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這個人,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他向來很聽勸,而且不管是大事小事,他都會聽一聽意見,尤其是當事人的意見。
尤其是一些他不太懂的行業,皇帝陛下向來很尊重當事人的意見,哪怕是他頗懂的軍事方面,只要他沒有親自領兵,一般都是尊重前線主將的意見,不會擅自干涉。
但是這一次太子出巡,或者說太子代天子出巡的事情,在這一場大朝會之前,李云沒有跟任何人商量過,即便是薛皇后,他也沒有提前知會。
要知道,大朝會更多情況下,其實是宣布事情,而不是議論什么事情,在宣布事情之前,都已經提前商定好了。
這一次,李皇帝可以說是搞了個突然襲擊。
但是天子權威深重,而且這個事情合情合理,不管是太子還是朝臣,都不可能在大朝會上跟皇帝陛下唱反調。
因此這個決議,很順利的通過了。
大朝會散了之后,皇帝陛下背著手去了后院,太子殿下則是留在了太極殿里,有些茫然的看了看附近的幾位大臣們。
宰相們都沒有離開,戶部尚書卓光瑞,也很有默契的留了下來,太子殿下很快回過神來,看向了杜相公,杜相公對著太子拱手道:“殿下,陛下對江東新政很看重。”
太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苦笑道:“我瞧出來了,只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擔心做不好,惹惱了父皇。”
杜相公與幾位相公對視了一眼,然后把太子拉到了一邊,低聲道:“殿下相信臣否?”
太子殿下看著杜謙,正色道:“若不信相國,朝堂上便沒有我可信之人了。”
“那好,殿下要記住臣一句話。”
杜相公微微低著頭,開口說道:“殿下到了江東之后,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好東巡的事情,沿途若是見了貪污腐敗,該懲治也可以懲治,新政的事情,殿下務必上心,一定要盡可能去做,做成了,自然是好。”
說到這里,杜謙便沒有說下去了。
作為政治人物,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相當直白,相當有誠意了。
能做成自然是好,做不成其實也沒有什么,因為皇帝想看到的,其實是太子殿下對新政的態度,而不一定是做事的能力。
畢竟新政的具體事務,也不是太子去負責,張遂等地方官,以及國舅爺陸柄,都在江東,還有戶部的人具體負責,太子殿下到了江東,也就是個監督的角色。
杜謙幾句話,就點出了太子殿下這一次東巡的要點,太子用感激的神色看了看杜相,誠心誠意的欠身,拱手行禮:“多謝相國指點。”
杜謙連忙還禮,搖頭道:“不敢當,不敢當。”
太子殿下又跟其他幾位重臣說了幾句話,這才離開了太極殿。
太子殿下離開之后,姚相公走近了幾步,對著杜謙微微低頭道:“杜相,這事您事先…”
杜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也看了看姚仲,后者微微搖頭,然后默默說道:“看來,陛下是鐵了心,要把這個事情做好,做成了。”
杜相公想了想,然后看著姚仲,正色道:“居中兄,二十年了,大事情上,陛下從來沒有錯過。”
姚仲聞言一怔,隨即緩緩點頭,喃喃道:“像是先天神圣,生而知之。”
這一句話,讓杜相公也怔在了原地,他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今天是開年第一場朝會,中書恐怕事情多多,居中兄你去中書主持局面罷,我去同陛下說說話。”
從前中書事務,多是卓光瑞主持,如今卓光瑞不在了,大多數事情都是姚仲在做,其他兩位宰相輔佐,而杜謙,則是把握大的方向。
聽了這話,姚仲默默點頭,對著杜謙拱手道:“杜相,陛下看起來態度堅決,您當心言辭。”
杜謙笑了笑,拱手還禮,然后一路來到了后殿,此時后殿里,皇帝陛下正在翻看一份份文書,杜相公上前,幫著整理了一番散亂的文書,然后嘆了口氣:“陛下怎么這般心急。”
李皇帝頭也沒有抬,只是笑著說道:“他也二十歲了,我二十歲的時候,都已經在宣州組建緝盜隊了。”
“而且,我也不算很心急。”
皇帝陛下抬頭看了看杜謙,神色平靜:“這些事情,在一點一點推進,我想讓他身體力行,親眼看一看成效。”
“他還年輕,我也不算老。”
皇帝陛下默默說道:“他還有很長時間去看,去學,十年學不會,二十年總能學會的。”
話說到這里,杜謙已經完全能夠感受皇帝陛下的真實用意,他想讓太子殿下,與新政完全的綁定在一起。
說著,李皇帝繼續說道:“你們也不用擔心我為難他,江東的事情,他如果辦的漂亮,等他回來,我就開始讓他接手一部分國政。”
此前,太子只是參政議政,但哪怕是在中書,他都沒有什么拍板的權力,說白了,就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學習者。
但是如果接手國政,那就不一樣了,皇帝讓太子接手的事情,太子就真的能夠做決定,而且大多數時候,哪怕太子的處理結果有一些錯處,皇帝也不會否決,不會拂儲君的面子。
到時候,就是真正的接過權柄。
杜謙想了想,然后欲言又止。
皇帝陛下拉著他坐下,然后笑著說道:“受益兄大概是想說,如果太子沒有做好,又當如何?”
