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得了皇帝陛下承諾的張遂,被攆出了甘露殿,心滿意足的回了家里。
而甘露殿里,李皇帝與杜相公,各自落座,杜相公看著李云,開口道:“陛下,陶先生似乎真的病重了。”
“今日,子望兄也說,他最近身體不適。”
說到這里,杜相公嘆了口氣:“姚相今年已經六十多了,這兩年身體也不好。”
“陛下,要再挑一兩個人,進入政事堂才成。”
李云“嗯”了一聲,長嘆了一口氣:“歲月不饒人。”
他看了看杜謙,開口道:“蘇大將軍,今年以來,身子也不行了。”
“周必今年回家探親,沒有回來,他給我寫信說,在青陽府休養的周大將軍,此時已經臥床難起。”
杜相公長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再有兩個月,就是章武十五年。
開國之前,李云已經帶著江東朝廷,在洛陽待了一年多時間,也就是說,朝廷創立到今天,已經整整十六年時間。
十六年前,杜相公還是個三十多歲,意氣風發的杜家十一郎,如今已經生出了縷縷白發。
卓光瑞,蘇晟等等,當年都是正當壯年的老伙計們,現在都已經五六十歲,甚至六十歲往上了。
在這個普遍壽命不長的年代,可以說,江東朝廷的第一代人,已經老去。
而李皇帝,屬于這第一代人里,比較年輕的。
他今年,也已經四十五歲了。
可以預見的是,很快,朝堂會迎來一輪革新,一大批年輕人,會在這些老臣之后,進入朝堂,進入權力核心。
而這些再進入權力核心的第二代,第三代人,大多數就不會再有李云年紀大了。
如果皇帝陛下壽命悠長,將來朝廷里的官員,就多是他的晚輩了。
那個時候,再不可能會有人稱呼他為“二郎”。
甚至…甚至,連讓他自稱個“我”的人,都不會再有,那個時候,就只有朕,就只有皇帝陛下。
只有君父。
兩個老伙計坐在一起,感慨了一番,李皇帝擼起自己的衣袖,搖頭道:“想起來二十年前,我在戰場上沖陣殺敵,殺兩天一夜,回到大營里,吃上幾斤肉,睡個一天一夜,就又生龍活虎了。”
“如今,晚上睡晚一些,就渾身不舒坦了。”
杜相公看了看李云的頭發,搖頭道:“陛下經年習武,大約是習練有成了,如今的陛下,頭上幾乎沒有什么白發,全然不像是四十多歲的人,說是三十多歲還差不多。”
杜相公頓了頓,開口說道:“有人傳說,陛下習練內家拳術有成,已經練出了內息,將來至少要長命百歲。”
李云一怔,隨即瞇了瞇眼睛,問道:“誰傳說的?”
杜謙苦笑道:“臣哪里知道,只是偶然聽來的。”
他看了看李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說是,有打坐練氣的道長,進了洛陽,遠遠的看了陛下一眼,就直說陛下修為不俗。”
李皇帝摸了摸下巴。
“我這一生,沒有與方外之人有什么往來,做了這許多年皇帝,也不曾結交過僧道,哪里來的道士,進了洛陽,就能瞧見我?”
杜相公微微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雖然沒有說,李云心里卻有了猜想。
只不過他沒有表露出來,只是看著杜謙,開口說道:“受益兄少時讀書,可曾聽說,古往今來,這世上有長生久視之人?”
杜謙搖頭:“不曾。”
“是了。”
李云笑著說道:“你我都不可能長生,我更不信這些,我這些年勤練功夫,只是興趣愛好使然。”
杜相公微微低頭,表示自己明白,不過他心里,卻有一些別的念頭。
皇帝陛下本來就年輕,如今比同齡人更顯年輕,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而且,前年去年兩年,陛下已經先后兩次,派人出海尋物,洛陽城里許多人都在傳說,陛下是派人出海,找尋長生藥。
類似的消息,太多太多了。
有些是人猜測出來的,有一些卻是有人杜撰出來,故意傳播開來的。
甚至…甚至是故意傳給東宮那里,傳到太子殿下耳中。
朝廷里的事情,牽扯利益太多,就是這么復雜,不知道多少人,在明里暗里盯著李云,盯著李家人,想方設法要生出一些事情出來。
想到這里,李皇帝也嘆了口氣,開口道:“受益兄,難道因為我這模樣,也會惹得父子不穆嗎?”
