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皇帝聞言,啞然一笑。
“好與不好,從來都是對比出來的。”
他看著杜謙,笑著說道:“我知道受益兄是什么意思,只要人心有私,那么便不可能均平,總有人會過得相對不好。”
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是,多數常人的衣食住行,會勝過你我如今,至于平時消遣。”
他感慨道:“更是遠勝你我。”
杜謙聞言,半晌沒有說話,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的出了口氣,苦笑道:“這樣的盛世,臣真是連想也想不出來。”
他看著李云,喃喃道:“若是異世間常人,都要勝過陛下如今,那王侯將相,過得該是何種日子?”
李皇帝聞言一怔,隨即搖頭苦笑:“我也不知道。”
他看著杜謙,嘆了口氣:“我沒有見過。”
杜相公聞言,目光流轉,他看了看李云。
此時此刻,很多念頭在他心中跳動,他甚至已經想到,假如陛下在那個世間生活過,大抵…
也就是個普通人。
可能,會比普通人…稍好一些?
不過這句話,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只是想了想,問道:“按照陛下的路子走下去,本朝將來,會有這么一天嗎?”
“大約是不行的。”
李皇帝很正經的說道:“我想過這個問題。”
“這是動輒數百年的過程,即便你我所做的這些事情,能夠縮短這個過程,我想…”
皇帝陛下抬頭看向殿外,有些出神:“我想,等哪天,有人推翻了本朝,或許…或許就會有這么一天罷。”
說到這里,君臣二人對視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是感慨萬千。
只不過,二人心中感慨的事情不同而已。
又聊了一會兒,杜謙終于從異世間的幻想之中回過神來,他對著李云笑了笑,開口說道:“等時機合適了,臣真的很想聽,陛下曾經見過的那個世間。”
說完這句話,他才轉移了話題,開口說道:“陛下,江東的這個事情可大可小,如果讓江南士人自己處理,到最后恐怕又是和稀泥了事。”
李云看了看他,淡淡的說道:“這事本來用不著朝廷出面,也用不著姚相手底下的人出面,張遂自己就處理,他要是處理了,也就不用朝廷派欽差了不是?”
“他金陵府衙又不是沒有兵丁。”
李皇帝淡淡的說道:“而且,張遂很清楚你我對新政的態度,朝廷上面有你這個師相撐腰,再上面還有我給他做靠山,他干什么做事還畏首畏尾的?”
“說白了,還不是怕得罪人。”
李皇帝看了看杜謙:“你這個學生,心思大的很呢。”
杜謙點了點頭,無奈道:“張遂,做了幾年京兆府少尹之后,比起從前圓滑太多了。”
李皇帝冷笑道:“讀書人,難道學新學就不是讀書人了?讀個書,還讀出高低貴賤來了。”
“圣人的學問,就是這般教他們的嗎?”
說到這里,李皇帝看了看杜謙,淡淡的說道:“受益兄不必擔心,朝廷的欽差派出去之后,我會另派人去金陵,看著他們如何辦差。”
杜謙一怔,問道:“陛下是要從九司派人去?”
李云搖頭:“這些是朝廷里的事情,自然是從朝廷官員里頭挑人,這些事情我分的很清楚。”
“十多年了,九司什么時候干涉過國政?”
