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玉皇頂。
皇帝陛下張開雙手,感受著迎面吹拂而來的清風。
杜相公站在他身后,不住的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過來,他順著皇帝陛下看的方向看去,只見遠處,天高云淡。
李云回頭看了看他,見他額頭都是汗水,笑了笑,又看向遠方,開口說道:“受益兄,你說。”
“二十年后,這個世間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杜相公站在他身后,笑著說道:“二十年后,我大概已經不在了,但是二郎應該還在。”
“二十年后的光景,我想象不到,不過我覺得,只要二郎還在,那應該會比現在更好罷。”
他輕聲說道:“前幾個月,工坊請我過去看了看,他們已經弄出可以載數十人動作起來的車廂了。”
“無牛馬而自動。”
杜相公也有些出神,開口笑道:“工坊的人跟我說,現在難的是,如何把鐵制的路鋪設出去,需要付出太大的人力物力,而且技術也不成熟。”
“我想,再過二十年,這個事情可能就能成了。”
“只是我大概是瞧不見了。”
李云回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只是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才開口說道:“事情很難,但是我覺得,一代一代人繼續下去,遲早是能成的。”
杜相公在他身邊坐下,笑著說道:“多年以來,我一直很好奇,二郎到底曾經在什么地方,到底見到過什么。”
他看著李云,問道:“如今,新朝諸事已成,二郎花費了十來年心血的新政,也正在推行天下各道,天下由亂轉治。”
說到這里,杜相公頓了頓,繼續說道:“二郎,能跟我說一說了嗎?”
李云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臉上露出笑容:“說一說倒是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我說出來的東西,受益兄未必會信。”
杜謙搖頭道:“到了如今,二郎說什么,我都會信。”
李云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想了想,才默默說道:“受益兄應該已經知道,我曾經是青陽縣蒼山上,蒼山大寨的寨主。”
“但是受益兄不知道,我跟皇后是怎么認識的。”
李云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似乎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那個時候,我做了寨主,寨子里的糧食也夠,剛打了頭野豬,把肉也風干了,發給了各家。”
“寨子里沒有事,于是我就想出去走一走,所以我就帶著李正,還有兩個兄弟,一起去了一趟青陽縣城,那個時候沒有什么見識。”
“進了城,就覺得是很了不起的大事了。”
他回頭看向杜謙,笑著說道:“我們幾個人沒有身份,在城里住不了店,不過痛痛快快的吃了頓酒菜,從酒館里出來的時候,見到了一個仙女一般的人物。”
李皇帝搖頭晃腦,回憶起了從前。
“見到了那仙女之后,我茶不思飯不想,后來聽說她要成婚了,我心里實在難受,就打定了主意,非把她搶上山來不可。”
杜謙一怔,隨即有些吃驚:“是皇后娘娘?”
李云點頭,笑著說道:“是她。”
“搶親那天,我們跟幾個衙差激斗,可能是有些托大了。”
李皇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這里吃了一記刀柄,差點丟了性命。”
“然后…”
皇帝的目光,變得迷蒙起來:“便是好一場大夢了。”
時至今日,近三十年時間過去,李云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與另外一個世界差不太多了。
太長時間,另一個世界的很多事情,已經變成模糊一片,如同幻夢一般。
反倒是,眼前這個李唐,變得愈發真實。
兩個靈魂的相融,如同莊生夢蝶一般,到如今,已經分不清哪一個靈魂的記憶才是那場大夢了。
杜相公看著李云。
“二郎在夢中,得了種種奇妙的見識?”
“差不多。”
皇帝回過神來,笑著說道:“比如說火藥,火器,還有火車等等,以及我的一些想法,都是從那場夢中而來。”
杜謙畢竟是這個時代的人,跟他說“穿越”,估計是說不通的,說成南柯一夢,他立時就能理解。
聽到這里,杜謙忍不住抬頭看向天空,喃喃道:“這大抵便是神授,便是天命了。”
皇帝搖了搖頭,沒有否認,也沒有同意,只是笑著說道:“這個就不知道了。”
杜相公忍住激動,問道:“二郎在夢里,還見到了什么?那個世界的朝廷,又是個什么模樣?”
李云想了想,回答道:“中樞以及各級衙門,與大唐大差不差,只是…”
他笑著說道:“只是沒了皇帝。”
杜相公大為震驚,失聲道:“沒了皇帝?那…那誰來做主?”
李皇帝看著杜謙,似笑非笑。
杜相公明悟了過來,指了指自己:“我這個位置的人來做主?”
李云笑了笑。
“差不多。”
杜相公皺著眉頭,認真思考了許久,才明白了過來。
“也就是說,做主的人非是一姓了。”
他站了起來,看著李云,半晌沒有說出來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道:“陛下開國至今,弄出了這么多新奇的東西,從新稅到新政,再到各種種子,以及新事物,還有新學。”
“就是為了有一天…”
他看著李云,滿眼的不可置信:“把李家攆下帝位嗎?”
皇帝也起身,擺了擺手,啞然一笑:“我沒有那么偉大。”
“我不做這些,千百年后遲早也會如此,只不過我想提前一些,而且,沒有那么快。”
皇帝笑著說道:“我不是說過嗎,大概要等到李唐這一篇翻過去之后,才有可能到達那一步,而且大概率,李唐這一篇翻過去之后,也很難會變成那樣,還要再等一篇。”
“說不定,我們這個世間,以后皇帝會一直在,只不過變成虛君罷了。”
“虛君,虛君。”
杜相公呢喃了幾句,又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上,他看著李云,長嘆了口氣:“古往今來,一代代士大夫們追求的,便是這兩個字,于是皇權臣權爭斗不休。”
“如今章武一朝,君權已經全然蓋過臣權,難以置信,二郎掌握權柄之后,竟然是在往這個方向去走…”
“還是不太一樣的。”
皇帝默默說道:“我壓制臣權,是因為如果放任不管,官員大權在握,便會欺上虐下。”
杜相公問道:“人性如此,如何能改?”
李皇帝看向天空:“所以,本朝做不成這個事情,幾百年后,等有一股力量,掀翻這個朝廷,就能讓下一個朝廷,對這股力量有所畏懼。”
“到了那個時候,信息通達,民智稍開。”
“類似大唐官報那樣的東西,整個天下到處都是,等有東西能夠留聲,能夠留影…”
“我說的事情才有可能實現。”
他看著杜謙,神色平靜:“這些,你跟我都看不見。”
皇帝陛下張開雙手:“時代隆隆向前,你我都只是把它,往前狠狠推了一把,它到底會走向哪里,最后會變成什么樣。”
“我們兩個古人,是看不見的。”
李皇帝瞇了瞇眼睛:“盡了心力便足夠了。”
杜相公抬頭看著天上的云彩,怔在原地,許久沒有說話。
“如果總會到那么一天…”
他看著李云,問出了最后的問題:“二郎何以這般著急?”
“因為這世間,不止神州大地。”
皇帝回頭看向杜謙,開口說道:“不往前走,將來就會神州陸沉。”
“會被人按在泥塵里。”
他默默說道:“子孫后代,都自以為不如人。”
“還有。”
他嘆了口氣:“盡力讓百姓過的好些,總不是罪過。”
“是不是?”
杜相公大受震撼,半天才回過神來,對著李云深深低頭作揖行禮,心悅誠服。
“陛下…”
杜相公拜道。
“真天降圣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