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鐵軍入城之前的確是讓不少人產生了恐慌,軍隊逼近的消息如野火般傳遍街巷,百姓爭相藏匿糧食、封堵門窗。市井間流傳“敵軍屠城”“雞犬不留”的駭人傳聞,更有算命先生以“夜觀天象見赤光貫日”預言大難,茶館酒肆內竊竊私語聲逐漸演變成歇斯底里的哭喊。城郊老農將耕牛沉入池塘,唯恐被征作軍糧。
甚至有官府衙役趁亂洗劫庫銀,地痞流氓挨戶勒索“保命錢”,更夫不再報時轉而傳播恐怖消息。城墻上守軍為壯膽痛飲烈酒,醉后竟將火把擲向民居,熊熊火光加劇了“敵軍已至”的錯覺。
因為古來軍士入城,最輕的都是掠劫,他們賣命攻城圖的就是城中的那點玩意,錢財、女子、美酒、美食再無其他,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士兵是沒有信念這個概念的,更沒有“我為什么而戰”的思考,有的只有獸性本能驅動的行動力。
當夏林的三千鐵軍從城外進入時,那些被木板封住的窗戶中探出了一雙一雙不安的眼睛,眼神里有絕望也有恐懼,但終究還是帶上了一些對活下去的期待。
這時軍隊兩側快速的有白帽子的士兵超越行進隊伍,每個街區都會出現幾人,他們手上捧著一張紙,高聲朗讀:“持械者逼迫者斬!入戶者掠劫者斬!私奪粟米者斬!奸淫婦女者斬!驚擾百姓者仗責五十!強買強賣者仗責五十……”
白帽子騎兵手持包銅軍棍四散開來巡視街道,更是有兩名江洋大盜被百姓指認當場杖斃,其尸首懸掛城門示眾三日。
在抵達休息之處時,三千人以每五十人為小組就地休息,期間鴉雀無聲,仿佛他們就沒來過一般,百姓從窗縫窺見軍士啃食自帶干糧,喝著竹筒中的涼水,竟無人敢動民居井水。
隨軍文吏當街張貼《安民告示》,宣布“市易如常”“田賦減半”;軍醫在城隍廟架設藥棚,用艾草熏染疫病街區。更令人震驚的是,這才剛過來,那邊就已經開始審訊克扣賑災糧的胥吏,將其綁于石磨坊令受害百姓擲石泄憤,血染的白布上墨書“以律正法”四字。
這地方的百姓也算是撈著了,他們幾時候見過軍紀嚴到這種程度的士兵,就連不少原本魏長盛軍中的將領見到此狀才意識到若是真要對上這等軍隊,人家三千打十萬都說不準能成。
畢竟外行看熱鬧,內行看的是門道,能將令行禁止做到這一步,首先就是人家軍中的待遇肯定頂好,待遇好了,士兵自然就看不上那仨瓜倆棗。其次便是日常作訓絕對不少,看他們一個個體態壯碩就知道這絕非隨便拉出來的壯丁兵而是百戰精兵。再次看裝備,制式裝備沒什么好說,關鍵要看武器的精細程度,人家手中的家伙明晃晃的刀光直晃眼睛,這說明他們軍中舍得花錢,最后就是看精氣神,這幫人別看安安穩穩的坐在那,身上卻是一股一股的殺氣,這是渴望建功立業的殺氣,他們自己的身份和對效忠的隊伍有非常強的歸屬感和榮耀感。
綜合起來,誰能拿到這樣的軍隊,誰就可稱之為戰神,是多少將領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據說江南道有十幾萬這樣的人。
再回頭想來,魏長盛不戰而潰似乎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人家若是真想打,莫要說這嶺南煙瘴之地了,即便是在豐饒中原都沒幾家可以抵擋。
鐵軍上午入城,下午城中不少本地商戶就已經開門了,飯館里全坐著的是江南道的士兵,他們在經過了長途跋涉之后,如今也進入到了輪休狀態,但他們即便是輪休時也恪守軍紀,不飲酒、不鬧事、不賴賬,不動百姓一針一線。
在確定不會出現掠劫和屠殺之后,城鎮迅速恢復了往日的活力,而這地方的百姓本就沾染了幾分邊民少民的彪悍和熱情,女子也是如此,所以從下午開始軍營之中可就陸續出現本地老鄉上門提親這種啼笑皆非的事情,弄得軍法處跟戒律營是哭笑不得。
“哎呀,你們這的姑娘還真熱辣,這都第三批了。”夏林放下窗簾,看著戒律營再一次打發走了過來提親的野生小妹和其家人:“這也敢上門?”
