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徐尚書二十年。
當年金陵文會,他明明是首魁,中了之后,立刻被李云任命為和州刺史。
他入仕的起點,就已經是很多人的終點了。
二十年來,他歷官各地,雖然升的并不是太快,但是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從地方官到大理寺卿,再到刑部尚書,如今眼見著就要以刑部尚書拜相。
這樣的履歷,扎扎實實,沒有任何問題,而且相當漂亮。
但是二十年來,一直有一個人,將他覆蓋在陰影里。
那就是…姚仲姚居中!
姚居中明明是跟他同科的“金陵進士”,當年中試之后,卻留在了金陵,說是在府衙,給當時的杜使君打打下手。
但是這個“打打下手”,沒過幾年,莫名就成了整個江東集團實際上的宰相之一,開國之后,更是直接成為次相。
甚至,甚至…前幾年,這位姚相公因恩蔭入仕的長子姚慎,都做到了大理寺少卿,做了他徐坤的副手。
這種升級速度,以及履歷,卻要高出了徐坤太多太多。
這讓他心里,一直憋著一股郁氣。
如今,他終于也要進入政事堂拜相,十幾年辛苦,如今至少是理論上,他終于跟姚仲站在了同一個高度,即便雙方在政事堂的地位,以及在朝廷里的地位,依舊差距很大,但是此時此刻,徐坤終于可以問出這個問題了。
當年金陵文會,究竟誰才是首魁?
如果他是首魁,為什么待遇天差地別。
難道,僅僅是因為當時的他太過年輕?
杜相公聽了這個問題,沉默了許久,才嘆了口氣:“這個問題,厚德應該去問陛下才對。”
徐尚書抬頭看著杜謙,拱手道:“杜相,這個問題下官已經憋了許多年了,其中內情,您自然是知道的,如果您不愿意跟下官說,下官陛見的時候,便去見陛下。”
杜相公微微搖頭:“何必這么較真呢?”
“當時,你才二十出頭,到如今,也就是四十多歲,這個年紀拜相,算是年輕了。”
“下官知道。”
徐上書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同科的金陵進士,都是下官這樣,用二十年時間進入政事堂,下官便沒有任何問題了。”
杜相嘆了口氣,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示意徐尚書坐下,等徐坤落座之后,他看著這位刑部尚書,開口說道:“當初,金陵文會的時候,江東很是缺人,我身邊也的確很缺幫手,否則那個時候名義上還是周臣的陛下,也不可能公然開金陵文會。”
“你若是看到這一點。”
徐尚書目光微凝:“下官若是見到了這一點,下官也可以留在杜相身邊嗎?”
“或許罷。”
杜相公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不過,如果你與姚相,當時都留在我身邊,給我做幫手,那你們二人,都不會是那場文會的首魁。”
“那一屆文會的首魁,必然出任州刺史,厚德能明白嗎?”
徐尚書認真想了想,然后還是說道:“相公還是沒有回答下官,那一屆誰是首魁。”
“我已經說了。”
杜謙笑著說道:“你既然出任和州刺史,那一屆自然你就是首魁,這無可爭議,哪怕姚居中當面,他也不會否認。”
“這虛實之中,大有學問。”
徐尚書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若只是這個首魁的虛名,便差距如此,那這個虛名,未免也太值錢了些。”
杜相公站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開口道:“你當時太年輕,如今你地方朝廷,歷練了二十年,未必不是好事,將來前程會更加遠大。”
他神色平靜:“你拜相之后,中書幾位宰相,你就是最年輕的。”
宰相郭攸,今年都五十多歲了。
而章武朝的第一批宰相班子,陶文淵已經臥病在床,許昂是個孤臣,姚仲…
已經老了。
第二批政事堂班子,很快就會搭建起來,核心自然還是杜謙,但恐怕用不了多久,其余四個宰相,就會統統換人。
要知道,許相公年紀也不小了,當年皇帝陛下在海鹽縣搭救他的時候,他就已經三十多歲了,如今更是已經年近六十。
杜相公的話,意思很明顯,他的意思是,不出意外,徐坤會大器晚成,將來甚至會主政中書,接過他這個中書令的職位。
這樣的大餅,沒有人能不心動,便是徐尚書,說話也變得有些磕巴起來,杜相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回去準備準備,圣旨這幾天應該就會下發,把刑部要緊的事情整理出來,過些時間廷推之后,就會有新的刑部尚書接過你的差事。”
“然后,厚德就來中書報道吧。”
徐坤低頭應了聲是,問道:“下官是接過陶相公的差事?”
杜相微微搖頭。
“陶相公應該不會罷相,你到時候會有自己的差事。”
徐坤應了一聲,邁步走出杜相公的公房,剛走出公房沒多久,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姚相公,姚相公似乎正在等著他,見他走出來,笑著拱手道:“恭喜厚德了。”
徐尚書拱手還禮:“姚相已經知道了?”
“上午杜相公跟我通了個氣。”
姚仲看了看徐坤,感慨道:“二十年過去,回首當年,真如一夢,如今老夫已經垂垂老矣,厚德還是風采依舊。”
徐尚書搖了搖頭道:“當年金陵文會,姚相在街邊勸同科考生棄考。”
“事后回想起此事,下官就知道,自己遠不如姚相了。”
姚相公上前,拉著徐尚書的衣袖,笑著說道:“我是寒門子弟,那個時候已經窮了半輩子,但又想出頭,實在是沒什么法子了。”
“你我都是江東人,往后在政事堂,互相照拂,互相照拂。”
徐尚書正要說話,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人,踱步走了過來,笑著說道:“二位在聊什么?”
徐姚二人,立刻低頭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此時太子一身紫衣,頭戴金冠,因為參政數年,此時已經有了些王者之氣。
他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身,然后看著徐坤,笑著說道:“難得見徐尚書到中書來。”
“正好,有幾個刑部的文書我有些疑問,正要喊刑部的堂官過來問詢,徐尚書既然來了,去我那里坐一坐?”
這是公事,無可推拒,徐尚書只能低頭:“是,殿下。”
太子殿下對著姚居中微微點頭,然后開口笑道:“那走罷,去我公房里去。”
“是。”
眼見著徐坤被太子殿下帶走,姚相公只是駐足了片刻,便攏著手,來到了杜相公面前,他笑著說道:“殿下現在,愈發勤政了。”
杜相公抬頭看了看姚仲,便默默說道:“這是好事。”
“是好事。”
姚相公咳嗽了一聲,開口道:“杜相,隴右道三司使,您有人選了嗎?”
杜相公抬頭看了看他,啞然道:“居中兄有人選了?”
姚仲點頭道:“我想讓犬子,去隴右道任布政使。”
杜相公有些吃驚,開口道:“那可是邊陲之地,去了要吃大苦頭的。”
“我沒記錯的話,令郎明年哪怕不能擢升六部侍郎,做個六部郎中,全然沒有問題。”
“得讓他去吃吃苦頭,做點實事。”
姚相公低聲道:“不然,將來扛不起大梁。”
他看著杜謙,嘆了口氣:“下官這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現在家里上下一大家子人。”
“得培養個頂梁柱出來。”
杜相公愣了愣,隨即開口笑道:“居中兄真是慧眼。”
“陛下很看重隴右道,布政使這個差事,要是干得好了。”
“將來令郎前途無量。”
姚相公默默說道:“干的不好,他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杜相公略作考慮,點頭道。
“好,就選令郎去隴右道,過幾天,吏部便擬文上報。”
姚相公作揖行禮。
“多謝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