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后,甘露殿。
鄭王李蒼小心翼翼進了甘露殿,等一路走到甘露殿里面,他先是抬頭看了看父親常常坐著的軟榻,卻并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他只能四下看了看,結果在甘露殿里的兵器架前,看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此時,一個身材高大的身影,手里拿著一桿漆黑的大槍,正望著這桿大槍,默默出神。
李蒼深呼吸了一口氣,走到了皇帝陛下身后,叩首道:“兒臣叩見父皇。”
皇帝陛下這才回過神來,把手里的長槍,放回兵器架上,然后回頭看了看這個三兒子,抬了抬手:“起來。”
“是。”
李蒼爬了起來,跟在李云身后,問道:“父皇在想從前的事情么?”
“嗯。”
李云嘆了口氣:“年紀大了,就開始喜歡懷念過去了,近來常夢到自己年輕的時候。”
他看著李蒼,笑著說道:“當時我,比你現在還要年輕一些,就帶著十來個差役,還有你晉王叔他們,把宣州各縣,給來回犁了一遍。”
李蒼連忙低頭道:“孩兒聽晉王叔說過,父皇神勇,千古無二。”
李皇帝嘆了口氣:“可是當年緝盜隊的兄弟們,如今還在的。”
他看了看李蒼,默默說道:“已經不足五十人了。”
皇帝陛下望著殿外,默默說道:“用不多久,我那五十功臣宅,怕也會陸續易主。”
李蒼低著頭,不敢說話。
皇帝陛下感慨了一番之后,回頭看著他,問道:“家里孩子病好些了沒有?”
鄭王府的小公子,上個月生了大病,病的相當嚴重,還是李云下詔,讓太醫院的太醫長住鄭王府,才救了下來。
鄭王連忙低頭:“多謝父皇,孩子已經快好了。”
“好了就好。”
李云點了點頭,坐回了軟榻上。
“今天干什么來了?”
李蒼這才從袖子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書,低頭道:“馬上要年底了,這是去年十月到今年十月的賬目,兒臣已經整理出來了,交給父皇過目。”
“父皇如果看了沒有問題,從下個月開始,兒臣就陸續把今年歲入,送入內庫。”
皇帝陛下接過文書,隨意丟在一邊,笑著說道:“交給你管了,還信不過你不成?”
“父子之間,還用得著這般嗎?”
李蒼正色道:“正因為是父子之間,父皇才更應該看看,只有父皇看過了,兒臣才能繼續把家里的產業給經管下去。”
說著,他又從袖子里,摸出了一個小木盒子,兩只手捧著,遞在了李云面前,開口道:“父皇圣壽將至,這是兒臣讓琉璃廠,給父皇準備的禮物。”
他頓了頓,補充道:“是最新弄出來的望遠鏡,比起從前更清楚了些。”
李皇帝單手接過,打開盒子看了看,只見盒子里裝著一支單筒望遠鏡,這望遠鏡本身倒沒什么,只是外殼是金鑲玉,玉也是上好的玉石,呈現龍狀盤繞在鏡筒上,看起來相當華貴。
李云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瞥了李蒼一眼,開口笑道:“走的是琉璃廠的公賬?”
李蒼笑著說道:“是兒臣自己的錢,可沒有用公賬。”
皇帝陛下放在一邊,拍了拍李蒼的肩膀,笑著說道:“你有心了。”
“去歲盈余了多少錢啊。”
“回父皇。”
他開口道:“賺是賺了很多,但是今年是豐年,按照父皇的要求,豐年要花錢買糧食,撐起糧價,所以很大一筆錢,用在了這個上頭。”
“今年扣除開銷,送到內庫的,一共是二百七十余萬貫錢。”
皇帝點了點頭:“不少了。”
李蒼想了想,繼續說道:“如果父皇有要用大錢的地方,各個產業里,還可以抽出數倍的錢。”
李皇帝瞇著眼睛,盤算了一番明年的花銷,擺手道:“罷了,就這么著罷。”
鄭王點頭,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琉璃廠燒玻璃的法子,似乎已經外流出去了,一些民間作坊,也能夠燒制出玻璃,只不過他們沒有拿到精準的配方,燒出來的不好看,有些粗糙。”
他看了看李云,開口說道:“父皇,要不要讓九司查一查,查封這些民間作坊?”