坐在旁邊的魏長盛輕笑一聲:“桂州地處蠻族之境,此處多有各族相聚,民風自然彪悍了一些。”
“魏兄治理的不錯。”夏林抱著胳膊靠在窗口:“能在這種情景復雜之地,耕耘出這樣一份成績,魏兄的確是能臣。該說不說,陛下別的都挺一般,識人用人卻是頂尖的。”
夏林這一番話,捎帶手可就把自己夸進去了,畢竟他也是景泰帝當年還是世子之時發掘起來的,與魏長盛甚至可以算是師兄弟。
“夏公謬贊,魏某走到今天這一步,也無顏面對陛下的知遇之恩,只是肯定夏公能給某一個體面。”
“魏兄很體面了。”夏林活動了一下四肢:“若是真引發兵災,那才是不體面,可如今一切安穩,魏兄才真是體面。至于說自縛雙手跪于道前,這算不上丟人,知君罪君,其惟春秋。”
魏長盛長嘆一聲,仰頭從窗戶的縫隙中窺探外頭的藍天:“不知此番若是陛下得知,會如何怪罪于我。”
“陛下?陛下怎么會怪罪魏君呢。”夏林從懷里摸出一份密信放在桌上,推到了魏長盛的面前:“魏公瞧瞧。”
魏長盛拿起密信,上頭寫到:“今歲七月初三戌時,探子于漓江碼頭截獲運往邕州之桐油三百桶,夾層中搜出鑄甲模具七具、偽檄文二十三通。經暗樁月余查證,乃為三州之地山匪集結,借剿匪之名募丁壯三萬四千,更在厲、堯二縣藏匿刀兵鎧甲成萬,其謀逆之跡昭然若揭!臣與桂州守備大將軍魏公長盛商議,魏公曰:當下嶺南之勢紛繁錯亂,集匪、邊、士族、土司為合流,再加之多地水患不息,分身乏術,還盼夏公能助一臂之力。
臣便假借通商之名,策反胡姓匪首三刀募集之鄉勇,奔魏公之地而來,魏公自感治下不利,自縛雙手道前求圣上治罪,懇請圣上明示。然臣以為魏公屬實無奈,實乃時之不幸,當下人才凋敝,若君有意懲處,臣以為君當以大局為重,判奪魏公將功贖罪。”
其實魏長盛還行的,夏林就是一路走來看到他治理下的區域還可以這才算愿意作個弊為他求情。
總體來說,經過夏林的考察,魏長盛這個人就是貪念重了點,對權力的欲望大了一點,其他的并沒有什么大毛病,但凡是他要跟中原士族那么折騰,今天掛在外頭城門上的人頭可就不只是那些趁亂斂財的貪吏了。
“這……”魏長盛拿著密信不可置信的看著夏林:“夏公這是……”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魏兄這不是還沒造反嘛,那你這一跪自然就有了操作的空間,不過養寇自重這個事,以后是真不能再干了。”
這話說得叫魏長盛老臉一紅,訕笑幾聲:“屬實也是無奈之法,這地界土族遍地,鄉老勢大,能與鄉老對抗的也只有土匪山賊,否則政令下不去推不起來。”
這倒也是個問題,夏林抱著胳膊沉默了片刻,他突然抬起頭看著魏長盛:“唉!那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梳理梳理。”
夏林抱著胳膊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而魏長盛則無奈的說道:“很難吶。”
“魏兄。”
這會兒夏林突然回頭盯著魏長盛:“你也是布衣出身,我想當初你來這地方時想著的也是如何能有一番作為吧?”
