在恨不得飛到夏林的面前輪流給他一個愛的親親,這熬著熬著熬到了秋天,眼看青黃不接熬不下去了,這邊突然送了這么大的禮物過來,誰能不愛夏林呢?
有了錢,很多事情就可以展開,禮部的慶典、兵部的演練和裝備輪替、工部的春秋大汛的防治、吏部的官員獎金、刑部的各地巡查資金,反正這一下算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畢竟距離李淵那邊結今年的工程款還有近三個月,這三個月里金陵城一個子兒都掏不出來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要說有沒有人發現這里頭的漏洞?怎么可能沒有呢,朝廷里雖然的確有腦滿腸肥的豬,但卻也從來不缺精明強悍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出了這里頭的貓膩。
一個小小的匪徒,能夠囤積一百多車的物資?這一百多車里頭可大部分都是可以直接換錢的。
這里八成就真的是魏長盛那邊出了事,而夏林去平的并非匪徒而就是那魏長盛,這所謂匪患不過就是障眼法而已。
但終究這些分析都被壓了下來,因為那地方太遠了,朝廷跟嶺南道可是隔著一個固若金湯的江南道,真把魏長盛辦了,嶺南可就真正意義上是江南的分道了。
魏長盛即便是反也反不到朝廷,終究反的是他夏道生。
如今夏道生平了這次的事,還把這些東西發了過來,戰報會說謊但戰利品可說不了慌,他既然這么辦自然是有他的道理,那就隨他那么去,反正真切得到的好處的是朝廷。
“道生啊道生。”
回到書房的景泰帝滿目愁容,這會兒金蓮上前為景泰帝送上羹湯,見到皇帝滿目愁思,金蓮輕聲細語的問道:“陛下,怎的了?”
“道生欺君吶。”
金蓮心中咯噔了一聲:“陛下……夏大人恐怕也是有苦衷。”
“金蓮吶,你可知道為君者最怕什么?”景泰帝回頭悵然一笑:“最怕的便是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人,他們成了一線。此番定是魏長盛那出了紕漏,朕一直都懷疑他,但朕令道生去查,最終卻查到了一個匪患。”
金蓮不做聲,而景泰帝牽起她的手來:“朕不知道道生用意為何,朕只是知道,他的心不在朕這里了。”
“陛下……”
而就在這時,大太監宋保上前,低聲道:“陛下,夏將軍密奏。”
“嗯?”
景泰帝一愣,接了密奏拿起來看了一眼,這一眼下去倒是叫他長出一口氣,上頭不光是有魏長盛所有的所作所為,還有他投降文書,以及之后的安置和操辦工作。光是說夏林把嶺西三州的牙兵全部解散,編入農戶這一條就看得景泰帝心驚肉跳。
“好家伙,他這混賬也不怕嘩變……”
再往后看,便是夏林自己寫的這次行動的全部綱領和步驟,里頭包括怎樣暗度陳倉,怎樣利用輿論打擊魏長盛那邊的士氣。
甚至里頭還說明了為什么要保下魏長盛這個人的原因。
看完之后,原本心情就跟被人甩掉之后失戀少女一般的景泰帝,頓時就變成了憋了一泡屎路上堵車三小時后終于到了廁所一瀉千里的大車司機,那個暢快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可由身而心,憑意而悟。
“這個混賬東西,也不早說。”
這一句話里竟叫金蓮聽出了幾分嗔怪,她湊上前來問到:“陛下,怎的了?”
景泰帝將密奏遞給金蓮,金蓮看了一圈之后,她可沒有景泰帝那樣細膩的情緒,有的只有對夏林行事的縝密和手段高明的震驚。不費一兵一卒就拿下了一個盤踞多年的封疆大吏,這也只有夏大人才能做到吧。
“你看看你看看,這廝總是這樣弄,弄得朕心緒起伏的。”景泰帝撩起袖子:“不行,我要寫封信罵他。”
不過走了沒兩步,景泰帝卻突然頓住了:“算了,他平平安安就好。我還是寫信罵魏長盛吧。”
看到景泰帝帶著幾分幼稚的行為,金蓮哭笑不得的嘆了口氣,她心里頭多少也是有些看不起這位皇帝了,這虧了是夏大人不想奪他的江山,但凡是夏大人把這些手段用在他身上,大魏恐怕早就改了姓名。
“愛妃,我打算叫那廝回來一趟,今年乃是先皇五年之祭,他應當回來祭祀一番的。”
“陛下,您還是莫要折騰夏大人了。當下京中的局勢頗為動蕩,若是他回來了,不知道會出些什么事,說不定那些個豪門狗急跳墻,趁著他還沒到之前弄出一些大亂子,可該如何是好。”
景泰帝抿了抿嘴:“那朕去找他玩!”
“啊?”金蓮愕然:“陛……陛下……這不妥吧?”
“我在皇宮之中悶死了,王叔不是在么,叫他攝政,我要去嶺南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