二人已經太熟悉了。
哪怕杜謙只是說了一些看起來全無關系的話,李云卻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聽了李云的話,杜相公低頭道:“臣不知道。”
“不過在臣看來,陛下能夠越年輕越好。”
他正色道:“張遂上午跟臣說,金陵府的百姓,哪怕是種地的農戶,算上地里的產出,再進城里賣賣菜,幫幫工,十成里,已經有八成能吃飽飯了。”
“江東道的百姓,雖然不如金陵府,但是至少一大半能吃的飽飯,絕大多數人能吃得上飯。”
“這已經很好了。”
他看著李云,很是平靜:“陛下,臣當年在長安讀書的時候,見不到底下人是什么模樣,到了江東,后來又到中原來,這些年在書案上,見到了太多凄慘故事,生離死別。”
“江東新政,可以算得上盛況了。”
李云的新政,其實并沒有改變太多東西。
核心就三點,第一點鼓勵商業。
第二點,不再嚴格實行戶籍制度,村子里的百姓,可以進城去做點事情,或者是做點買賣。
第三點,就是發展沿海商業。
單單是這三點,還不足以讓百姓們都過上好日子,但是配合新稅,大大減少了百姓的負擔。
此時別的地方不好說,但是江東一地,已經實現了很是繁榮的盛況。
論富庶程度,甚至已經超過了洛陽所在的京兆府,超過了這個“天下之中”。
李皇帝這會兒,還在想著東宮的事情,聽杜謙這么一頓夸,他微微搖頭,沒有接話,只是默默說道:“若是我練拳,也讓一些人心里不舒服,那我也沒有什么辦法了。”
“真要是如此。”
李皇帝長嘆了一口氣,語氣有些蕭索:“可能只有我當下立時死了,他們才會高興。”
杜相公微微搖頭:“陛下,東宮賢德,不會有這些念頭。”
“我沒有說東宮。”
李皇帝擺了擺手,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拋在身后,然后他看著杜謙,開口道:“過了這個年關,薛收就要復職了,我打算還讓他去戶部,讓卓光瑞去吏部。”
“受益兄有意見否?”
杜謙臉上露出笑容,笑著說道:“因為這件事,臣求了陛下許多年了,現在臣年紀大了,精力遠不如年輕時候,很多事已經處理不來了。”
“讓卓兄去主持吏部,臣求之不得。”
李云“嗯”了一聲,緩緩說道:“那這個事情就這么定了,受益兄哪天得了空,與卓光瑞聊一聊,說說吏部的事情。”
“再有,就是新相的人選。”
李皇帝背著手,走了幾步,然后開口道:“徐坤做了許多年大理寺卿,費宣去職之后,他又做了幾年刑部尚書,從資歷到品級,都夠了。”
“而且,他頗有才干,是個能辦事的,受益兄這幾天,抽空見一見他,問問他的意見,如果沒什么問題。”
“過罷年,讓他進政事堂罷。”
杜謙點頭,應了聲是:“臣記下了,臣這幾天,就去找徐尚書,同他聊一聊。”
“好。”
李皇帝揉了揉眉心:“今天就說到這里,受益兄也去歇一歇罷。”
“是。”
杜謙低頭,退出了甘露殿,剛一走出來,就看到張遂還畢恭畢敬的在殿外等著他。
杜相公背著手,緩緩說道:“陛下已經給了你差事,你回家里歇著罷。”
“是。”
張遂笑著說道:“我送恩師回中書。”
次日,中書公房里,刑部尚書徐坤,被杜相公請到了自己的公房里議事。
杜相公也沒有藏著掖著,跟他說了說拜相的事情。
此時,也已經四十多歲的徐尚書,先是看了看杜謙,隨即作揖行禮道:“杜相,下官能進政事堂,自然是愿意進的,但是進政事堂之前,下官有個問題,想請教杜相。”
杜謙點頭,笑了笑:“咱們同僚多年,你問就是。”
“當年金陵文會。”
徐尚書深深低頭,問出了縈繞心頭多年的問題。
“下官,究竟是不是首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