魏長盛略帶尷尬的笑了笑,側過頭去并沒有說話。
“嗯,也對。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你心中有志肯定也是想有所作為。可魏兄沒想過,你這般以惡制惡,最終能有什么結果?你在這當了土皇帝,你的那些土匪山賊轉過頭來便成了新的高門大戶。不對不對,這不對。”
“我曾也妄圖像江南道一般,但做了三年無以為繼……”
“你啊,太要強。你直接給我寫封信不就好了?你就直說要什么,要錢、要人還是要技術,我還能不給么?可你也沒開口。”
“我……”魏長盛欲言又止:“這……”
“你是怕我不肯分享是吧?”夏林擺了擺手道:“也對,上至治國,下至治家,哪怕是治山川治河流,都是通為上。不溝通便會有誤會,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個事莫要說你了,哪怕是李淵、哪怕是王世充、哪怕是李密,他們肯張口,我都會給。”
“為何?”
“魏兄啊,還是那句話,你是布衣出身,曾歷經多少困苦才有的今日,你難道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世道拖出泥潭之中?當皇帝?當了皇帝,不過就是一場新的輪回。天底下沒有好皇帝。”
一句帶著幾分荒誕的“天底下沒有好皇帝”就像一顆子彈似的擊穿了魏長盛的心,他反復念叨了幾遍,抬起頭看著夏林,甚至瞳孔都有幾分震顫。
一個聰明人,有時候一句話就能顛覆他對整個世界的認知,簡單說就是顛覆了世界觀。
當人們被屬于自己的信息繭房包裹時,哪怕這個繭的壁很薄也是需要外力來擊破的,有時甚至是一句簡單的話便能叫人頓悟。
夏林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推門走了出去,他打算在這里溜達溜達,看看這邊的風情,畢竟都說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可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全天然無污染的桂林山水之中。
他站在漓江邊,風景當真是叫人驚心動魄。
旁邊也有老鄉在販賣一些山里的特產,甚至有那種很粗很大的蛇,看著有幾分恐怖。
在這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那個騎著高頭大馬身著盔甲入城的威風將軍,哪怕他公開露臉了,但仍是如此,這也是夏林敢換一身衣裳就走出門的原因,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是沒有觀眾的,大家在意的也許是他的鎧甲、是他的腰刀、是他的頭冠,甚至是他胯下的那匹馬都不會是他本身。
這就是為什么俠義里或者一些歷史里要給主角或者天生的勇猛者增加一些異于常人的特效是一樣的。
沒有紅臉的關公和手長不過膝的劉備,都不過是涿州路上沒什么特點的行人罷了。
“這的山水好看吧。”
夏林的身后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他回頭看了去,卻發現一個白衣文士打扮的人,斜挎著一個竹包站在那,他手上拿著一個冊子,臉上笑盈盈的。年紀不大,臉上卻能看出那種風蝕后的痕跡。
“山水好看啊,真好看。可好看的山水,就注定要受窮咯。”那文士走到夏林身邊背著手看著面前的滾滾漓江:“山多水多,路就不多。山里的人出不去,山外的人進不來。八成的漓江人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這位先生是哪里人?”
“洛陽人。”
“洛陽,我去過。洛陽是好地方,四通八達之地。”他說話時候一臉感慨:“若是這里也能有洛陽那般平整便好了。對了,先生是隨商賈一起來的么?”
“嗯。”夏林點了點頭:“你是?”
“哦,我是河東郡人,中舉之后周游天下,不過來這之后就停下了。”他將自己手上的那個筆記本樣的東西遞給夏林:“我想修一條路,能讓這里貫通到外頭的路。所以我就把這地方的山網水網都畫了下來,只可惜……這里一條路我算過了,一里就要一萬兩銀子。”
夏林翻開他的筆記本,里頭密密麻麻都記錄著這周圍的地質信息,夏林看完之后愕然的抬起頭來:“這都是你畫的?”
“對啊,我的畫的。今天過來打算燒了他,然后離開這。”那人笑著長嘆一聲:“一里路一萬兩,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咯。”
“別啊。”夏林立刻護住了這本筆記本:“請問貴姓?”
“免貴姓王,王通,叫我仲淹便是。”
“王通……王仲淹?”夏林瞇起眼睛一想:“啊?王勃的爺爺啊!?”
“嗯?王勃?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