李云看著杜謙,笑著說道:“那些舊周武逆,九司捉到之后,可都一一移交三法司了。”
杜相公想了想,忽然想起來一個人,恍然道:“是陸侯爺。”
李云撫掌感慨道:“受益兄真我之知己也。”
陸皇妃的胞弟,李云的小舅子陸柄,如今正在江東鹽道轉運使路上,他是章武八年皇帝東巡的時候,被安排在鹽道上,從卓家手里接過鹽政。
到如今,已經整整三年時間。
三年時間,陸柄在鹽道干得相當不錯,這三年,單單江東鹽道,就多出了上百萬貫錢的收入。
因為這個功勞,朝廷給陸柄封了個汝陰侯。
汝陰,是廬州古稱。
之所以給陸柄封侯,當然不單單是因為他在鹽道上干的不錯,主要是因為,陸家這一代只有他這一個男丁,他兩個姐妹都進宮,給李云做了妃子,并且都誕下皇子。
憑借這個,李云就該給他封侯,只是因為陸柄一直以來,勤懇辦差,并不能把他單純當成個外戚勛貴,他更像是個踏實辦事的朝中官員。
所以,才一直沒有封爵。
所謂鹽道政績出色,只是個借口而已,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是皇帝陛下唯一認可的小舅子。
當然了,他在鹽道上,干得的確很好,三年時間多出一百多萬貫錢,當年卓家,并沒有貪這么多。
很多,是他從各個環節之中理出來的。
而且,按照李云的吩咐,他還給那些鹽場的鹽戶們增加了五成收入,實際增收,遠不止百萬貫錢。
杜謙笑了笑:“這個時候,的確應該陸侯爺去。”
李皇帝撫掌,淡淡的說道:“咱們在洛陽,靜等回信就是,張遂這廝不老實,等他回了洛陽,非給他些顏色看不可。”
張遂是杜相公的門人,皇帝陛下在杜相公面前,說他的壞話,說明心中還沒有真正惱他。
否則,便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杜相公點了點頭,開口道:“張遂所學頗雜,他會吐蕃文字語言,等江東這幾年事了,陛下可以調他去禮部,讓他出使吐蕃去。”
李皇帝啞然。
“還是你這個老師心狠。”
一月之后,金陵城。
張遂站在金陵城門口,他身后跟著一眾金陵以及江東的官員。
此時,烈日正兇,又是秋老虎,雖然是上午,但已經是熱浪騰騰,張遂站在蔭涼下,身邊站著下人給他扇風,即便如此,還是熱的直冒汗。
一直等到中午,才有一頂轎子,慢悠悠靠近了金陵城,張遂連忙迎了上去,等到了近前,看到個四十四五歲左右的中年人,彎身下轎,張遂上前,連連拱手,笑著說道:“天使一路辛苦。”
這中年人看了看張遂,臉上露出來一個笑容,開口笑道:“功達兄做了封疆大吏,不認得我了?”
這中年人姓秦名通,表字宗源,是御史臺的御史中丞,也就是許相公的左右手。
御史中丞,是御史臺的副手,品級正四品下。
這個級別的京官,已經正經不低了,而且又是在御史臺的言官,再加上御史大夫許相公,如今已經經常在中書辦差,御史臺的事情,大多數都是這兩位御史中丞在代理。
本來,他這個級別,沒有道理再外派到地方上來,摻和這檔子事,但皇帝陛下開了金口,讓姚相公的門生來負責這個事情。
秦通正是姚相公的學生,也是當年李云稱吳王之后,第一批入仕的官員,他是婺州人,于是順理成章的拜入姚相公門下,直至今日。
張遂對著他拱手行禮,笑著說道:“宗源兄如今是天使,負責江東道專事,我算是下官,哪里還敢攀關系?”
論出身品級,張遂其實都不比秦通差,而且秦通這個欽差,是“專項”欽差,并不會糾察地方,只負責處理這一次江南綁官案。
因此,張遂也不怕秦中丞查他。
本來,張遂甚至不必出城迎接他,但是為了把這攤麻煩事給脫手出去,張遂還是盡力放低了姿態。
秦中丞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我那御史臺的差事,當的好好的,平白無故,誰想摻和進這檔子事里?”
他看著張遂,埋怨道:“還是功達兄你不肯出力,否則哪里還有我跑這一趟的道理?”
張遂長嘆了一口氣:“我雖然是杜相門下,但我也是江東人。”
秦中丞瞪大了眼睛:“難道,我便不是江東人了?”
二人對視了一眼,都無奈搖頭,敘舊一番之后,張遂才把秦中丞請進了金陵城的金陵府衙歇腳。
二人在正堂坐定,張遂給秦中丞倒了杯茶,開口道:“我給宗源兄備了接風的酒席,咱們歇上一會兒,就去吃酒去。”
秦通看著張遂,正色道:“功達兄在金陵多年,這一次務必幫我。”
張遂看了看他,問道:“陛下怎么說?”
秦中丞苦笑道:“陛下什么也沒有說,只說法辦。”
張遂皺了皺眉頭,搖頭道:“這可麻煩了。”
他正要說話,有金陵府的小吏快步上前,對著二人低頭道:“府尊。”
“府外陸侯爺求見。”
“陸侯爺?”
秦通還有些疑問,張遂已經匆忙站了起來,嘴里一口茶水差點沒咽下去,慌忙說道。
“快請…”
他只說了兩個字,就放下茶杯,終于咽下了嘴里的茶水,扭頭對著秦中丞拱手道:“宗源兄稍歇,我去迎一迎。”
秦通見他這個模樣,心思轉了轉,也想明白了這個“陸侯爺”是誰,他也站了起來,眨了眨眼睛。
“是那位陸侯爺?”
“還能是哪一位陸侯爺?”
張遂苦笑著往外走去。
秦通大步上前。
“我與功達兄同去迎接,同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