杜謙默默點頭,沒有說話。
李皇帝神色平靜道:“這一次沒有做好,那就下一次,我十年二十年應該死不了,他的機會還很多,等哪天他能獨當一面了,就讓他在洛陽監國,我也可以四處走動走動,說不定能親自去一趟關外,看一看關外的契丹人如何。”
杜謙聞言,想了想,然后對著天子笑道:“若真有那天,陛下記得也把第二代中書給選出來。”
“到時候臣要是還能動彈,便陪著陛下,四處走動走動。”
皇帝陛下看著他,很痛快的點頭:“等新政一成,我們這些老兄弟,就可以稍微歇一歇了。”
傍晚時分,甘露殿里,一張酒桌兩邊,坐著兄弟兩人,晉王爺坐在李云對面,深深低著頭說道:“二哥,我在京兆府十年,京兆府出了事情,便跟我脫不開干系,這個事情哪怕你不提,我也不能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他說的是去年萬壽長春節,皇帝遇刺的事情,當天天子的行蹤,便是京兆府有關人員透露出去的,那個時候,晉王剛剛離開洛陽沒有幾天時間。
因為這個事情,洛陽城里甚至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說是晉王謀劃了這個事情,倉促離開洛陽,則是為了給自己開脫責任。
李皇帝白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只是問道:“這一路上,老三跟著你,可還聽話?”
李正撓了撓頭,開口說道:“三郎挺安分的,對我也很尊敬,他們這一代人,可比我們這一代人,規矩多了。”
李云默默點頭,開口說道:“規矩就好。”
“三叔身體怎么樣?”
聽了這話,李正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頭:“一天不如一天了,好在他已經不在軍中任事,在家里休養,說不定養個幾年時間,能養回來。”
李云點了點頭,問道:“帶三郎去蒼山大寨了沒有?”
“去了,自然去了。”
晉王笑著說道:“他的名字,就是來自于蒼山大寨,如何能不帶他去看一看?我還帶著他,在山上住了兩天,不過他嬌生慣養,住不習慣,住了兩天,還發了一場風寒。”
李皇帝啞然:“想是凍的。”
皇帝陛下給李正倒了杯酒,默默說道:“如今能辦事的,就只有這三個孩子,他既然規矩,往后就讓他開始接手皇室的產業罷。”
李正應了聲好,然后有些好奇,問道:“今天朝會上,二哥為什么突然要讓太子東巡?”
李云仰頭喝了口酒,神色平靜:“不行嗎?”
晉王爺給他添酒,笑著說道。
“就是好奇。”
“一來,讓他去辦差事,順便看一看下面百姓們過的是什么日子,這樣將來,他才能夠以民心為己心。”
“二來。”
皇帝陛下默默說道:“二來,他在咱們這些長輩身邊,顯露出來的,未必是他。”
“我想讓他出去走一走,看看離開洛陽之后,是不是還藏了另外一個他。”
晉王爺聞言,目瞪口呆。
李皇帝又喝了杯酒,看了看李正,長嘆了口氣。
“事關天下無數人,我不得不慎重。”