李云搖了搖頭:“算了算了,都這么許多年了,民間若是能學去,就讓他們學去罷。”
“這些買賣,本也捂不住太久,而且琉璃廠是咱們家的家產,非是朝廷官營,不好用朝廷的力量。”
皇帝陛下看了看李蒼,繼續說道:“出海的事情,要放在心上,等我要找的東西都找回來了,那其中有一樣東西,很適合專營。”
說起出海,李蒼先是應了一聲,然后笑著說道:“前幾天,老五帶著陸侯爺,去兒臣家里,還說起這個事情。”
李蒼笑著說道:“這幾年父皇出海尋東西,不少人以為,父皇是在尋什么長生不死藥。”
李云啞然一笑,并不在意。
“隨他們怎么想。”
他神色平靜:“我不在意。”
李蒼開口道:“父皇何不下明詔,與朝野解釋清楚…”
“跟他們解釋什么?”
李云有些不高興了,淡淡的說道:“我做事情,從來也不用跟誰解釋,而且這東西…”
“太遠了。”
他搖頭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成,咱們父子盡量去辦就是了,等辦成了,再公諸于眾不遲。”
“萬一沒做成…”
李云自嘲一笑:“就當我去找長生藥了罷。”
他看著老三,正要繼續說話,大太監顧常,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對著李云低頭道:“陛下,陛下…”
李云看了看他,問道:“怎么了?”
顧常低頭道:“陶相公薨了。”
李云皺眉,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大半個時辰前。”
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去給太子傳個話,讓太子替朕去一趟罷,探望探望陶家的家里人。”
“從內帑,支取三千貫錢,給他們家治喪。”
顧常應了一聲,畢恭畢敬的去了。
等他離開之后,李蒼才低著頭,開口道:“父皇,兒臣等,要不要去陶家看一看?”
“你去干什么?”
李云皺了皺眉頭:“你大兄去,已經給足了他們家臉面了。”
說到這里,皇帝悶哼了一聲:“這老頭兒…”
陶文淵,這幾年一直不敢死。
他生怕李云覺得,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不想在章武朝為官。
所以他一直很努力的活著,哪怕臥病在床,也吊著一口氣,不敢咽氣,就指望著多活一段時間,好告訴皇帝陛下,他陶文淵里里外外,都對皇帝陛下服服帖帖。
從上一次兩個人交惡,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五年時間,這老頭兒,硬生生多熬了五年。
聽李云這個語氣,李蒼就知道,自己的老父親并不喜歡陶相公,就老老實實,低頭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的說道:“前幾天,兒臣去晉王叔家里做客。”
“晉王叔的大兒子,也到了做事的年紀了,兒臣想,如果父皇沒有其他差事給他,就讓他跟著兒臣,打理打理皇莊,還有琉璃廠罷。”
李云聞言,扭頭看了看自己這個三兒子,皺眉道:“這是你自己這么想,還是李正教你這么說的?”
李蒼連忙低頭道:“是兒臣自己這么想的。”
李皇帝瞥了他一眼:“本來你自己做主的事情,平白無故,要拉個兄弟跟著你一起干?”
李蒼苦笑道:“事情太多,兒子有時候,忙不太過來。”
李云擺了擺手:“晉王世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干,這個事就算了,你要是忙不過來,回頭為父給你找個幫手。”
李蒼連忙低頭:“多謝父皇。”
李皇帝背著手,正要說話,又有個紫衣的宮人,小心翼翼進了甘露殿:“陛下,九司急報。”
這宮人跪在地上,深深低頭叩首:“江南司傳來消息,說…說…寧國公,薨了…”
寧國公,就是周良。
周良初封宣國公,從金陵任上卸職之后,他回青陽府養老,李云很感念他,為了討個安寧的好彩頭,給他改封寧國公。
后來,這個宣國公的爵位,在前不久,就授給了孟青。
聽了這宮人的話,李皇帝許久沒有說話,默默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三…三日之前。”
李皇帝擺了擺手,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知道了,退下罷。”
“是。”
這宮人小心翼翼,退了下去,李蒼此時依舊站在自己父親身后,他再抬頭看去,只覺得身形依舊高大的父親,背影竟莫名多了幾分蕭索。
過了好一會,李蒼才鼓起勇氣,低頭道:“父皇,兒臣代您回一趟青陽罷…”
“正好,順路去看一看明年出海事宜。”
李皇帝依舊沒有答話,只背著手走到窗前,看向窗外,半晌無語。
李蒼低著頭:“兒臣不會耽擱內庫的事情。”
皇帝陛下回頭看了看兒子,沒有說話,然后再一次看向窗外,沉默不語。
過了不知道多久,鄭王李蒼才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